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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教练班 (2)

我觉得卢管能说出这句话来,还算通情。

不能栽在这样的人手里

在一系列考验面前得分不高的姜小娄,开始变得有些灰头土脸。一连几天,在姜小娄仍不忘发些余威时,我注意到强奸等人虽然还不敢公然反抗,可眼神里已经抑制不住流露着不屑了。

姜小娄的屁股复原得也差不多了,缸子和阿英时不时跟我甩两句闲话,说麦麦咱也不能总让他装二五八万呀,豆子是不是也给他来点?我说还不是你们以前把他捧起来的?等等吧,给他两天时间,看他觉不觉闷,看得出事儿的自己就下水了,不一定要别人拉破脸先,那样大家都好看。

缸子和阿英就都不言语了。

这天晚上,电视还没关,姜小娄跟我们聊得没趣,自己先去睡了。这时号儿里又塞进个人来,姜小娄只偏头扫了一眼,又腻巴巴晕过去了。

这位“新人”看上去有些老了,外形酷似娄阿鼠,眼袋很明显,用过的避孕套一般耷拉着,一对眼球却轴承珠子似的玲珑鼠蹿,怎么看怎么是个反面人物。就那副长相,泥人张见了都得哭,捏不出那模子来呀。

缸子一看来人,马上就乐了:“咳,老筢子,我说啥来着,终归进来了吧!”

被叫做“老筢子”的人一见号里有熟人,又坐在“前铺”,立刻也眉开眼笑了:“呦,缸子,早来啦?”一副唐老鸭的嗓子,被谁掐着脖子似的。

缸子没接他话茬,偏头跟我说:“一傻帽儿,甭太罩他。”然后才招呼老筢子到前边坐。

老筢子把被卷放脚下,一边朝这头走,一边掏烟。我注意到他二目放光地盯着我们几个,对其他人连正眼都没搭,就知道这人很势力眼。

缸子指着我说:“这是咱们安全员。”

老筢子立刻喊了声“老大”,缸子说你别他妈找乐啊,人家麦麦是知识分子。

缸子说你这回是第五次了吧。

小看我,六次。老筢子用手比画了一下说。

“这回啥面儿?”

“没根。”老筢子咕嘟着嘴说:“以前咱都是盗窃,不就151、152两款吗,倒着要背错一字你加我一年,对这条,我比法官门儿清。可这次我是带着几个徒弟干的,弄了个教唆,这条咱不熟啊。”

缸子笑道:“呵呵,有狗不操你玩洋(羊)的啦……这次弄好了,你后半辈儿就在里边养老吧。”

我说我在报纸上还真看到过,有一美国老头,从监狱里出来马上就去砸商店玻璃,就是为了再给抓回去坐牢,里面真是个养老的好地方。老筢子苦笑着,说咱跟人家能比吗?

缸子说我也纳闷了老筢子,你怎么就没有个改性,真的是贼性难改吗?

老筢子狠劲嘬口烟,一脸真诚地说:“我比你更着急,今年哥哥都63了,哪个正经人不早退休了?”

阿英笑着说:“你不也退休了吗,跟电影明星似的,人家是办表演学校,你是教唆犯罪,整个一退居二线的老干部,可劲儿地发挥余热嘛。”

我们都笑起来。

老筢子较真地说:“瞎白话我是大伙儿的儿子,上次出来那会儿,我真发誓金盆洗手了,可这脚一撂到地上,就没那么简单啦,人得先顾这张嘴吧。我这人屁本事没有,一辈子就练了小偷小摸一门手艺。其实我也琢磨透了,说别的全是找辙,从根儿上挖,咱这种人就他妈是好吃懒做惯了,真狠下来,到街上蹬三轮捡破烂也能混饱肚子吧!”

缸子说你别跟谁都“咱咱”的,狗吃屎哪,我们跟你不是一道的。

“我们有理想有追求。”我现在已经有资格开大家的玩笑了。

老筢子媚笑着说:“我是说我自己不是东西呢。”

当天没有细谈,老筢子进来那天晚上,我们把他叫过来沟通了一下,就让他去睡觉。老筢子稍微犹豫了一下才去动铺盖。后来我估计这老家伙可能在那一瞬间,希望我发话,给他安排个体面一些的位置吧。

当时我忽略了一个细节,那就是姜小娄还睡在边上。

老筢子抱起铺盖,不含糊地冲姜小娄的脑袋喊:“嗨,里边挪挪!我给你挡风来了。”姜小娄转过脸来看一眼老筢子,目光冷漠不屑。老筢子可能一看姜小娄的娃娃脸就更不含糊了:“挪挪窝。”

“挪你妈逼!”

