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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积患重重 (1)

同路约会

豹崽他们那组案件,连续开了两天庭,豹崽回来一直说效果不好。

“妈的在分局都下了起诉,要不是赶上‘严打’,也不至于升上来,这人该倒霉,放屁都闪了腰。”

乐乐安慰他说:“不能那么想啊,至少还上市局来长长见识呢,社会上混的多了,有几个进过市局?这跟镀金差不离嘛。”

“对,”金鱼眼也赞成道:“读书的‘托福’留洋,道上混的进市局开眼,都是给自己上档次呢。”

豹崽不屑一顾地说:“太老套啦,现在真混黑道的,想发展还得靠经济实力,光靠打砸抢,撑死也就成一街头混混,没大闹儿。时代不同了,现在大流氓都往政坛里混,拿钱买个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什么的是正道,进过市局算屁本事,有本事的还能进来?嘁!”

正晕乎着,外面喊:“刘金钟!”门外传来哗啦啦开锁的声音。

“刘金钟,接判了。”金鱼眼预言道。

刘金钟紧着穿好黄坎肩,蹶着板疮屁股跟管教走了。金鱼眼马上吩咐奸幼的那个花什么给刘金钟准备破布条,好等他回来缠镣子用。

我说我枕包儿里有个旧秋裤,正想扔呢,给他撕了用吧。

我找出秋裤,金鱼眼一声吆喝,奸幼那位立刻从铺底下钻出来,爪牙并用,呲喇呲喇地把秋裤捩成一个个长条条,堆在那里,像等待下锅的板儿面。

刘金钟比豹崽早两个礼拜开的庭,去回都很平淡,大家只无聊时简单问问,他也懒得多说,反正谁都明白,他必死无疑了。

不到十分钟,号筒里响起哗啦哗啦的镣子声,渐渐接近,我们向门口望去,门一开,刘金钟老气横秋地挪进来,手捧子脚镣子都上齐了。

“上诉了吗?”金鱼眼问。

“没有。上也是这意思,板儿上钉钉的事了。”刘金钟尽量坦然地说。

豹崽招呼刁某和花什么:“快点给他缠链儿,缠结实点啊,别一动换就开,哗啦哗地烦人。”

刘金钟直接坐在地上,偏着屁股把腿伸开,刁、花两个人掐着灰布条,蹲下去给他缠脚镣。刘金钟看一眼金鱼眼说:“先这样缠些天,我走之前啊,再换一次,我那还有个红秋裤呢。”

“操,你还挺讲究。”金鱼眼道。

“本来想给大臭我们俩用的。”刘金钟笑起来,声音空洞。

豹崽问:“今儿挂了几个?”

“连我一共八个,四平八稳。操,还有一小娘们呢,盘儿还挺亮。”刘金钟兴致勃勃地说。

“没跟她勾搭勾搭?”乐乐问。

刘金钟黄牙一呲道:“没机会呀。上路的时候再说吧,嘿嘿。”

两个缠链的完了活,一言不发地钻回铺底下了。刘金钟提着布头,把脚镣拽在手里,费力地站起来,吐噜吐噜地过来,坐在铺边上。

金鱼眼斜叼着烟说:“那谁,刘金钟晚上你上来,就睡边上啊,你们那边挤挤吧,谁嫌挤就下板睡去。”

除了刘金钟没人答茬。

侯爷想起来什么,突然说:“嗨,不是说上刑场以前有烧鸡肘子壮行酒什么的嘛,怎么上次他们走链儿没看见给呀?”

