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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混战 (6)

傻狗的名字已经不记得了,大家都喊他“狗儿弟”,你叫他名字,他还不满或者谦虚:“别叫我名字,喊狗儿弟就成。”不过,和他开玩笑行,谁要看不起他,不行,他准掉脸子。他觉得自己怎么也算和龙哥亲近的人啊,哪怕这种亲近往往是奠定在肉体痛苦之上的。并且,他还和其他几个小弟兄一起,跟李双喜大哥挤一个槽子里吃食呢。

所以慢慢的,傻狗就觉得自己应该享受比普通犯人更多一些的福利,尤其在李双喜确实满足了他一些小福利之后,他就更有些忘乎所以,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似的。

歇息时,在工区外面,关之洲说傻狗使他想起国外旧王室里的弄臣。

弄臣是个可悲的角色,他必须不断地为主人找乐,帮助主人实行一切寻欢作乐的计划,并因此遭到他人的厌恶和鄙视。对这一切他心里很明白,却无可奈何。可我觉得傻狗撑死到家也就算一小丑。

“人为了生存,真是有千奇百怪的手段,我不知道有人为什么那样卑贱地活着,而能感到快乐。”关之洲因缺乏营养而显得苍白的脸对着最近的一道围墙,那里,墙根的杂草已经苍老,微风回旋到墙脚下,无赖地摇动着它们枯败下去的叶子。

我想了一下说:“这是一个标准问题。你在用你从外面带来的标准衡量这里的东西,所以你的结论永远不会准确,就象我们不能说一条路有多少吨一样。墙里墙外的概念是不同的,相通的只有人性。”关之洲嗤笑道:“这里有人性么?我只看到疯狂、邪恶、卑贱和狡诈,我只看到一群比野兽还可怕的动物。”

“这就是人性。”我说:“至少是人性的一面,关键的一面,人性的另一面或许是美好,美好的一面是大众一厢情愿的道德,也是人类生存的基础,但当你企图活得比别人好,站得比别人高的时候,你的另一面就被欲望给煽动起来了——人是靠美好的人性生存,并靠丑恶的人性发展的。”

“你说丑陋的欲望使人类发展,反过来,人类发展的欲望是丑陋的?”关之洲不以为然地笑。

“是的,一切欲望的本质就是占有,一切欲望的结果就是争斗。没有例外,例外的需求不叫欲望,叫美学,叫宗教。”

关之洲说:“那……”

李双喜突然从窗口喊:“关之洲!妈的还不进来干活!你跟人家老师比啊?你打得起二两秤砣吗?”

关之洲“哦”了一声,跑了进去,我无动于衷地站在已经干枯的葫芦架下,慢慢地抽完了手里半支烟,想想,突然兀自笑了一下,我应该告诉关之洲,劳改队里的最高境界,就是不用干活的的境界,二龙、林子他们达到了,邓广澜也达到了,天天在墙边装孙子的二神经和小朴也达到了。而这个境界,不是宗教的,也不是美学的,而是赤裸裸的欲望的表达,所以这种境界的达成,不能省略必要的残酷的争斗。疤瘌五和小杰都是这个过程中的失败者。也正是因为有了疤瘌五和小杰这样的先例,更多人的欲望被压抑了下去,好人往往是那些没有勇气成为坏蛋的家伙冒充的。

我发现自己刚才跟关之洲聊那些屁话挺好玩,我想,关之洲是没有转出小知识分子圈子的人,方卓也是,他们还有着宝贵的可爱的“迂腐”,我有时也在怀念这种“迂腐”的,所以才会和他去清谈那些烂话,我在这种幼稚的交流里找到了一些遥远的感觉,有些纯净的感觉,清爽并且悲凉。

我进工区干了几个小时,把手里的活清掉了,然后从案子底下摸出《监规》,靠在墙上背起来。减刑才是硬道理。

势去如山倒

人走下坡路的时候,如果第一脚没有迈好,就容易把握不住自己,靠惯性一路冲下去,想站都站不稳当了。

小杰这下坡的第一脚就踏歪了,迈大发了。

推测小杰的心态,可能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一个走了一点小弯路、或者干脆就是受迫害的领导干部,现在只不过是组织上给安排的一个暂时的过渡,为掩人耳目和口舌的权宜之举而已。他可能还抱着一种可笑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总有一天他会东山再起,被明主起用。

所以他从坐在门三太一个案子前的那一刻起,心理就不健康,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觉得大家还都应该尊重他身上所笼罩的历史光辉。他不知道,正是那种历史的色彩成了一种吸引天敌攻击的气味。

何永、霍来清还有胖子,以及被他压迫过的好多人都不会放过他。他被送进露天修理场的机会随时存在,关键是看这些师傅们的心情如何,而且,总需要一个开工的理由。

胖子不是缝花线那个组的老组长吗,现在那个组里有什么事儿,还爱跟他念叨,小杰的花线烧得不过关,线头穿不过针孔去,胖子知道了,自然不干,一边跟李双喜告着状,一边就奔小杰来了:“嗨,说你哪!会干活吗?”

