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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实习期 (4)

不一会儿,老三回来了,回头对外面道:“怎么教你的?”

外面一个声音叫:“报告队长,柱子有重要情报,向队长情报!”

华子骂道:“再说一遍?”

“啊,错了,向队长汇告,不是,汇报!”我们都笑了。

得到允许后,外面的人推门进来了,是个中等身材的黑车轴,穿一身脏兮兮的囚服,肥头大耳的,满脸憨相。一进门,就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给龙哥表演一个赤裸裸!”华子吩咐。

傻柱子立刻把脸转向二龙:“下面,由来自台湾的柱子小姐给大家表演——歌伴舞:赤裸裸!”然后一边激昂地高唱“我的爱——赤裸裸——”一边蹦达起来,不断地做着欲火焚身的肢体语言,关键时刻还恶狠狠弄几下手淫状,把屋里人都看笑了。

看柱子熟练地演出着,就知道这个节目的排练过程一定是漫长艰苦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千日功啊。

表演完毕,华子掏出烟递过去:“奖励柱子的。”柱子立刻哈腰接过来,顺手夹在耳朵上。“操,给你就抽,回头又让日本儿给糊弄走啊?”老三擦着了打火机,柱子有些不舍得地把烟取下叼在嘴上凑过去,老三诡秘地笑着,看他凑近,突然把火向前一挑,柱子“嗷”地叫着蹦开一大步,烟也掉地下了,手在眼角慌乱地胡撸着,一边叫:“眉毛,眉毛!”

华子和老三哈哈大笑,好不开心!二龙笑道:“一看柱子就花案进来的吧。”华子说:“跟斜眼儿一样,猥亵,不过傻柱子猥亵的是小小子,玩人家小孩鸡巴来着,让家长打一半死,还给告了。”

“爱好挺时髦啊,那在这里可有发展了。”二龙笑起来。

老三道:“还别说龙哥,二监这个地方够脏,出了名的屁眼多,盛产大白兔。”

华子笑道:“烂货最爱大白兔啦。”

“是嘛,弟弟还有这小爱好?”老三不怀好意地望着霍来清笑。

后来几天,王老三一到晚上就溜新收组和华子、二龙套乎,开始我还以为这哥们儿是个小组长呢,后来话里话外听出音来,原来也是个菜头,我们来之前,他还正过新收呢。

听他们言来语往的聊,知道华子挺早以前在外面开过一个包子铺,老三常去那里吃早点,先占一脸熟的优势。老三也能聊,提谁都熟,看见二龙,也一个劲说看着面善,二龙笑笑,说可能见过,都在面儿上混,打头碰脸不希奇。

后来他们经常提一个叫“国子”的,就是那天和老三一起打周法宏的黑胖子,是老三那屋的组长。提到国子时,老三一脸的不屑,说他除了吹牛冒泡没别的本事,号儿里的犯人没一个服气他的,不就靠着跟林子一拨来的,又会拍马屁么。听了几天,才听出真谛来:原来王老三想当那个小组长。

“国子是林子的人,动不了啊,主任也得犯嘀咕,哪有官不给杂役面子的?不把杂役笼络好了,能玩的转这堆犯人?”华子跟老三犯难。

老三说:“不是说现在就把他拿下来,我能考虑得那么简单嘛。国子跟你不是前后脚开放吗?我的意思是,你在这之前跟主任勤洇着点这事儿,等国子一走,给兄弟也安排安排不是?”

华子拍胸脯表示:“老三你把心放肚子里,我说句话,朴主任还是得掂量掂量的。”华子说他和朴主任的老丈人是对门邻居,半拉亲戚呢。

老三特意强调自己不是官迷:“小组长在监狱里是不能再小的官了,我还真不稀罕,三弟在外面啥形象你也不是没见过,能为一小屁屁官儿跌这个份么……”

华子接过来说:“你甭描了老三,咱都进来过,劳改队里这点事还不门儿清么?谁也瞒不了谁。你不就为给自己找个位置嘛。”

老三额手道:“说到点子上了,就是一位置,在劳改队里,有了位置,以后拿票儿减刑这个那个的就都有个说头啦,不然跟一帮鸟一块飞,多晚显出你来?”