老筢子很意外似的愣了一下,马上就精神抖擞起来:“呵,你个小兔崽子还挺猛啊,鸡巴穿翻领,你跟我冒充大人头怎么着?老哥啥没见过?”

老筢子貌不压众,又话里夹枪,对一个“新人”,姜小娄坚决不吊他。等我这边刚要做出反应时,姜小娄早亮着屁股跳出被窝,准备教训老筢子。老筢子一看就身经百战,胜负不说,经验总是有的,当时一看姜小娄那架势,就知道要开战,索性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展臂就把铺盖蒙姜小娄头上了,姜小娄起势未稳,遭到袭击,立刻倒在铺上,老筢子上去就打,隔着被子,通通地凿,象在揣一盆面。毕竟年轻,姜小娄猛一挣扎,在挨了几下之后就脱离老筢子的控制,刚上岸的鲤鱼一样勃勃乱蹦着开始反攻,老筢子的口鼻很快就蹿出血来。

我一边喊叫着制止他们,一边向那里去。缸子、阿英和肖遥也动了起来。倒是马甲先我们一步把老筢子拦在墙角,我们也把赤条条的姜小娄拢络住了。

两个人都不含糊地叫骂着,似乎很不尽兴。

老筢子说:“一个小鸟屁,拿我当白菜!”

看来两个人都低估对方了,之所以必须开战,就是觉得不能栽在“这样的人”手里,那样以后就不好混了。

我先以大哥的身份训斥姜小娄给我添堵,又以政府特派安全员的角色教训老筢子“不省事”。缸子上去给了老筢子一脚:“你怎么进来就现!”

正乱乎着,后面窗口传来一声咆哮:“谁打架啦!活腻歪了?”

回头一看,是大史。现在已经知道,大史是看守所里有名的三大杀手之一,我们全喊他“流氓管教”,不过流氓管教管起流氓来,还是有些威力的,大家一听到他咳嗽,一般连大气都不敢出了,生怕哪点动静惹他老人家不爽,给自己找不妥帖。

“奶奶个球的,我看会儿电视都不消停!那个光屁股的,小逼给我过来!”大史用手一点姜小娄。没注意姜小娄什么时候已套上一条三角裤。

姜小娄趿拉着鞋,突拉突拉跑到窗口前,讨好地叫一声“史管”。

“你在监控里给我放三级是吧?”我们偷偷乐起来。

大史接着说:“不许裸睡,知道不?”

“知道,史管我错了。”

“不是你错了还是我错啦,没错抓你进来干嘛?谁是安全员?”

我赶紧过去陪笑,并且希望他没有认出我来,毕竟现在剃了光头,在形象上应该和刚进来时候有不小差别。

“你怎么管的号儿?”大史对我的态度倒比跟姜小娄好些。

“突发事件。”我说。

“别你妈跟我拽词,大学生吧?今晚上也有你责任,一会你看着他们俩,两个班以后再让他们睡,给我好好背监规……你,把裤衩脱了,不是爱光眼子嘛,就光着站墙边背!”

我们忙不迭答应,只盼着大史快滚。没想到老筢子突然谗笑着开口道:“史管,您还没退哪。”大史略低一下头,看清了老筢子的脸:“操,老筢子呀,又你妈回来了,多大啦?”

“63啦。”

“还是盗窃?”

“教唆这回。”

“老逼你是想死监狱里呀。”大史直起腰杆,咳嗽一声,走了。

老筢子还笑呵呵的站在那里,似乎为证实了自己的沧桑历史而骄傲着。

挂了姜小娄

当晚陪姜小娄和老筢子熬了两个小时,为了不造成人力资源的浪费,我把头两个夜班的人撤了,让他们睡觉,跟后来我遇到的很多犯人头领比起来,我当时的做法真的算极有人味儿了。

你不能怜悯任何人,包括你自己。这话是缸子告诉我的,他说监狱这种地方才真正锻炼人,能够让人无坚不摧也坚不可摧。人一有怜悯心,就会形成自己的弱点,就容易被利用和攻击,当你倒霉的时候,就会发现你怜悯过的那些人正在看你的笑话。我开始对他的话并不以为然,我依旧坚信着同情心是一种美德。

后来我安排老筢子插姜小娄和安徽中间睡了。老筢子因为不知道姜小娄是哪路神仙,只是觉得终于睡在他的“里面”了,是一种名分上的优胜,所以躺下时满足地“哎”了一声,诚心给姜小娄听。姜小娄警告老筢子不要压他的被子,老筢子不屑地扫他一眼,狠劲往强奸那边挤了挤,强奸不满地挪了下身子,没有出声。

我只是觉得他们挺可笑,又有些可怜。很困了,我也懒得管许多,先睡下。

转天傍午,卢管气哼哼来了,进门就提昨晚的事情,指着鼻子骂姜小娄:“我一猜就是你!整个一牲口蛋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姜小娄可能想到了自己的屁股,态度没上次那么强硬了,蔫蔫的不说话。

“你也不是好油!”卢管又把枪口转向老筢子:“刚进来就闹妖,可惜你那一大把年纪!”

