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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教练班 (3)

老筢子的音量拿捏得适度,刚好够旁边的姜小娄听到。姜小娄果然来了精神儿,问老筢子怎么开链儿。老筢子紧张兮兮地摆手,说我可不弄那玩意啊,本来就已经打上教唆了。缸子说开锁你老本行嘛。老筢子说那是,什么锁到我手里都跟一团泥似的,怎么捏巴怎么是。姜小娄兴致盎然地说老筢子你给我来来,来来吧。老筢子说什么也不干,最后姜小娄气鼓鼓地说一句“牛逼啥?”转身进屋了。

阿英赶紧起来趴窗户窥探,然后兴奋地向我们汇报:“找铁丝呢,拆笤帚呢。”

缸子和老筢子相视一笑:“糠货。”

我说缸子你们又使什么坏门儿呢?

缸子说你就等着瞧好吧。然后凑我耳朵边上嘀咕:“想法把这小子从号里弄走啊。”我没说什么,心想姜小娄这块料要真的走了,我会感觉轻松不少呢,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默认了他们的阴谋。

过了十来分钟的样子吧,里面突然传出一声尖叫:“哈哈,你个老逼,不管我?有啥呀!”伴随着一阵喜悦的铁镣声,姜小娄唱着跑调的“啥事都难不倒”蹦达出来。镣子的一头还套在脚踝上,另一头却赫然拎在手中!

缸子咋呼道:“你把锁给捅开啦,本事大啦!”

“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比基多耳!”

“你削耳赛基!”缸子笑着反击。

我说姜小娄你小心点,让“帽花”一眼打上可不是好玩的,姜小娄说只要你们不给我上眼药就行了。

我问缸子想给人家姜小娄下什么绊子,缸子说其实是逗他玩呢,没想到他还真给弄开了,往后让管教知道了,吃了还是兜着就是他自己的事了。然后缸子诡秘地对我说:“你是安全员,这事你还得多个心眼,卢管要是知道了,你也跑不了啊。”

我笑笑,没有说话。缸子的意思我明白,我要自保,就只有选择两条路,一是马上制止姜小娄继续违纪,二是积极举报。举报的事我做不出来,劝姜小娄好自为之大概会有效果,他还不至于混蛋到不知好歹,但从根本上杜绝他的显示心却不太可能,姜小娄开镣子,最主要的追求不是“自由”,而是向大家显示他有多厉害,显示他具有和管教对抗的无与伦比的智慧和勇气。

其实我挺同情这孩子的,他现在给我的感觉,就象缸子他们背后给他下的结论一样:说流氓不流氓,说傻逼不傻逼。缸子说:姜小娄这样的,到劳改队里,叫“怪鸟”。

由于近来号里表现不佳,工作负责的卢管开始找我们谈心。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我。

卢管开门时,姜小娄的脚链儿还开着一头,当时吓得他脸儿都跑色了,抱腿定在那里一动不动,象只冬眠的蛤蟆。

在拘押室门外不远处有个临时值班室,卢管挺和蔼地让我坐下。先聊了两句家常,我得到暗示,明白家里已经针对我的事情做了不少“工作”,并且通过关系直接找过他,希望得到关照。我心里变得很塌实了。

然后开始谈号里的事,卢管说:“你跟他们不一样,那都是些啥人啊,狗烂儿!狐臭儿!让你管号儿是我的一个实验,我一直不满意流氓管理流氓那一套作风,到这里还轮上他们牛啦?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听说这卢管是个大学生,警校的,这些进入监管系统的大学毕业生,跟那些转业军人和犯错误被下放来的警察相比,似乎多了些同情心和恰当的正气,管理手段也相对文明。

卢管一问,我赶紧说:“还可以,大家都给面子,缸子这样的多次犯也挺维护我的,倒是我自己有时候跟他们拉不下脸来。”卢管马上说:“跟他们甭太温柔,都是蹬鼻子就上脸的主儿。有不服气的就告诉我,咱通过正规渠道修理他!”

给我打完气,很自然就提起姜小娄来。我先摸着卢管的脉贬了几句,说这小子最混了,整个一野狗,然后又婉转地说了些他的好处,说这孩子多少也有点人心,见了他爸来信里写到“一斤菠菜5分钱”的时候还掉了眼泪。我说他就是岁数小,在外面可能被宠坏了,进来后又没遇到好人,给带歪了,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可以把他转化到正确的道路上来的。

卢管沉吟着点了一下头,看来对我的思想觉悟很满意。但还是补充了一句:“对他们不要大意,这里的人复杂得很,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说是呀,还是您经验丰富,看得透彻。

卢管有些满意地问:“这两天姜小娄情绪咋样?”