老三每次来,都拿一整包“希尔”过来开封,走时剩多剩少都落在桌上,华子装瞎,也不说话。老三一走,二龙就乐:“这个脑袋也不老干松的。”

“多少有点水,在外面号称王百万,进来连个接见的人都费劲找。”华子一边把老三放下的“希尔”点上一棵,一边说:“不过毕竟是家门,该说的话还是替他说,我走了以后,看他真是那意思的话,你也捎带着拉他一把,要是这小子办事不贴谱儿,就玩蛋去!谁又不欠谁的。”

二龙淡淡一笑,似乎懒得说话,又似乎无所谓。

在监室里谈论这些话题,他们毫不避讳,似乎我们这些人只是一堆物件,没有话语权,对他们也不存在蜚短流长的威胁,而且普通犯人也的确不敢乱传闲话的,象雨地里的泥娃娃,本来没有伞,还敢再去捅那个尿盆子?

按规定,我们几个新收每天回来依旧要盘板,不过,华子对我的要求相对放松了好多,这叫给我“放量”了。不过我还真不讨厌,不做出格事儿,我知道越这样,华子他们越觉得我这个人不赖,懂分寸。——这叫争取了主动,以后往前迈步容易找到台阶。

细想起来,在看守所呆的时间长些,也不是坏事儿,至少更多地聆听了那些“过来人”的教诲,有苦大仇深的前辈痛陈血的教训,又有臭不要脸的累犯炫耀安身立命的诀窍,那些世故精华零星地灌进耳朵里,想不进步都不行啊。

不过,听说“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人心波诡云谲,意会多于言传,光凭道听途说的那些世故机巧,恐怕难以应付。细想也不由心头火起,在外面老哥什么时候浪费过这种脑细胞?

有时,我也破罐破摔地想,不就这几个鸟人嘛,大家互相玩,到最后还不一定谁玩得漂亮哪。现在的劳改队又不象传说中的那样血雨腥风,时代不同了,得靠脑袋瓜混,我相信我不算最笨的那一批吧。

听闲话,其实连二龙都感慨:“他妈现在劳改队根本不象劳改队了,以前就看流氓淤啦,谁狠谁是大爷,连队长都让你三分。现在可好,最摇的都是他妈经济案,弄得那些流氓也不象流氓了,义气的成了傻逼,靠狠劲不好混了,得玩票子玩脑子。那些帽花也没以前那么亮堂了,现在都玩阴的,以前就是硬碰硬,你要玩得真狠,管教也高看你一眼,流氓爱流氓嘛。”

华子说:“龙哥,你就老脑筋了,其实现在还是流氓吃香,不过流氓的本质变了。咱以前进来那时候,敢对抗政府,扛得住独居电棒集训队,再加上豪爽义气就是流氓。现在能哄美了政府,不管用什么手段,把小日子混滋润了,把刑减了才叫本事。以前那叫武流氓,现在这叫文流氓,别说劳改队,社会上不也这操行嘛!时代不同了,咱得换脑啊,那叫什么来着老师?

我说:“与时俱进”。

“对,与时俱进!”华子欣然地一挥手,有感慨万千之状。

二龙歪嘴笑一下,轻蔑地自嘲道:“操,以前的劳改队,谁要减了刑,都臊不搭的,象干了丢人现眼事儿,大伙还得打击他:瞧这傻逼,靠拢政府靠走了仨月。现在可好,全拧个儿啦,谁减刑减得多,谁牛逼!”

“可不嘛,跟不上潮流不行啊,老观念摆不开啦,不过龙哥你没问题,到什么时候都上不了旱地儿,小船大桨到哪都是一个摇啊!”

二龙吸口烟,不紧不慢地说:“神鞭傻二没了大辫子,人家练出一手好枪法来,照样横走江湖,我能连个傻子都不及吗?”华子笑嘻嘻道:“你在道上混那么多年,有基础啊,你是文武双修的料。”

二龙从鼻孔里轻笑一声,顺路带出两绺青烟来。

吃饭问题

曹雪芹师傅说:事事洞明皆学问。这话就象一泡尿,放之四海而皆准。劳改队里的事儿,学问也是大了去了,单说搭伙计吃饭这一项,那里面潜藏的道理,就够一般人琢磨半学期的。

劳改队里,搭伙吃饭相当普遍,炊厂的饭车一到,少则一二狼狈为奸的狗友,多则五六七八臭味相投的狐朋,就会聚到一堆儿,或窃窃私语,或吆五喝六,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58条”监规里明确规定:不准伙吃伙喝,互相串换食品。这是非常混蛋的一条,虚伪得没有任何执行的可能。大家凑在一起吃喝,在精神上可以起到淡化孤独的作用,在物质上就是要互通有无,利益均沾,在可能的范围内丰富自己的肠胃消化对象。但这都是相当表面化的东西,学问在肠胃之外。