小杰一抬头:“怎么了胖子?”

“操你屁眼的,胖子是你叫的吗?不准喊外号、绰号不知道?”

小杰笑道:“呵呵,瞧你,弄得跟真事儿似的。”

“我操你妈还弄得跟真事似的哪!告诉你啊,这些花线都给我返工!”

小杰出了口长气,望着胖子拽过来的一堆线,皱着眉说:“这差不离就行啦,告他们别那么多穷毛病。”

门三太立刻说:“我以前跟你这么说行吗?轮到自己干,倒对付开了。”小杰一下子就找到了出气筒,立刻把怒火转嫁到门三太头上,抓起一块大蜡砍过去:“你老逼作死?啥时候轮到你说我了?”

胖子一扒拉小杰脑袋,象厨师随手扒拉过一个茄子似的:“哎哎,先说你这活,赶紧改啊!耽误生产你负责!”小杰假熟脸地一笑:“行啦弟弟,人家老李都不说话,你管那闲事干吗?得过且过呗,谁还能干一辈子这个?”

李双喜正走过来,马上说:“谁说我不管啦?胖子说错你了怎么着?出了质量问题,谁发现了都可以管你!在这条线上,柱子、门三太都是你师傅,他们谁说你你都得听着。”

胖子又一扒拉小杰,把他扒拉得一侧歪:“哎,李哥说的听清了没?”

小杰眉头铁锁,一脸的迷惘和不忿,冷笑着点了几下头,很不服气地应和着。等胖子一转身,他立刻怅惘地吟哦道:“唉,虎落平阳啊。”

胖子再一转身,脸上已经挂着怒火的光芒,起脚就把小杰从座位上蹬下去,小杰叫:“胖子你干什么?有这么逗的么?”

“刚才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啦?”

“门三太,他说什么了?”

门三太踊跃地说:“虎落平阳,这哥们儿说虎落平阳啊。”

小杰抄起一扎花线就要抽多嘴的门三太,结果先被胖子揪住脖领子,拎着就地转了一圈,小杰没有丝毫和胖子战斗的信心,晕头转向地给自己找台阶:“弟弟别闹了,别闹了,我说着玩哪,咱谁跟谁?还叫起真来了?”

“别你妈光屁股推碾子、转着圈丢人啦!谁跟谁呀,你他妈算哪门那店儿的?”胖子一把推得小杰一个趔趄。

何永叫道:“砸死!屁眼大亨加谍报,坐牢带着避孕套。”

高则崇赶紧过来说:“先干活吧,工区就是生产第一,有什么事儿回去再解决,回去再解决。”

胖子撇了下嘴:“护短是吗?刚当组长就跳出来给自己组员说话了?回去谁管,你管?”

“我管,我管还不行么?”

“嘁!你想管还不成哪,他的问题大了,派出所管不了啦——得转刑警!”胖子用里一推小杰的脸:“干活去!回了号儿给你过堂。”何永严肃地警告说:“你现在可以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

小杰懊恼又无奈地坐回去,狠狠地瞪了门三太一眼。

“麻利点儿啊,别以为自己还是大爷哪!”李双喜冲小杰喊道。我笑了一下,这话外之音好象在说:现在的大爷是我!

小杰的一天,无疑是郁闷不堪的一天。晚上收了工,龚小可叫我过去,帮他测一下监规,刚考了两条,何永就揪着小杰过来了,霍来清也兴致盎然地跟了进来。

胖子笑道:“我差点把这个茬儿忘了。”

小杰挣开何永的手,跟胖子说:“你管管他们,也太疯了。”胖子起身就一个嘴巴给过去:“操,你以为你谁呀!你现在就是一鸟屁,大黄完蛋了,你那屁眼谁还稀罕?”

“耶,胖子你也跟他们瞎说呢,大黄跟我没事儿,靠的就是一个钱。”

小杰的话音未落,背上先挨了霍来清一个肘击:“屁眼!先说林哥的事儿是不是你谍的?”小杰往前栽了一下,叫屈道:“天打五雷轰啊,我跟林子有啥仇?”

何永照他屁股上狠踹一脚,霍来清跟后补充,小杰连连受力,失去平衡,倒在胖子脚下,旋即被胖子的大脚踩住:“你有啥证据说不是你谍的?”

“我在那段时间没见过管教啊。”

“那你就不会写匿名信?”霍来清在他小腿肚子上跺了一脚,小杰大叫起来。

“哎呦哥哥们,那事儿也就日本儿干得出来,别人谁有那么蔫坏损?你们真冤枉我啦。”小杰挣扎着往起爬,被何永又踩趴下了。

何永笑道:“那龙哥吃小猪,你干嘛把猪毛什么的都给倒腾出来?怕葫芦肥大了?”小杰哭笑不得地央求:“饶了我吧弟弟,什么好事儿你都给我安排呀?”