“老实多了,刚才还跟我说,让我跟您求求情,早点给他摘链儿呢。”

卢管把我送回号房,又提走了新来的老筢子。

我进去就跟姜小娄学了刚才我跟卢管说的话:“我可替你美言到家了,以后要再给我惹事,就不够意思啦?卢管说你是死狗扶不上墙,我说我就不信姜小娄没有一点上进心!”后一句是我即兴编造的,为了刺激姜小娄。

姜小娄已经把镣子锁好。

“麦哥你这就看对人了,我今就开始捡豆子,只比别人多不比别人少!让他们谁也说不出话来,以后只要你一挥手,我就是傻逼青壮年劳力,哪里需要哪里去!”姜小娄气宇轩昂地表忠心,我心里美呀——终于用软刀子剔掉了这块臭骨头,我对自己的管理水平更加有信心了。这种智商不理想的人专吃这套,拿对把了,就是一顺毛驴。

姜小娄说到做到,当场就趿拉着镣子凑我跟前捡起豆子来,总算开始了形象工程的第一步。

一会儿卢管把老筢子送了回来,白愣我一眼,然后叫姜小娄,姜小娄站起来提起链儿刚要往外走,卢管又说你先等会,雷刚来!

缸子屁颠屁颠跟了去,我看见老筢子诡秘地和缸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缸子挤咕着眼笑了一下,豁牙子露出来,空虚的黑洞里隐约有什么阴谋。

缸子回来得很快,卢管咣当把门拍上,大叫一声“姜小娄”,姜小娄一激灵站起来,起的急了,脚下有些不稳。

“疯了你了!敢自己把镣子弄开!这里装不下你了是吧!等会给你换个地儿!”卢管喝毕,风风火火走了。

我当时有些蒙。

姜小娄环顾左右,绝望地呻吟:“好呀,把我给谍了。”

缸子义愤填膺地站起来,脸朝门申诉道:“嘿,卢管真会玩呀,提讯完我就弄这手,这不明摆着给我下套儿嘛!好像我给姜小娄使坏似的。”老筢子也附和道:“这下三烂的手段都是劳改犯用的,帽花也玩得挺熟啊。我这还冤着呢,你说刚才就提了咱们几个人,我跟小娄前两天又有过节,这黑锅不得让我先背嘛,嘿他姥姥的,玩人呀!”

我发现姜小娄看我的眼神异样了。我的心里忽冷起来,我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缸子和老筢子这两个混蛋,借整姜小娄的机会把我捎带着一块给阴了。

我当时要是跟缸子老筢子一样为自己开脱,就成闹剧了,也显得自己特没水准。所以我只真诚地对姜小娄说:“弟弟你也甭多想,没用,以后时间长着呢,什么事都有露头的时候。”

姜小娄一副“很受伤”的样子:“哎,我算看透了,谁跟谁好呀,鸡巴跟蛋仔近吧,干活的时候还把蛋子甩外头呢,都是假的。”

缸子说:“阎王爷操小鬼,舒坦一会是一会,说别的都没用,想想下步咋办吧。”老筢子也安慰他说:“弟弟,孩子都掉井里了,你也甭心疼那小棉袄啦,惹事就得搪事,才象个爷们儿。”

姜小娄把脖子一横:“我怕啥!上刀山、下火海,爷们儿也不眨下眼!”然后哗棱棱提着脚镣,进里面等死了。

阿英轻笑着,跟缸子说:“这下锛大了。”

缸子说了句活该,就不再多言语了。我们都不说话,各自心不在焉地捡着豆子,我只在心里不停地说:缸子呀缸子,你小子也跟我玩这一套啊。同时也猜测着姜小娄下一步会受到什么惩罚,显然,卢管对这么严重的违纪现象不会简单地用两个嘴巴就了结了。

果然,时间不长,卢管回来就给姜小娄下了脚镣,边说:“你威风是吧,关你几天狗笼子,瞧你还充好汉不?”说完,让旁边的“劳动号”把脚镣提走了,回头吩咐姜小娄:“走!”

铁门一关,缸子立刻说:“这下姜小娄彻底沉底儿了。”

我说狗笼子是什么啊?

