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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观摩课 (4)

孔爱东马步蹲裆,悬空骑着虚拟的摩托车,一边做着技术动作,嘴里还嘟嘟呜呜地做着音效,一张虚肿的脸恐怖滑稽,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不能别过脸去,还得陪着姜小娄他们傻笑,眼圈有些酸起来,不是完全同情那个外乡人,绝大部分原因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肖遥笑得愚昧,姜小娄笑得张狂,缸子笑得得意,阿英笑得欢快,其他那些人,似乎一律很兴奋,强奸的嗓子居然笑岔了音儿——终于又来了一个强奸的,还是外地人,他从此可以不是重点了。

孔爱东几次痛苦不堪地想直一下身子,都被马甲粗暴地制止了,扬言不好好练甭想拿驾照。

最后可怜的孔爱东不顾一切地瘫在地上,少不了吃许多马甲的拳脚。

孔爱东被马甲从地上打起来后,缸子同情地说开摩托也够辛苦的了,先看一会报吧。孔爱东脸上流露出一丝感激的颜色,马甲开始命令他面向墙壁的公告栏,坐在“空气马扎”上,举一张虚拟报纸,念起监规来。没有多长时间,孔爱东已吃不消,腿如筛糠,嘴里也不利落了,监规念得不成人声。马甲非常负责地监督着,不断纠正着他的不规范姿势,铺上的一群人也不断地提醒马甲:“往上提屁股哪”,“脚挪呢!”这时姜小娄或者肖遥就威胁马甲说山东做不好就你做,很有一些责任到人的管理理念。马甲也就更不敢放松对山东的要求,同时因为受到了领导阶层的重视,精神显得十分振作。

孔爱东开始不断地求饶,我看见他的后背渐渐渗过汗来,心里实在不忍,又不能向小学课本里的方志敏那样跳起来断喝一声,就委婉地对姜小娄玩笑道:“这么半天,这一张报纸也该读完了。”言下之意是想替孔爱东解围,不想姜小娄混帐地说了一句:“对呀,你他妈怎么不知道翻面儿?”

马甲立刻给了山东一个通心肘子吃:“翻面儿,看第五版!”

于是,我的提示又给“读报纸”的节目添加了不断“翻面儿”、“换版”的细节,弄巧成拙,我明白好心未必干好事是什么意思了。

半小时后,孔爱东鼻涕眼泪都下来了,一个山东大老爷们,突然孩子般哭起来,扑通瘫跪下去,嘴里不停地说:“我是强奸,是强奸,大哥你别让我看报纸了,我强奸啊,大哥我强奸。”

尊严底限被打破的孔爱东,委靡地在墙角坐下去。

孔爱东被突击审查后的第三天,来个刑警把他提走了,说是山东那边来“引渡”他回去受审,孔爱东走的时候,脸还微肿着。当时我多了句嘴,问刑警这小子到底什么案,刑警一边锁大门一边说:偷摩托。

内战

孔爱东走后,强奸明显有些失落。缸子他们丝毫没有对冤枉了“好人”感到内疚,只说“滚大板”那天的管教不是东西,诚心给山东上套儿,保准是山东刚进来时哪里开罪他了,所以找个由头让号里的人修理一下他。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原来也很虚伪、软弱,我知道我要想呆得舒坦些,就不能破坏他们的规则,实在忍不下心了,只能掌握着分寸,半开玩笑地批评缸子他们没人性,缸子顺嘴给我背了一段看守所“十字歌”:一进牢房,心惊肉跳;两天一过,老逼小鸟;三餐不饱,不见锅灶;四面围墙,外加岗哨;五湖四海,都来报道;六亲不认,装逼灭掉;七情六欲,全部忘了;八字不好,才来坐牢;酒(九)肉朋友,不太可靠;实(十)在不行,农场改造。然后跟我说:“进了这里面,就得按这里面的路子走,谁可怜谁?没本事就要受罪,狭路相逢勇者胜啊。”

看我不以为然的样子,缸子说:慢慢你就习惯了,人在这里面,心就是他妈越来越硬。我无话,想想,又觉得缸子说得没错,也许我会慢慢变得麻木的,在外面的时候,不是也有好多事看着起火,最后见得多了,又如何?唉。

下午牛哥接了起诉书,送起诉的正是我在法院的一个熟人,顺便转告我说家里正给我找律师。

牛哥是盗窃案,“拧门撬儿”,三进宫了,所以平时一给他说话的机会,就拿自己跟邓小平比。这天一看起诉上给他打的案值“偏高”了,心情就很不愉快,抱怨家里没有“使劲儿”,谩骂公检法腐化霸道。缸子说了两句风凉话,弄得牛哥脸上无光,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不知天高地厚地给了缸子几声好听的。缸子立刻就扑上去,和牛哥滚在一起,牛哥今天很威猛,口里叫着“豁出去啦”,脸红如猴屁屁,双眼也布满血丝。