何永连踹几脚,一边委屈地落实道:“我栽赃是吗?我栽赃是吗?”霍来清也合伙上去,把小杰踢得在地下乱滚,屋里几个人笑着给他俩加油,说小杰这样的,早该灭。

胖子看何永两人住了脚,就叫小杰过来,蹲在自己面前,小杰咧着嘴,乖乖地蹲过去,低眉顺眼委曲求全地,全然没有了做杂役时飞扬跋扈的风采。

霍来清还在旁边摆着架子,模仿李小龙的经典造型,嘴里“呕哇呕哇”地长叫着。

龚小可和我相视一笑,至少当时,我对小杰是没有同情可言的。

胖子拍着小杰的脑壳,蔑视地说:“屁眼,以前那耀武扬威的劲头呢?”小杰轻声央求道:“兄弟啊,以前我也没跟哥几个太过头吧,现在哥哥都这样了,弟弟就算不照顾,也别计较我那么多啦。”胖子一脚把小杰蹬了个仰面翻白儿:“去你妈的吧,你配我计较吗?”说完,让霍来清把门三太和方卓喊进来。

门三太和方卓来了。胖子说:“今天给你们个机会,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屁眼在这里哪,你们想骂就骂,想打就打。”

“想操屁眼也支持!”何永笑道。

门三太啪啪在小杰脑门上拍了两下:“你这样的,欺软怕硬,早死早超生吧。”小杰刚一瞪眼,立刻被胖子扇了一个嘴巴:“还不服气是吗?再不老实,我就把苦大仇深的弟兄都叫来,看你还活得过今天晚上不?”小杰抹下脸,不说话了。

霍来清催眠着方卓:“想想啊,他以前怎么对你?今儿这屁眼就是一出气筒,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方卓望了小杰一眼:“我还没那个瘾,外面一大堆活哪。”说着就想走,被何永一把拉住:“龟孙子样的,你还是人吗?有仇不报非君子,他以前那么整你,就算了?”

“没意思。我打他一顿管什么?我不还得干我的活?”方卓麻木又清醒地说。

胖子怒道:“真他妈死狗扶不上墙!今天你不漂漂亮亮抽他一嘴巴,我非把你抽飞了不可!”

正说着,李双喜闻声进来,笑道:“开批判会哪?”然后恶狠狠给了小杰一脚:“花线烫完了吗?”

“还剩不多的。”

“带回来了没有?”

“我明天一起干,这点儿活难不倒我。”

“啪!”李双喜豹眼圆睁,起手一个堂皇响亮的大嘴巴,小杰一歪头的工夫,另一侧的脸上被何永着实地鳃了一拳!李双喜骂道:“你牛逼是吧?洗脚水冲咖啡,你跟我玩特色是吗?”

霍来清用膝盖猛地一顶小杰的屁股:“黄鼠狼跳舞,你还另个味儿的!”

何永一拳打去:“蝎子屎独(毒)一份啊!”小杰头昏眼花地晃了一下,马上又挨了他一拳,嘴里还是念念有词:“白屎壳郎你配不上对儿呀!”

胖子好象担心话都让他们说绝了,赶紧怒冲冲一拳捣向小杰的胃部:“黑马白鼻梁,你格色!”

小杰在一堆快嘴快拳的攻击下,终于抓个空挡,倒在地上了。

“别打了,别打了。”小杰哀求着叫停。

“别打了?”李双喜反身抓起长把笤帚,疯狂地向地上打去:“操你烂屁眼的,你当起裁判来了?”

小杰乱叫了一通后,何永笑道:“李哥,行了,别累着您,咱给娘的来个港式的,让他探井!”霍来清立刻吩咐小杰起来,两腿叉开,弯腰背手,头顶钻地,摆了个威武的造型。

胖子吩咐屋里的泡茶,招呼老李坐下。霍来清跟何永也点上烟,坐在旁边的铺上看着小杰乐。李双喜喝退了门三太和方卓,让他们赶紧去干活儿。

我捅了一下龚小可:“继续,41条。”

龚小可从乱糟糟的气氛里回了下神,犹豫一下小声背道:“积极参加政治学习,自觉阅读有关政治书刊,紧密联系实际,勇于认罪悔罪,加速思想改造。”

“30。”

“按规定时间听广播、看电视……”龚小可刚背了半句,霍来清叫道:“屁眼!别动!”原来小杰受罪不起,身子开始晃悠起来。

胖子暴躁地顺手把手里的茶水泼向小杰的脑袋,小杰号叫一声,身子失控,扑在地上,屋里一片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