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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观摩课 (3)

当时,除了我,监舍里学历最高的就是肖遥,据说是差不到三年就读完高中了。姜小娄上过初中,马甲和三胖子一天不落地读完了小学,然后是牛哥和阿英,都认识不少字,牛哥还读过几本古典名著,比如《肉蒲团》,会写上下结构的入肉尸穴,经常以此炫耀,很快我就知道牛哥虽然姓牛,但大伙叫他“牛哥”不是冲他的姓,而是“牛逼大哥”的简称。

在学历问题上,缸子最坦诚,说自己一共就上过两天学,还赶上大礼拜了。

新来的

一连气代笔了五封信,等开始写自己的家书时,我的腰已经断掉一样。把信塞进信封时,除了值班的,就剩下四川和“强奸”两个人还在地上捡豆子,其余人都已钻进被窝。

我跑厕所划拉两把脸,也赶紧躺下了。

迷迷糊糊刚晕过去,就被吵醒。咣当当开铁门的声音很刺耳。

“又来一个。”值班的牛哥显得有些兴奋,趿拉着鞋往门口凑了几步。很多昏睡的脑袋也动起来,转向门口。

二道门一响,一个目光呆滞、空虚的“小眼睛”抱着铺盖走进来。

“先安排他睡觉,别欺负他啊。”说完,管教一缩头,咣啦咣当锁门走了。

肖遥冲新来的喊:“被子放地下,过来!”

“小眼睛”忙不迭地照办。走近了,看出眼睛乌青着一块,阿英先笑道:“让帽花打的吧?”

姜小娄看了新来的一眼,不由得忆起苦来,说:“抓我们那天就有他,一大个子警察揪着我头发往警车里塞,跟拽一死狗似的,疼得我眼泪都蹿出来了。”

“你想让警察叔叔抱你上车?”缸子戏谑地问。

“操!我刚进来那天晚上,没叫他们打死!铐桌子腿上,大黑驴鞭(橡胶棒)照腿肚子上砸呀,你又不是没看见我那天那形象。”阿英笑着,象在讲别人的糗事。

缸子也现身说法:“打!中国这犯罪分子就得打,一打就灵,要不他不招呀,死鸭子,他真嘴硬啊!”

“没错,尤其象咱这抢劫的,还有就是强奸、盗窃的,你不打,就出不来玩意儿,杀人的就更甭说了,掉脑袋的事,不动真格的,不折腾得他生不如死,能招吗?”阿英忽然激动起来。

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二位不是疑犯,而是人大代表了。

肖遥发言道:“中国就是把人不当人。”话题有点假大空,扯远了。姜小娄不屑地说:“你进来以后就不是人了,犯人还是人呀?”阿英说不对呀,我们现在还不是犯人,是“犯罪嫌疑人”。

“你别臭不要脸了。”缸子批评他。

阿英笑得很好看,坏坏的样子,使我想起一个挺可爱的小学同学,那家伙现在是养猪专业户了。

姜小娄有几分困惑地嘟囔道:“老当嫌疑人也不好受啊,我都进来仨礼拜了,怎么还不下捕票?”

“快了,”缸子说:“阿英咱们几个差不了几天,一个捕了,跟着就全来了。”说完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啊~~捕了就有盼头啦,赶紧下队就享福了。”

缸子一直锲而不舍地宣传“下队”的好处,缸子说下了“队”,就不用整天圈在一个小屋里闷着了,每天出工收工就跟国营工厂一样,收了工可以随便找哥们儿聊天去,泡壶茶,门口一坐,山南海北胡扯,牛那个随便吹。关键是伙食上去了,除了关禁闭,看不见窝头,弄得阿英和姜小娄很向往,恨不能赶紧被判刑,变成真正的罪犯。

几个家伙狂聊着,突然才想起面前还戳着一个呢。姜小娄先不说话了,用食指一点面前的地板,仰脸吩咐:“蹲!”

新来的“小眼睛”正站得迷惘,听他吩咐,赶紧蹲在铺前,望望姜小娄,又看看肖遥,表情困惑。

肖遥威严地审问:“叫啥?”

“孔爱东。”听口音象山东方面的。

“哪的?”

“兖州。”果然是山东人。

姜小娄摆出一副博古通今的胸怀问道:“山东孔,孔老二是你祖宗吗?”

“不是,俺这个孔不是他那个孔。”

阿英马上坏笑着接茬:“你那个孔是我后面这个孔。”

缸子用巴掌往孔爱东那边扇了两下:“破,我说怎么你有点口臭呢。”

拿山东人找了一把乐后,肖遥又问:“犯啥事啦?”