这个时候就看出谁是哥们儿来了,阿英跟装了弹簧似的蹿上去,与缸子联手,很快就把牛哥干趴下了。牛哥鼻子淌着血,抹一把,恶狠狠地伸舌头把嘴唇上的血舔去,两眼依旧喷着火焰。

“还不服气!”一直观战的姜小娄看形势既定,上前补充了一个嘴巴。牛哥后退半步,喘着气,有些疲软。

缸子指着牛哥道;“看你也是多次犯了,蛋事不懂!”

牛哥一看事已至此,干脆撕破脸皮:“都是多次犯,大家就都给点面子,这是互相的,你也别老拿我当卖白菜的!”那意思翻译成文言,大概就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吧。

肖遥和我都扮了回好好先生,让大家互相多担待些。敷衍一通,矛盾暂时算过去了,大家继续捡豆子,心里却各自打上疙瘩。

这一天的豆子收得早,吃了饭,前铺的几个一如既往地打起牌,后面的都“盘板儿”背规范,秩序井然。只有牛哥不时地下来溜达一圈,一会儿喝水,一会撒尿,明眼的都看得出来,牛哥有些诚心挑衅。

我看缸子他们一边耍牌,一边拿眼斜楞牛哥,似乎也在找一个可以继续压制他嚣张气焰的茬口。我担心一场内战依旧难免,没想到战争却在前铺先爆发了。

没注意是怎么开始的,突然就听见姜小娄和肖遥吵了起来,姜小娄说:“操你娘的有梅花不出是吗?”

肖遥一翻白眼儿:“我根本就没注意还有梅花呢。”

“妈的,挺好的牌,都叫你糟践了,傻逼!”

“你不傻逼?”肖遥怒目相向。

姜小娄马上跟了一句国骂,肖遥的手就扇了过去,在姜小娄的脸上奏响。然后两个人几乎同时跳起来,撕巴到一处了。就为这么点屁事?

缸子和阿英嘴里咋呼着劝架,身子却不见动弹,我刚就近拉了一下肖遥的胳膊,一看这阵势,突然就没有搭理他们的心思了,恰巧看到缸子抛过来的一个复杂的眼神,那意思好像也是不要我掺乎。

姜小娄折腾不过肖遥,红了眼,趁肖遥把他从身下释放出来的当口,冲厕所里抄出一个塑料簸箕,红了眼地杀回来,搂头削向肖遥,我的心紧了一下,却见肖遥凭一股蛮力,抵挡住袭击,顺手夺下凶器,狠巴巴扔在地上,刳朗朗响成一片。

姜小娄自知不敌,突然热情地望着缸子和阿英:“C县的,让他一外地人折腾咱是嘛!?”言下之意:哥几个上吧!兄弟……不行了。

缸子和阿英这时已靠墙蹲在地上,听他煽动,也没动容,只为难地搪塞:“算了吧,平时都不错。”

姜小娄凶神恶煞地喊:“别操他妈啦,谁跟他不错,咱不早憋着办他了嘛!”

话既点明,缸子他们有些尴尬的恼意,更不上前。

姜小娄看大家都没有动作,象被扎了一刀的气囊,突然就从坚挺状态委靡下来,一屁股坐在铺盖上,脸色煞白,嘴里喃喃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什么意思了。”说毕,眼就濡红了,那种无助和绝望的神情,那种从“权力”颠峰一下子沉底的悲惨状态,深刻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我是在以后的时间里,才逐渐搞清各种奥妙的。缸子和阿英表面上和姜小娄沆瀣一气亲如手足,其实在心里根本不把他当个玩意。“姜小娄连我这蛋子都不如”,缸子在背后跟我说。缸子说他们捧着姜小娄这个傻冒儿,完全是拿他当枪使,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有时候把缸子和阿英都不当菜。阿英说:“哥们儿把他当人,他把哥们儿当驴粪还行?赶刀刃上,不剌他剌谁?”