“那都什么老黄历啦侯爷?”金鱼眼笑道。

豹崽说:“听我一哥们说,在别的地方,有给的,咱这里太他妈缺德,挺早就给提走,连早饭都没有,送一帮饿死鬼上路。”

侯爷一拍胸脯,大方地说:“老刘你甭担心,估计咱俩能凑一拨走,到时候,山珍海味不敢保,肠子里挂满油水没问题,当不了饿死鬼!”刘金钟“嘿嘿”笑起来,说:“能跟你一道,我这心里还真塌实。”

过几天,刘金钟闲得没事,跟大伙要了烟盒里的锡纸,耐心地叠起戒指扣来,叠好一个,套上试试,满意的,就笑眯眯装兜里,不满意的就打开重做,问他做什么用,他笑道:“我这寡妇过日子——缺鸡巴少蛋的,到那边也受罪,先叠点金银首饰带着,道上打点小鬼用。”

说着笑话,外面喊“潘正侯”,侯爷一蹦跳起来,抓了黄坎肩就走,一边说:“总算熬出来了。”

我在后面喊他:“侯爷,提纲带了吗?”

“装脑袋里啦!”侯爷的声音已经响进号筒。

大家的话题很快转到侯爷身上,聊了一通,又都无话,大伙身上那些话题都翻腾得差不离了,早成了陈芝麻烂谷子,有人把自己老婆跟人家通奸的家丑都贡献出来了,这一段又没有进新人,想开拓新领域都没机会,实在没有什么新鲜作料了。时间越长,寂寞越深,都盼着早点开庭,离开这个鬼地方,将来如何将来再说。

侯爷开庭那天,天气不错。

傍中午,侯爷就兴冲冲回来了,在号筒里就喊“痛快”!

进了门,侯爷把黄坎肩往铺上一摔,兴奋地说:“痛快!”

金鱼眼有些意外地说:“这么利落就审完啦?”“就那么点事,我全认,开始进行得就顺利,法官们特满意,没防备到最后我给他们来了个满堂彩!”

我们正腻歪,赶紧招呼侯爷落座,让他讲讲开庭的事。侯爷粗声大嗓道:“我那小律师还够棒,像条汉子,敢说话,讲了不少受听的,我这命他肯定捞不回来啦,可我觉得这钱不白花,舒服。”

“陈述呢,那你自己陈述了吗?”舒和担心地追问。

“能落场嘛?”侯爷红光满面,端正了一下姿势说:“我告诉他们,我一点也不后悔!我还嫌杀得少呢,哈哈,我义正词严啊,我跟那帮法官说了,我就是想用自己这条命,把贪官污吏给震醒,让那些贪赃枉法坑害百姓的混蛋夜里做噩梦,我说你们判我死刑我不恨你们,我死得其所……死得其所这词没用错吧?”

“对对。”

“我说你们是执法者,死在你们一只笔底下我痛快!但是!——我大声强调‘但是’俩字哦,我说‘但是’!如果你们将来敢拿人民给你们的权利瞎胡闹,跟邪恶势力狼狈为奸,给法律抹黑,我就是变成厉鬼也要回来找你们!当时旁听席上就有叫好鼓掌的,审判长都快窜桌子上去制止啦,哈哈,痛不痛快?”

“痛快痛快!”听的人都附和起来。

“侯爷就是侯爷,有胆魄,好口才。”我们几个也赞道。

“活着都没尿过他们,死死的还跟谁客气?”侯爷劲头更足了。

金鱼眼惋惜道:“你这样折腾,更得判你啦。”

侯爷“嘁”一声,很不掸他。

豹崽替侯爷说道:“左右一死,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干嘛临死当孙子?”

侯爷纠正他:“就是缩头有一赌,我也不掉链子,以后靠什么活,顶天立地一爷们,为条小命就把立场变了?”

豹崽道:“嗨,你是没到那时候呀,大丈夫能屈能伸,干嘛跟命过不去?”侯爷慷慨激昂起来:“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我到多晚儿也不昧良心。”

侯爷还真有点老革命党那意思,我们都笑起来。

侯爷问刘金钟:“老刘,叠多少戒指啦?”刘金钟笑着抓挲了两下手:“俩手都戴满了,够给小鬼的了。”

“叠那玩意做屁啊,有我陪你一道走,还怕小鬼?就是阎王爷跟咱爷们搞猫的狗的,我也敢腮他老逼!”

