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工区,老三在楼上凄惨地叫道:“弟兄们可来啦!”上了楼,看见一中这边一片狼籍,犯人们挤在暖气片附近,东倒西歪放了一片,有几个醒了的,看见我们上了楼,都开始骂娘,说这网子他妈不是人干的。傻柱子抱了一堆网片,绻曲着身子,躺在操作台底下没动静。被华子看见,抄一把笤帚乱戳一气,赶了出来。
主任一上班,进楼口就喊林子:“昨天怎么样?”
“就傻柱子没完,熬了个通宵。”
“最早的几点完?今天长1个没问题吧。”主任的思想还是很乐观。
没想到林子说话更大:“昨晚上是拉得挺晚,不过这手艺活,就是越练越精,就照您说的办!”
“哎呦——”下面一片呻吟声。我们三个“线儿上的”组长,还是站起来大义凛然地走向库房。
日本儿拿个本子,迎头穿过我们颠过去:“朴主任,我搞了个建议,昨天跟林哥沟通过了,您看看可行不?”
朴主任拿过去看了几眼,满意道:“不错,干工作就要有这个思路,这叫防患未然,未雨绸缪,你写个详细的条款,回头我批一下,数额空着啊,我来填。”
“当然,当然。”日本儿躬身送着朴主任的背影进了管教室,然后请示般地看着林子。
“你自己写吧,我不看了,回头直接交主任。”林子说。日本儿连声应着,跑进库房去。
中午点名时,主任宣布了一项在工区严禁吸烟的规定:“谁抽办谁,办完了你还不够,还要扣当天的值班队长50块钱!”大家齐笑起来。
接着宣布了一条新规则,叫什么“关于损坏、丢失工具、原料的处理办法”来着,估计就是日本儿刚申请的那个“未雨绸缪”的条款:“……灰网,损失一片罚款50元,剪刀丢失一把罚款20元,另外,剪刀、花线和撬棍等敏感工具丢失的,除了罚款,还要关学习班一周!”
宣读完毕,朴主任打预防针道:“不要以为你不接见就罚不了你啊,你们都有存折,改造一个月,帐上给你上8块钱生活费,我就从这8块钱扣起,一直扣到你开放回家,让你看不到钱影儿!”
下午蓝小姐来时,身心疲惫的犯人们也没了多少兴致。蓝小姐跟主任打了招呼,出来把老三验过的网笼又过了一遍目,挑出十几个有毛病的,老三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脑门:“这不得他妈我自己修了嘛!”
于是又添了规矩,谁的网子,要写个条子塞里面再交上来。
看老三和蓝小姐扎一堆忙活,林子唱起了“夫妻双双把家还”,让沉闷的工区添了些笑声。
让林子说着了,这手艺活还真是越干越熟练,11个网笼,折腾一天,子夜前,我和赵兵还是勉强完了工,林子真让人给王老三带了被褥,让他在工区睡了。
老三没有抱怨,还干劲特足,质量卡得也更严格了。我的网笼“整型”总不过关,老三一边帮我倒腾,一边苦恼地说:“这么下去不行啊,我也不能天天帮你修活儿不是,不是三哥口冷,咱这不沾亲不带故的,劳改队里谁愿多摸活儿?”
小尹队喊收队了。眼瞅着这活儿要是打回来,就得陪大伙熬后半夜了,我不觉陪笑道:“三哥谢谢了,弟弟心里有数儿。”
老三一边给我修网子,一边笑道:“唉,你们是回去啦,心里惦记着三哥就行,别忘了我还在这里水深火热哪。”我连忙补充了两句“谢谢啦”,跟小佬跑去站队,喜洋洋地下了楼。后面一片绝望的叹息,疤瘌五在大声地骂娘,骂政府的,骂不知什么人的。
物极则反
这几天我开始注意两个人,这俩家伙不干活,显然也不是人头,也不是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单有一个叫来福的老头,是教导员的门子。我说的这俩家伙都三十上下岁,一个高瘦,一个矮胖,整天溜我身后的暖气片旁边眯着,互相无话,跟大伙也不掺乎,除了吃饭打水上厕所,就摆设在那干坐着,收提工的时候跟我们一块来往,精神倒是相仿的萎靡。
问小佬,小佬无所谓地说:“俩病号,装逼装成功了,瘦的肺痨,胖的脑积水,还有点二神经。”我回头看那俩人笑一下:“这还不让歇号儿?成天拉拉他们干什么?”