阿英笑道:“就是一小铁笼子,一米半高,把人双手往顶子上一铐,门一关,操,要蹲蹲不下,想站站不直,从脖子、腰到膝盖总得有个地方弯着,操,多牛逼的汉子关进去,也得尿!就姜小娄那德行的,俩钟头就得喊娘。”

“喊姥姥也没人理你。”缸子接着说:“这帮帽花心里有数,知道多长时间关不死人,随便你叫唤,就是不管你,一次非治服了你不可!”

“在什么地方啊?我没注意过。”

马甲过来说:“就在西边大墙底下,收豆子时候,你探头一看就看见了。”

半个小时以后,隐约听到几声大喊,马甲耳贼,立刻说:“姜小娄。”

仔细听,果然是姜小娄,似乎在大声哀求管教放他出去,没有任何回应。姜小娄一直在喊,直到最后变成嚎啕大哭。那哭声很绝望,象一只狼崽子在旷野里号叫,听起来凄凉、绝望并且遥远。

我有些心冷时,听到周围一片“活该活该”的评论。

晚饭后,姜小娄被值班管教带了回来,进门时身体还不能挺立,表情萎靡。

管教吩咐他收拾东西,调号。我们都不出声,看他默默地、动作迟缓地打点着行李。姜小娄抱起背包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句:“小娄,带两盒烟吧,到别的号儿好好混。”

姜小娄看着我把两盒烟塞进他口袋,没有说话,我心里突然有些懊恼和别扭:这小子会不会还在以为我谍了他,送烟恰恰是内疚的表示?

姜小娄扫视了大家一眼,有些凄惨地笑一下,眼睛微微发红,肯定不是依恋。姜小娄不死心啊。直到离开这号房,他或许也没弄懂自己怎么混到这一步。

缸子给大伙上课说:“是什么样的人,总有一天会显现出来,龙还是龙,虫还是虫。用个不恰当的比喻,监狱是一块很好的‘试金石’,一个人的本性如何,在监狱这个特殊的空间里,能够最充分地被揭示出来。和‘社会上’一样,监狱里面也有不少装蒜的家伙,自以为感觉特棒,舍我其谁呀,其实色厉内荏,败絮其中,这种人叫‘假人头’,‘装逼的’,但他们经不起关键考验,遇到‘事儿’了就尿裤。这样的人,在监狱里面,比老老实实认命没出息的‘鸟屁’还让人看不起。”

缸子说:“看着吧,这小子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号里,立马就直眼,到时候就想念咱哥们儿当初捧他时的小日子多淤了。”“淤”,用外面的话说,基本就是“舒服”的意思吧。

老筢子分析:“这种人来疯饱了横的主儿,从开始就不能给他阳光,一炮先干沉底了,以后怎么使怎么有,让他趴着他不敢躺着,让他蹶着他不敢腆着。”

我说你们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黄坎肩

卸载了姜小娄,号房里显得清净许多,强奸等人的压力恐怕也减轻一大块吧,加上我的平民化思路,号房里的民主气氛比以前浓厚了,“靠厕所那边的”人偶尔也试着跟“前铺的”开一两句玩笑,以前遗留下来的紧张空气渐渐被稀释着,我觉得这样挺好。

缸子可不这样以为。

他说不能给那些鸟屁好脸,混疲塌了就不好管了。老筢子虽然还睡边儿上,但在心理上可能觉得已经是贵族了,也怂恿我要树立当老大的权威,不能跟“他们”嘻嘻哈哈,就得有点“狠茬儿”。我说平时谁跟我嘻嘻哈哈都行,遇到正事要是给我拉拉胯掉链子,我也真拉的下脸来。我是诚心说给老筢子听的,几个照面儿过来,我就觉得这老头做人伪劣,质量不高。

日子长了,倒是对阿英的好感多起来。这小子就是嘎,爱拿别人找乐儿,把自己的欢乐直接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过没有阴谋诡计,不会耍两面三刀,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不用费脑子琢磨他举措的细节,没什么深意,就是他已经表现出来的那些东西——虽然一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阿英坏得“单纯”,坏在表面,坏得叫人“放心”。缸子和老筢子就显得阴险,经过姜小娄这一件事,我就对他们失去了起码的信赖,尤其对缸子,更多了几分心冷。

但表面上,大家还得拼命维持着虚伪的和睦,盒饭来了,我必定要和阿英、缸子共享,谁谁的情书也好家信也罢依旧写得心忙,阿英和缸子的“工作”也搞得很认真,帮我把劳动、纪律和内务维护得很好,我也乐得清闲,在他们对其他人动作过火的时候,我也总是充当那个唱红脸的。

“好人都叫你做了”,阿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