老筢子一脸悔意:“卢管,是我不对,不该给您惹麻烦。那小兄弟虽然棱了点,可我这岁数的,怎么也该忍呀,我不对,我不对。”够阴险的,顺便还不忘了捎上一状,不愧是老油条。

卢管果然听出了老筢子的弦外之音,立刻眼里不揉沙子地追究姜小娄昨天的劣迹。姜小娄越是给自己搪塞,卢管越是来气。最后转头向我核证,我说我当时在看电视,不知他们怎么就滚一块儿去了,接着我强调我很快就控制了事态。

卢管一看,猜测我是不愿意揭发姜小娄,于是怒火更加猛烈:“麦麦,你是不是也不愿惹他啊,我非把这难剃的头给弄平了不可!”言毕去也。

姜小娄神情迷惘,故做镇静地坐下:“操,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豁出去了。”

大家都在等卢管回来,心情各异。

卢管回来时,带着“劳动号”的两个人,提了一挂铁镣:“上次算你便宜,这回给你补上,我叫你强烈要求!”卢管一摆手,劳动号的人立刻蹲在姜小娄脚下,给他套上脚镣,喀哒一响,卡环处用一把将军锁咬死。姜小娄表情木然,似乎有点发傻,那意思象在说:值当的吗?

“啥时候摘链儿,看你表现,不行就让你一直戴着,开庭那天,你家里看了是啥心情?好好琢磨琢磨!”卢管绷着脸说完,带着队伍走了。姜小娄倒故做潇洒地笑了,泛泛地骂一句娘,雄赳赳往前迈步,才知道很吃力,弄一个趔趄,忙伸手撑在墙上。

缸子说:“挂链儿是个学问,你这样走路,用不了一天,脚脖子就磨破了。撕点布条,把链缠上,再拴个提手,用手拎着走,自己轻松,别人也不烦,要不整天哗啦哗啦地,谁受得了?”姜小娄说我就哗啦哗啦,越到晚上越哗啦,我不好受,你们谁也甭舒服。

说归说,最后还是乖乖地找条破秋裤,撕了好多布条,把铁镣一圈圈缠起,又在镣子中间挽了条长线,姜小娄走路时就提了线,把脚镣悬离地面:“——嘿,是舒服多了。”

姜小娄挂了链儿,自我感觉突然良好起来,以为又挣了一个资本,以为比别人更流氓了,前面被杀下去的威风似乎又高涨起来,整天提着脚镣,来回溜达,咋咋呼呼,好像号房里要盛不下他了。

缸子背后说:“还是栽的不够。”

老筢子也扇乎说:“那还不容易?抓空给他上一课呗。”

我说你们都省省吧。

坏门儿

晚上睡觉时,姜小娄就遇到难题了,这裤子怎么脱呀?开始两天,大家研究了半天,都说没辙,就等着长虱子吧。姜小娄苦恼地合衣而卧,晚上不停地翻身,脚底下一个劲地响动。

缸子偷偷跟我说:“戴链儿也能把裤子脱下来,就是不教给他。”

我躺被窝里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怎么把裤子从两个脚环里褪出来,看来是个技术活儿啊。

转天缸子突然又假惺惺跟姜小娄说:“嗨,我琢磨出来啦,你这裤子能脱下来了!”姜小娄不信,缸子就热情地帮他把裤子在脚环里左绕右绕地,魔术一般,突然就出来了,姜小娄那个美呀,赶紧自己动手脱里面的秋裤,却怎么也绕不出来,缸子又耐心地辅导了一番,终于成功。转天早上,姜小娄却又穿不上裤子啦,缸子马上跳过去指导,姜小娄对这项新技能非常满意。

缸子给姜小娄帮忙时,老筢子在一旁不时指点一下,姜小娄也没反感,事后跟老筢子也开始过话,老筢子大度地说:“啥事过去就过去了,别记毒,都是老爷们嘛。”一老一少笑泯恩仇。

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姜小娄正无聊地溜达着,老筢子跟缸子说:“那些老犯儿多油啊,象那镣子鼓捣两下就开了,根本锁不住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