“盗窃。”

“折哪啦?”

孔爱东眨巴了一下小眼睛,没明白。

姜小娄利落地一伸胳膊,啪地就是一个嘴巴:“问你怎么抓来的?说细点,我们好给你参谋参谋。”

孔爱东胡噜一把脸,苦着相说开了:“我在老家偷过一辆摩托,卖了,然后上C县这边打工,都半年多了,不知道咋的,今晚上让派出所逮来了。”

“知道这叫啥吗?”缸子趴在被窝里,用探讨的语气问。

孔爱东送了一个迷惘的眼神给他。

“这叫恶有恶报!天网恢恢!操你娘的,犯了事跑哪也别跑C县来呀,是不是以为这的警察都是棒槌?”不等孔爱东答茬,缸子脑瓜儿左右一拨楞,继续发挥着:“看我们哥几个了嘛,哪个不是上天入地猴折马蹿的主儿,W市的大壳帽听到我们的名号都脑瓜仁儿疼,到C县,警察叔叔一出手,照栽!”

孔爱东懵懵懂懂地问:“老师您也是外地的?”

“外你妈的头啊我!”缸子的拳头跟射钉枪似的,突然就从被窝里钻出来,击在孔爱东的额头,把他冲击得砰一声倒在地上。

旁边值班的马甲立刻补上一脚,敦促他起来。牛哥悬起一只脚,在孔爱东眼前阴险地晃动着:“再不快点,小心我的无敌夺命鸳鸯脚。”

这几位喜怒无常的表现,让我觉得他们的神经多少有点毛病。我看孔爱东惊恐无措的孙子相,动了一些恻隐之心,不禁跟缸子他们建议:“也挺晚了,有嘛事明天再说呗。”

姜小娄还算给面子,冲孔爱东说:“今儿先不上课了,嗨,以后一喊山东就是你啦。”

肖遥把被角掩了掩,白楞一眼“山东”:“滚边上去,今儿先给我打地铺,明儿再给你安排板上来。”

阿英笑道:“哎,山东!”

走到门边的“山东”困惑不安地转过头来。阿英坏笑道:“把灯关了。”

山东迷糊地转了一遭,终于在门边找到一个白色的按钮,抬手就要按,一直盯在一旁的马甲马上给了他一拳:“妈的,那是报警器!”

我们都笑起来。阿英满足地钻进了被窝。

山东有些迷惑地看着我们,肖遥道:“以后别碰那个按钮啊,把帽花招来干不死你!睡吧。”

获得大赦的山东盗窃犯赶紧求教地望着马甲,最后在马甲的指挥下,在厕所和铺板间半米宽的夹道里铺被躺下。不管他这一觉能否睡好,厄梦都已经在悄悄降临到他身上。

突审

上午捡着豆子,感觉外面有些动静,阿英耗子似的扒着铁门上的小窗口向外了望了一会,回头跟我们汇报说:“该咱滚大板了呢。”

“什么是滚大板?”我问缸子。

缸子一脸忧伤,不安地说:“进来的人都得滚大板,跟过去大堂里的杀威棒似的,现在是弄一块钉满钉子的大板,把人压上面,来回滚,哭爹喊娘都不行,一通恶制以后,看还有没有不服的。”

我心里紧张了一下,这还真没料到,不过暗暗把牙咬着,说:“大不了一死,再说他们也不敢,还真没有王法了呢。”

缸子安慰我:“你不是跟办你那几个都熟了嘛,到时候他们肯定出来垫你一下,让你少受些罪。不过……”他把目光转向孔爱东:“山东就惨了,听说这帮管教里面有几个专治外地人,说他们竟敢跑C县捣蛋来,不打出屎来都不罢休,上次四川就让他们给弄了一裤兜子屎,是不是四川?”四川讨好地迎合着:“可不是嘛刚哥。”

姜小娄幸灾乐祸地拿豆子砍了山东一下:“就你这操行的,十个有九个得打丢了。”山东的脸色已经变得很不好看,一失手,把一把杂质扔好豆子里面了,缸子看个满眼,少不了几个高质量的嘴巴打过去,混乱中,姜小娄掺乎了一个决定性的眼炮,山东的眼角立马见了瘀青,成了独眼小熊猫。

肖遥一见,赶紧说:“回头再说吧,别一会儿滚大板的时候叫管教看出来。”

缸子马上用东北口音模仿着管教的腔调问孔爱东:“小样儿的,眼儿青了,咋整的?”孔爱东脑子倒不笨,一口一个“俺自己磕的”。任凭阿英和姜小娄两个帮凶怎么引诱,坚决不坦白。缸子最后满意地踹了他屁股一脚:“就这么说啊。”

