“原典”
白公问孔子曰:“人可与微言乎?”孔子不应。白公问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吴之善没者能取之。”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白公曰:“人固不可与微言乎?”孔子曰:“何为不可?唯知言之谓者乎!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白公不得已,遂死于浴室。
——《说符》
“古句新解”
白公问孔子说:“人可以和别人密谋吗?”孔子不回答。白公又问道:“如果把石头投入水中,怎么样?”孔子说:“吴国善于潜水的人能取到它。”白公又问:“如果把水投入水中,怎么样?”孔子说:“淄水与渑水混合在一起,易牙尝一尝就能分辨出来。”白公说:“人本来就不能和别人密谋吗?”孔子说:“为什么不可以?但这只是说懂得语言的人吧!所谓懂得语言的人,是指不用语言来表达意思的人。争夺鱼的浑身湿透,追逐兽的一路狂奔,并不是有乐趣的。所以最高的语言是不用语言,最高的作为是无所作为。那些知识浅薄的人所争论的都是些细枝末节。”白公不能停止自己叛乱的计划。终于死在浴室里。
要读这一段,先要搞明白当时的背景事件。春秋晚期,楚国是南方一个相对强盛的大国,但其内部也有不少矛盾。楚平王做国君时跟他的继承人太子建发生了冲突,太子建流亡到了郑国,又与晋人谋划袭击郑国,结果事情败露而被杀。这里所说的白公就是太子建的儿子,名字叫胜,很多地方都称之为白公胜。太子建被郑人杀了以后,白公胜先是逃到吴国,后来楚国的令尹子西把他召回楚国,让他做了巢大夫,有了白公的封号。但当时的巢地已被吴国占领,所以白公真正的领地是在现在的河南息县东。白公胜回国后,采取了一系列有效的政治措施,积极争取民众。正好吴国派兵前来,被白公胜打败。于是他以献捷为名,领兵进入楚国国都郢,顺势发动政变。这场政变,白公胜一度占了上风,但没有获得最终的胜利,后来被楚国的各路势力联兵击败,白公胜也落了个自缢身亡的下场。
要是从历史政治的角度分析白公胜的是非成败,那可真的说来话长。幸好,我们现在要谈的并非这个话题,现在只需要知道这样一些信息:白公是一个叛乱者,他曾经准备与孔子谋划却遭到了拒绝。
仔细看他们的对话,艺术而含蓄。同样一件事,怎么让他们这么一说就如此回味无穷呢?这是我们现在要关注的重点。说话,本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就是有了什么想法用语言把它表现出来,让别人也能明白。可是随着人类活动日益复杂,慢慢地,说话变得不再那么简单。人和人之间纠缠了无数的利益、矛盾、冲突、误解,语言也就因此被繁琐化,一句话除了它本身所表达的意思之外又附加了很多额外的含义,于是,说出话来一不小心便会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严重的甚至会因此丢掉性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一点都不夸张。玄谈的风气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形成,战国和魏晋都属于乱世,战国时期的好多人都在关心如何使天下得以治理,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其中入世精神比较淡的道家也夹杂了不少超出政治范畴的哲学话题。到了魏晋南北朝,知识分子一样也要说话,但是这时他们关心的已经不再是建设社会的问题,首先是如何保住自身。为什么呢?同样是乱世,战国时期军阀割据,虽然战乱频仍给百姓带来很大的灾难,但是对于贵族和知识分子来说,他们面对的只是一个竞争很残酷的市场,这个老板看不中可以去投奔那个,关键是要自己有本事。这样,他们谈论政治、军事事实上也是一种有效的自我宣传,把自己推向市场。魏晋时期就不同了,虽然不是秦汉时期垄断的天下一家,但也不像战国时期那样政权林立,改换门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政治迫害也已经发展到极致。因此,魏晋读书人总体上追求活得潇洒,很放荡、很从容。这本不是他们愿意这样,而是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所导致的,他们愿意为社会在政治、在国家民族方面做一点事情,很有责任感,但是,这样做危险太大,动不动会有杀身之祸,所以大家都不敢直面社会政治,不敢对现实发表意见。于是,他们的话语就被挤压到另外一个方面:来谈一些玄的问题吧,谈宇宙、谈自然、谈人的生命,谈成什么样子也不至于得罪人掉脑袋。本来是被挤过来的,不得不谈这些东西打发闲得发慌的口舌,但是谈着谈着发现很有乐趣,很训练思维,于是慢慢就成了风气,大家对此有了比较集中的评判指标,用现代词汇说,玄谈既要有哲学素养,又讲究语言水平。按照《晋书》的记载,有个叫阮瞻的很能言简意赅地谈论玄理,司徒王戎问他:孔子和老庄思想的主旨有什么异同?我们今天的博士、教授用这个话题能写厚厚一本书,阮瞻呢,说了三个字:将无同。意思相当于“恐怕是一样的”。王戎对这个回答赞叹不已,当即下令让他做了秘书——那时候叫做“掾”,也称“三语掾”,就是三个字换来的秘书。他这三个字是地道的废话,王戎佩服的当然不是话的内容,而是觉得这个阮瞻很懂得说话的艺术。
说话的艺术在历代文献中都能找到活生生的案例,《左传》中几乎所有外交场合的对话都是超级含蓄婉转的,有时候不得不动脑子琢磨一下才知道它的意思。在道家著作中,孔子对白公这一节也堪称典范。当时事情的细节我们已经不清楚了,想来是白公想请孔子帮忙,却又摸不准他是否愿意,于是就开始了一连串哑谜式的问答——必须是问答,这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人可与微言乎?
若以石投水,何如?(我知趣,但我不能走,我得找人帮忙。既然你不愿明着合伙儿,那偷偷指点一下总可以吧,就像偷偷沉块石头下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吴之善没者能取之。(别扯淡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至于最后,孔子口中如何冒出来道家的招牌语句“至言去言,至为无为”,那就大可不必去斤斤计较了,这种事在道家寓言中到处都是。尽管他们谈论的内容是绝对世俗化、功利化的,但所采用的方式却是谈玄的标准模板。白公没有如愿,孔子在这里宣传的道家原理也多少显得有些文不对题,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绕开了敏感词而进行了有效的、深刻的交流,这才是能使谈玄者大为兴奋的要素。谈话是否达成现实中的目标,那是功利层面上的事,谈玄者对此毫无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