“歇号儿,是个脑袋就歇?惯那毛病,五大一能歇一半!谁不会病呀?难得就是坚持病到底。”
我说:“看那俩人,也象真病的。”
“病肯定有点病,一半多还得靠装,你看咱俩说啥,他们心里明白着呢,就装听不见。”小佬说着,回头冲那个胖的笑道:“对不对,二神经?”
“二神经”眼皮也没抬,盯着自己翘了帮的棉鞋,专心致志。旁边那个白瘦的,倒是半仰了一下脸儿,有气无力地露了一下牙,算笑过。我看那脸模,倒有几分女孩家的清秀,看那娇柔的病态,又宛如妙玉做了小尼姑的样子,眉心上点着个苍蝇眼大小的痣,也被我一眼扫见了。
小佬看我多看了那小尼姑两眼,不禁说:“东北的,刚来也猛着呢,你净看他点个黑疙瘩啦,胳膊上还有活儿哪——小朴,给老师看看你那猛龙过阴沟。”
小朴又费劲地抬起脸,勉强地微笑着,那意思“看啥看,别坷碜我了”。小佬也无诚意,不看就不看了,回头继续干活。我再瞄一眼腼腆的小朴,怎么也不象“以前猛过”的啊,不理,也赶紧忙活手底了网子去。
现在的网子好象越来越成压力,没闲心管别人的事儿了。
定量长到13个的时候,大家都傻了眼,零点时分,虽然忙得屁眼朝天,还是没有一个人完活儿。
林子从厕所回来,看见二神经靠在墙边的暖气片上睡着了,上去两脚踢醒:“弟兄们都快死球了,你们倒美!不干活也得给我瞪眼陪着。”
“斜眼,干几个啦?”
“还剩仨。”周法宏抬一下眼,立刻又埋头缝起花线来,噌噌噌!
“操,小白菜你又明儿见啦!”林子说着往前去了。
这天是朴主任值班,林子刹了个晚陪着,在工区里吆喝得山响,大家眼瞅着已经忙疯了,不断出错,老三也开了斋,不断地把网笼摔向犯人的头上:“返工,花线松!”“小线扣反了,尺寸不对,看不出长短腿来,眼瘸啊!”“整型,仰头,亏尺,滚!”
二龙不管那套,跟二中最后一班的队伍回去了,这边把名字一勾,主任也无话,只背着手,皱着眉头在生产线的空挡里溜达,林子跟在后面,不时踹这个一脚,拍那个一掌:“快!还得快!屎不拉裤兜里不准往厕所跑啊,时间都给我挤一块用!”
朴主任问我:“麦麦还剩几个?”
“一个半。”我赶紧站起来,老朴示意我坐下,不能在礼节上浪费时间了。
然后又问赵兵,那边还有一个。
朴主任皱着眉算了算:“快手也要一个半小时一个?人家25个是怎么干的?”
“不是他们屁谎,就是咱的手还不熟呗。”林子道。
“……明天不长数先,巩固巩固再说,回头你和老三他们也碰碰,找找差距。”朴主任沉吟着说。
“行,您咋说咋是。”林子不往自己头上揽责任,可劲地捧官儿。
隔了一会儿,林子往赵兵那组窜去,给了傻柱子一脚:“瞌睡啦是嘛!”
傻柱子迷蒙着眼一扭头:“没有,林哥。”
“几天没睡啦?”林子问。
“三……四天了,就眯了几分钟。”
林子骂道:“活没干完就敢眯是吗?砸你砸得还轻是吧!”
“都快困死啦。”傻柱子嘟囔道。
老三笑道:“努力吧,这改造生活才刚刚开始呢!”
林子冲我们喊:“这么折腾,再他妈改造不好,可就别怨政府啦!”
周法宏突然在我旁边高声地表决心:“我操他妈谁再犯罪!”包括朴主任在内,大家都笑起来。林子鼓吹道:“还操他妈呀,回头你又进二监来啦。”
“整天地胡数八道。”朴主任笑着溜达向管教室,正巧耿大队和一个小帽花上来,朴主任站住招呼:“耿大队值班呀。”
“这么晚了,还没完工?”耿大队望着工区,微微皱起眉头。
“起步阶段,辛苦点儿。”朴主任陪笑。
“现在进度咋样?”
“记件才13个。”
“13个?那还没有豆子利润高呢,还累成这样,划得来么?”
朴主任赶紧说:“刚开始,还是手慢,得练一段,15个网子的利润就顶一包豆子了,厂家说外面的工人现在平均能干25个哪。”
“哦,那还不错嘛。”耿大队往前溜达两步,看了一会笑道:“我看大家的手已经挺快了,还能再快?”
朴主任笑道:“您没看厂家来那几个师傅呢,那手法,那速度!”