关键是和什么人搭伙的问题。搭伙的普遍原则是实力相当,经济上要基本持平,几个人的层次也要相当,人头找人头,菜鸟找菜鸟,没有乱撞槽子的。接见前,“一伙”的人就计划好了,这个月谁买什么谁买什么,最后把东西一归堆,品种齐全,有福同享皆大欢喜。

我开始跟周法宏搭伙,就属于没学问的乱弹琴,两个人的“经济水平”和“理想志趣”大相径庭,要不是后来周法宏明事,见好就撤了,算给我一台阶,不然将来弄得肯定别扭,除非我下定决心拿家里钱多养一劳改犯,不过那感觉怎么也没法跟救助一失学儿童比。

其实,“养人”的搭伙形式也是有的,但两个人的关系先天就注定不平等,吃人家的那位就成了奴隶,每天打饭刷盆是份内必须的,出资方偶尔碰上什么事了,旁边那位也必须第一个飞起来助威,就算被人打得满工区滚槽牙,也不能后退,谁让您谗呢。人在那个环境里,就不值钱了,贱了,这些“贱人”,一般都是家里不来接见没有“经济来源”的穷人、多次犯、外地犯。

还有一种搭伙是基于利益交换的初衷,一个或几个有钱的鸟类,为了过上光明生活,搭台唱戏养一两个大哥,明来明往地搞权钱交易,不象社会上那些有钱人和官僚,弄个交易整得跟卖淫嫖娼似的阴暗,犯人和犯人之间,暗箱交易很少见,大家都把事情撂在台面上,鸟屁给大哥上条好烟,这个月的劳作就可以少分你点,或者少刁难你几下,让你舒坦舒坦。别人看着只能放蔫屁生蔫气,弄大点响动出来看看?

劳改队里吃独食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根本不接见的,就是依靠政府“救济”一条路儿,再有就是性格孤僻,有自闭自恋倾向的主儿,属于种种“怪鸟”之一的。这两种人很没前途,只能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政府改造你还不够,犯人还要更深刻地改造你,改造到你的神经末梢。他们是真正的孤独者,几乎一直沦陷在无助的深渊里,如果干活卖力,心灵又手巧,能赶上大家的进度还好受些,否则会“死”得很难看。所以投入到一个哪怕只有两人的小团伙里,也会让人有一种找到组织的安全感,受了气,背后也有个安慰的。

细说这搭伙混槽子的学问,可以开一个专门的心理课程讲座,从形式上可以分松散型、紧密型和机动型,从目的上可以分平等互惠型和利益交换型,从结果上看似乎又经常存在皆大欢喜和砸锅散伙两种喜剧形式,不一而足,各含奥妙。总之看似平静详和,其实心机绵密,祸心蠢动,每一伙里面,常常也会出现钱和人不和、同吃不同心的局面,一一尽述,深恐难为。

回过头来说我自己,在重新搭伙开饭这个事上,走了脑筋了。说走脑筋,只是说把这事当个事来认真对待了。

眼前的几个新收,不用细想,就只有赵兵和霍来清可以考虑了,其他几个人,我跟谁一凑乎准砸了自己的“牌子”,将来必定让他们把我拖累成怪鸟。霍来清先被枪毙了,我怎么能够胸怀宽广到可以容纳他那种人?赵兵家里不能常来接见,小孩也文气利落,不招慌不惹事的,让人看着塌实。赵兵上次买的东西没几天就包圆了,现在又孤零零地吃起了牢食,霍来清真的丝毫阶级感情都没有,光顾自己抱根火腿,啃驴鞭似的消受,倒是华子、二龙他们的剩菜,经常让赵兵打个牙祭。

稍一考虑,我把目标锁定在赵兵身上。

关键还在于:赵兵是华子、二龙的“小劳作”。

事情进展得和想象的一般顺利,我先在吃饭时分些菜给赵兵,他很乐意接受,并且感激之情也表现得真诚,一来二去,我就说:“以后跟我一块吃吧。”就这样,我有了自己的第一个“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