焦躁

天气似乎越来越热,闷热。我们这个号在阴面,阳光进不来,大概比对面的号房还要稍微好些,不过倒了不通风的霉,整个号房简直成了人肉罐头。我的板疮也不见好,手指缝里还偶尔蹦达出一两个水疱,怀疑是疥,很紧张地挤掉,用烟头忽远忽近地觑,烤得心里痛痒,不过还算见效。

舒和说肯定是铺下面太脏,大臭于得水之类的疥毒又不定都泛滥流窜到哪里了,处处都得小心。

脏没有办法,又洗不了澡,水太金贵了,只有进水管的时候,能抓紧时间把所有脸盆都注满水,排队到池子里擦擦身子,这样奢侈的幸福时刻,三两天才等来一次。即使这样朴素的待遇,也不是谁都能享受的,至少有一半人也就落一个喝凉水管够。

平时大家最热衷的活动,就要数坐在那里撮泥揪揪了。溽汗一浸,皮肤都潮呼呼的,从脖颈子到脚丫缝儿,一路撮下去,值当干洗呢。

丰子杰在时,因为跟劳动号的胖子搞好了关系,水管来的时候,总能让他拖延一些时间,一次安排几个弟兄冲个囫囵澡,这样轮下来,一个月也可以洗上一两次。金鱼眼就衰了,人家胖子根本不把他当碟菜,整天素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气得金鱼眼光剩下骂闲街了,将熊熊一窝,大伙都跟着受罪,豹崽、乐乐什么的也就落个窝儿里欢。

身体一遭殃,心情就显得焦躁。我们的案子已经拖了10个月,还没有消息,整天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关着,也没人搭理了,跟施展也通不上气儿,想起来就烦。

舒和比我还窝火呢,检察院提了一次,他给人家来十三点二百五七十二变装大傻,据说至今是个“零口供”,可人家检察院的同志不吃他那一套,明明白白告诉他:舒和你那一水不灵了,你就是成天吃屎,见个窝头都喊二大爷,我们也不给你做鉴定,不跟你浪费那感情,你根本没病,骗一骗二骗不了三。

舒和不爽地埋怨说:“肯定是我老婆在外面不使劲了,钱都干啥用?”

舒和的父母亲都年龄大了,晚来得子,又是一“孽种”,想帮忙都活动不开了,只有干着急的份。

不几天,舒和的起诉下来了,他排在第一被告。

最让他不平衡的是,证人部分居然有他老婆的名字,虽然起诉书上没有明确指证的内容,但舒和还是极度压抑:“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出来指证我,太让我震惊了,伤心!”

我们都替他老婆开脱,连金鱼眼都说:“证人还分什么证人呢,不一定非得跳起来把你往火坑里推才是证人。”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原谅。”舒和一脸的郁闷。

金鱼眼说:“我这是好心给你分析,我这是有耐心的,要放丰子杰那会,不骂你粪坑里去算便宜。”金鱼眼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贬低丰子杰的机会。

乐乐说:“你不是还有个削尖脑袋想给你花钱的情人儿嘛,想法带信儿给她,让她给你砸钱啊,先弄到第二被告去,肯定能盼有期。”

“也就十来年。”金鱼眼说。

舒和一脸狷傲地说:“我不丢那个逊,判我死刑最好,不然我就到法庭闹。”

“扯啊你?还想着装疯卖傻撞出去?除非法官都疯了。”乐乐嘲笑他。

舒和也不搭理他们了,一个人反反复复看起诉,好像字里行间的漏洞里,藏着救命草。

常博跟我的看法类似,都劝舒和别把精力浪费在邪门歪道上,下功夫认真对待,争取把官司打好才是正道。

常博这几天也很忙,连续被提讯,回来说是中纪委的来人了解情况,可能想顺着他们这个走私案的藤条,再摸出几个国家干部的腐败瓜来,他说里面有个老太太挺好,慈眉善目的,跟他又推心又置腹的,最后看出他确实就是一被人利用的打工仔,以前在社会上又是一追求进步的好青年,就说会把他的情况跟检察院的反映一下,或许对他能有帮助。