正说着,冷不防傻柱子窜出来,扑通跪下去:“耿大队,我受不了啦,四天没合眼啦!哇——”傻柱子号啕大哭起来,弄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林子上去一脚把他踢翻:“撒臆症哪!号什么丧?!”耿大队一瞪眼:“你脚咋那么欠!”林子退后一步,顺着眼没有接话。
朴主任招呼老三:“拉起来,拉起来,洋相!”回头跟耿大队说:“这是一傻子,呵呵,咱一中队净是这样的货,平时也是弄得我们几个头晕。”
周法宏小声嘀咕:“再蹦出俩来就好了。”小佬怂恿道:“你上啊?”
耿大队跟朴主任说了几句什么,没听清,只看见朴主任一个劲颔首,目送耿大队下了楼,朴主任回手就给了傻柱子一个嘴巴:“迈我门槛!有情况跟自己队长反映,这规矩都用教?”
林子刚才被耿大队训斥,正找不回面子,也狠狠腮了柱子一拳,骂他祖宗,鼓励他赶紧扎茅坑死去。
朴主任跟林子说:“收了。”林子叫:“集合!剩一个活儿就去库房领五套灰网,回去穿!”朴主任懊恼地阻止说:“今天不干了,明天一早杂役开会。”
林子和老三相视一笑,似乎有什么想法心知肚明似的。
进了号筒,我们立刻往屋里奔,二龙先醒了一步,正点烟呢。我进屋打过招呼,他问:“都回来了?部队开窑子乱了营啦。”
我说耿大队去了,叫全收了。
赵兵笑着汇报:“傻柱子回来又得挨治啦。”
二龙问了原委,嗤笑道:“你们就感谢傻柱子吧。”
群策群力
转天上午杂役班组长们在库房开会,把我们几个“在线”的带头人也叫了去,朴主任分析了一下目前的严峻形式,说照这样下去,渔篓的业务非黄了不可,我心里说:快点黄吧!
“网子绝不能黄,一定要打好攻坚战!”朴主任大手一挥,似乎在指挥千军万马,奔骋沙场。
“现在,就是需要群策群力,想办法把大家的积极性真正调动起来。”
朴主任说完,华子道:“您也看见了,大伙还不够积极啊?”
“铺盖卷都搬工区来了。”老三说。
朴主任望这我们这里:“麦麦,赵兵,你们几个线儿上的,最有发言权,说说吧。”
“说啥呀?”胖子横出一句。
“就一个主题:怎么把产量搞上去。”朴主任启发道。
我们互相看看,都不说话,各怀一肚子怨气。
“麦麦?”朴主任开始点我的卯,我紧张了一下,看一眼林子,想从他的脸上捕捉一点方向性的信息,可林子眼睛被天花板上的什么东西给吸引住了。
朴主任鼓励我:“有什么想法就说,说错了没关系,可以讨论嘛。”
“说吧,逮嘛说嘛吧。”林子吐了口。
“大伙真全力以赴了,没有偷懒的……”
二龙挡了一下我的冠冕文章,说:“甭总结了,你就奔着光明大道上领吧,谁也甭怀念豆子了,想捡豆子上三大,那阵势你们也看见了,劳改队里就是拿青春混刑期的地方,找不找清闲。网子黄了还有别的。大家想辙吧,既让数量上去,又省力气,让大伙少累死一个是一个吧。”朴主任笑起来:“你这倒是实话。”
我试探着说:“搞流水行不行啊?”
日本儿立刻说:“要是流水行,厂家不早就介绍经验了嘛。”林子笑道:“还别说啊,流水这事儿,我也琢磨来着。现在大伙力量不均匀,就说麦麦吧,好象就前两道工序牛逼,整型什么的操蛋了吧?”
我笑道:“差劲,三哥不帮忙,还真费劲呢。”我当然不能说我给老三篼子里塞肉罐头的事儿。
老三说:“一弄流水,把每道工序的快手都凑一条线儿上去,那样每条线上都是快手,整体速度不就上去了嘛,好主意,我也这么琢磨来着。”
日本儿转口道:“我想起来了,厂家是给工人发记件工资的,流水不好计算,所以他们才搞单干。咱还真有干流水线的优势。”
朴主任沉吟着,脸上多了些笑意:“回头我考虑一下,基本思路可行。今天你们抓紧把手里的活清掉,如果定局了,明天就改流水线,林子回去你摸摸底,把各工序的名单列一下。”
林子答应着,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老师就是老师啊!”我一趔趄,感觉不出这热情的一拍是何含义,林子是满意呢,还是怪我出妖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