缸子曾经在背后跟我推心置腹地交流:“在里面,自己先要有实力,压得住阵,还得有钱有脑子,会笼络人,把弟兄当人。要不,下面这些人表面上是怕你,遇见事了,没有往前冲给你搪的不说,再出来几个下绊子的就惨了。”

不过,那天肖遥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主动跟姜小娄讲和,说这样不值得,不就为一个梅花嘛。姜小娄也没精打采地表示“没意思”。

最后大家都显得有些生分了似的,死气沉沉熬到睡觉时间,各怀心事地躺下了。

情义混沌

转天一早,刚吃了囚食,卢管教就进了号儿,大伙赶紧木橛子似的靠墙戳好。

“昨天谁掐架了?”卢管教扫视着我们。

缸子稍一犹豫,往前迈了一步:“我。”

“还有我。”牛哥懵懂地跟了出来。

卢管教鄙夷地看了一眼牛哥,没说话,先左右开弓给缸子俩嘴巴,表示重视:“没记性是吗?这刚俩礼拜又犯病啦!”看来缸子是有前科的。

缸子态度极好地认错。牛哥在挨了一脚后也一个劲儿自我检讨。卢管教接着训斥:“越来越升级了你们,玩个牌就算了,动手还抄家伙了,有本事你们当着我面再耍一回,砸死一个算你们有种!”

我看到缸子和牛哥的表情怪异起来:原来卢管教说的是昨晚姜肖二将的那场内战,白做了替罪羊。

卢管教痛快地训斥了两个家伙一通后,又骂开了肖遥:“你是怎么管的号儿,弄不了言声!”肖遥傻愣着,不敢答茬。

“你!”卢管教横了牛哥一眼:“一会儿收拾东西,一号!”然后对缸子道:“以后再逞逼能,我就给你挂上!”缸子孙子似的答应,偷脸儿跟我们挤了一下快乐的单眼皮。这小动作要是让管教扫见,代价将不可限量。

卢管教又借题发挥,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强调遵守管理规范的重要性。临走,把一封信扔铺上了:“姜小娄,你爸的,里面有50块饭票,看得出你爸也是一老实农民,你说你咋就不省油呢……”

卢管教前脚刚出门,姜小娄就欢快地窜过去把家信抓在手里。

缸子和牛哥因为被阴错阳差地“冤枉”了一回,共同的遭遇又使他们显得近乎起来。牛哥说咱这不是倒霉催的嘛。

缸子却说:“我当时就猜到是昨晚上的事,监控肯定看见啦,值班的早上能不跟卢管说?我想要是肖遥和姜小娄一认,就悬了,干脆我替他们顶雷了,没想到你牛哥也窜出来了。”缸子显然在说谎,把自己美化得义薄云天了。

肖遥有些歉意也弄不清是真是假,一边发烟一边说:“让你们俩替我挨整了。”

回头看姜小娄,竟然在那里眼圈红红的,簌簌下了两行泪,牛哥笑道:“姜小娄你也不用太感动。”

姜小娄带着哭腔道:“我感动你妈的逼啊。”

我说弟弟咋了?

姜小娄把信递给我:“我爸写的,我看前边还没啥,就是老套子,让我老实呆着长长教训,可一看到后面,说今年市场操蛋,一斤菠菜才5分钱,我就受不了了,心里那个劲儿的。这50块钱,我爸就得卖1000斤菠菜呀。”

没想到他还有这个心。听姜小娄说着,自己的心也不觉得动了一下,有些黯然。缸子在一旁也触景生情念叨起自己老婆的不易,每天在饭馆给人家刷盘子,很辛苦,说如果这次能判得少,早些出去,一定老老实实过日子。

阿英说嫂子肯定等你吗?

缸子一副大度从容的神态:“一两年肯定等,十年八年还指望屁。要是判长了,别等人家提出来,赶紧主动跟老婆离,还能把面子挣足。”

牛哥也以过来人的姿态说:“就是呀,长了就没意思了,谁等谁呀现在,人等着,水门不一定等着,给你戴一摞绿帽子,更恶心。”

阿英想到媛媛了吧,听牛哥一论,不禁惆怅起来。

这时,小窗口有人喊姜小娄,我们都跟着聚过去。是个便衣。

便衣把一张纸递进来:“姜小娄,捕了。”那张纸是逮捕证。签字,按手印,都轻车熟路了。姜小娄盼了很多天的结果一出来,脸色还是有些虚红。我看那上面写的是“非法拘禁”。

“没打你们绑架就认便宜吧。”便衣警察一边审核着签单结果,一边说。

姜小娄赖皮着脸辩解:“本来我们就是非法拘禁嘛。”

“现在懂法啦你?”警察说着,向一号监舍走去。“我大哥也捕了。”姜小娄兴奋地把头往窗口外探着,做着根本不可能的努力。姜小娄说的大哥橙子,是隔壁的安全员。

卢管教又回来了。后面跟着个中等身材的瘦子,抱着铺盖。

“牛万里,不是告诉你收拾东西嘛!”一看牛哥还在那闲着,卢管教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