常博的心情马上好起来,当晚的饭量激增,虽然金鱼眼不屑地说那个老太太的话绝对不能信,还是不能从根本上破坏他的幻想。

最愤怒的是豹崽。

豹崽去接了判决,回来给“挂”了,这不仅出乎他的想象,连大家都觉得有些意外。

那天豹崽回来后,庞管很快就把他提到管教室去谈心,又嘱咐金鱼眼要看紧点他,别出意外:“判得够重,连我都没想到,一块挂了六个,他肯定脑子转不过个来。”

豹崽他们14个人,判了6个死刑,豹崽后面那五个就更要觉得“冤”啦,所有人一致要求上诉。

豹崽一边看小不点和丰富用红布条给他缠脚镣,一边说:“当时我们那个七被告就冲法官喊:你判我无期干什么,有种连我一块枪毙呀!那哥们儿也是气坏了,原来他以为自己也就三五年呢。”

金鱼眼刚领了庞管的大令,很认真地给他打气:“你塌实呆着吧,肯定能打下来!”豹崽抬头笑,感激里面夹杂了不少的凄楚和悲哀。

从那以后,豹崽的生活起居都配了专人照顾,蹲大便的时候,丰富都坐对面池子边上给拉着脚镣上的红线。

“妈的,照这么玩下去,我弄不好也得挂啊。”乐乐触景生情,不觉焦躁。

金鱼眼不满地往回拦他的舌头:“嗨呀,你跟着添啥乱?”

乐乐瞪着眼说:“这不成,得想法逃跑,都谁跟我冲?”

小不点踊跃地说:“乐乐哥,我猫你后面跑。”

金鱼眼踹了他一脚:“操,你以为你聪明哪,武警正好从后面撂你杂种做的。”

大家都当玩笑谈,说这么多年,还没听说有谁从这里跑出去过,八卦阵呀,有翅膀也飞不走啊。

金鱼眼又显他能耐:“其实如果是用心的人,这个路线开几次庭就摸清了。”舒和说:“有啥复杂的,只要在这个正字楼里面不转迷糊了,出了楼口,外面就一铁围子……”

“铁围子外面是武警宿舍,出了那个院门,外面就还剩一道大门,我看了,门口值班的就是一干巴老头,跟孙猴儿似的,一瞪眼就能吓一屁蹲儿那种。”刘金钟也发表谈话了。

乐乐笑道:“那不就行了嘛,今天晚上都谁走?反正左右一死,不如一赌。”

金鱼眼挥一下手:“得了乐乐,别瞎聊了,让管教听见还以为你真想逃跑呢,冲这些淡话,赶寸了敢加你几年。”

侯爷也笑:“金国光啊,要是让你跑你都不跑吧?”

“我傻啊,别说出不去了,就是真他妈冲出去了,亡命天涯,手里又没钱,还不如扎里面眯着呢,我又死不了,十来年也就混出去了。”金鱼眼说着,悠闲地吐了一串烟圈儿,在溽热宁静的空气里消沉地游荡着,散去。

新出锅的好消息

这过了十天左右,前铺几个正叫闹着,胡管大步走过来,先训斥了一句:“别瞎闹腾啦!都给你们挂上就老实啦!”然后看着豹崽,笑逐言开地说:“臭小子命不赖啊。”

豹崽活动一下脚镣:“胡管?你老瞅这个舒服是不?谁想要我立马给他。”胡管道:“小逼崽子拿我改是吗?态度好点现在就给你卸链儿。”

“嘿嘿,不是我看不起您老啊,我这链儿叫乾坤链儿,阎王爷批的,可不是谁想挂就挂想摘就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