午饭以后才轮到我们“滚大板”,我带着一种悲壮之情,和大家排好队,在管教的监视下,向指定的房间里走去。

我们被带到一个空着的号房里,我看见里面至少已经有三四个警察,管教说先进来四个,其他人在外面候着。我有意往后渗了渗,缸子和阿英倒很踊跃,活蹦乱跳地抢到前面,进了二道门。孔爱东耗子似的缩在队尾,脸色泛白,青眼圈被反衬得更明显了。

等了几分钟,没听见什么鬼哭狼嚎的响动,不觉有些纳闷。

缸子他们进去了大约十分钟,就一脸轻松地出来了,看着我得意洋洋地笑:“下一拨,进去。”我就知道我让他们涮了一把,有些庆幸当时没掉链子,象孔爱东一样没了形象。

肖遥和姜小娄示意我跟他一块儿去,我喊了一下孔爱东,让他跟在我后面。孔爱东可能也有些明白被捉弄了,精神压力一放下,脸色也恢复了不少。一听我喊他,立刻就积极地跟了过来。

进去才知道,原来是按手印、掌纹,记录身高、体重、鞋子尺码等身体特征,备个案底,将来社会上有什么祸害人的事,先按这些特征从有污点记录的人开始排查,很有道理。缸子他们炒作得血淋淋的“滚大板”,就是按手印、掌纹的程序,把手在一个墨板上次序井然力道均匀地按下去,好,一个清晰的黑记录就留下了。就这么简单,我注意到孔爱东满足的样子很可爱。

不幸的是,他的黑眼圈没有受到重视,他满足的憨相倒先让一个管教看着别扭了,找来一句乐儿:“瞧你色迷迷那德行,强奸进来的吧。”孔爱东否认,强调自己是“盗窃”。管教说什么他妈盗窃,我的眼就是秤,你不强奸都邪了,盗窃肯定是盗窃啦,强奸的事是不是还没交代?孔爱东哭丧着脸说真没强奸,真的。管教不耐烦地说去你妈的,完事了没有,都滚出去,叫下一拨!

我们滚出来,另一拨人滚进去。

姜小娄出来就恶狠狠地跟缸子说:“好啊山东,强奸进来的,楞跟咱说盗窃!”“山东”嘟嘟囔囔地继续辩护着,姜小娄引经据典地补充:“刚才管教都说了。”

我笑着圆场说那不是开玩笑呢嘛。我也的确相信那只是一句玩笑。

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缸子继续顺着姜小娄的坡往下溜,轻声狞笑着对孔爱东道:“行啊你,晚上见!”

电视开始“焦点访谈”的时候,姜小娄提议该给山东过堂了。吃过晚饭后,肖遥一直让孔爱东在厕所里蹶着。

孔爱东被提过来,诚惶诚恐地蹲在我们面前,眼睛迷惘地不知在看什么。姜小娄稳稳当当坐在他面前的铺板上,伸手在他脑袋上啪啪拍了两下:“嗨,因啥进来的?”

孔爱东说偷摩托,余音未落,早被赶过来助威的马甲踹了一脚:“操,再说一遍?”孔爱东守身如玉地说偷摩托。

谁的脚在飞,孔爱东啊了一声进了桌子底下,马上被马甲结结实实补充了一系列扁踹,桌子底下传出凄惨的叫声,在电视主持人义正词严的道白里显得空洞飘渺。

“强奸,是不是强奸?”姜小娄的表情显得流里流气的霸道。我斜他一眼,觉得这孩子整个是一混蛋,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吗?

孔爱东在原则问题上,表现得铁嘴钢牙,就是不认,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姜小娄有些手痒得憋不住劲了,跳下地把孔爱东拽出来,拿拖鞋底子左右开弓,一路山响着抽去,眼看着一张瓜条脸膨胀起来。阿英最后在他头顶狠狠拍了一下作为收势,气喘吁吁地问:“是不是强奸?”

孔爱东迷迷瞪瞪了一会,突然带着哭腔情真意切地申诉:“大哥我真不是强奸,我偷摩托啊我。”

缸子一直靠在被摞上观阵,偶尔鼓舞一下马甲和阿英的斗志,这时好像是找到兴奋点了,激灵地挺起来:“偷摩托是吧,那就让你开够了摩托!马甲给他当会儿教练。”

看来这不是个新节目,马甲立刻会意地进入角色。他轻车熟路地指导孔爱东做了一个驾驶摩托的姿势,然后乖觉地站到不影响我们几位看官视线的位置上,不停地发布口令:“打火!拧把给油!声音,出效果,重来重来,大马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