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四面墙
323900000008

第8章 观摩课 (2)

这些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我低下头,默默地捡着豆子。

给四川算够了帐,缸子和阿英开始较量,象刘三姐对歌似的,比赛讲荤段子。姜小娄企图掺乎进去,但没有两个回合就被淘汰出局,阿英说你小鸡儿还嫩呢,上不了大台面儿。姜小娄很不服气地挣扎:“你19岁的时候,还不如我呢。”

这才知道姜小娄只有19岁。

时间不长,卢管教又折回来,在号筒那边的窗口喊我,说我家里来送物了,然后把一床被褥卷成卷,从小窗口生塞进来。那是我结婚时备的,还没盖过,苏绣缎面新得耀眼,我的眼被刺激得酸了一下。

“还有一封信,500块钱,签个字。”

我签字的工夫,卢管又喊肖遥,递给他一个推子盒,要他把我的头发剃掉。

卢管一转身,我立刻把信展开,是父亲的笔迹。

姜小娄几个都凑了过来,鸡一嘴鸭一嘴地问着“谁的信”、“写的啥”,好像外面来的一片落叶也会叫这里的人心动。

父亲只是在信里安慰我,要我好好和政府合作,另外,他暗示我家里正在为我的事奔波。琳婧在末尾处也是安慰我,让我学会照顾自己。没有一句责怪话,我心里反而更不好受。

“还是知识分子家庭好啊。”缸子感慨道。

“过几天我也得给家里写信了。”阿英说。

“又骚扰人家媛媛吧。”姜小娄挖苦他。

阿英笑起来:“嘿,骗吃骗喝骗感情呗。”

缸子招呼我:“我来给你剥头吧,包满意。”

我用手梳了一把浓密的黑发,让开捡豆子的人,在墙脚蹲下,当推子的阴凉的钢刃贴紧我的头皮,无情地向前挺进时,头皮似乎被掀开一道缝隙,有风吹进来的感觉。一大绺黑发无声地落在我面前,然后又是一绺,再一绺,感觉头上的负担被逐渐解放,直到最后,缸子说“好了”时,轻松异常有飘飘然的美妙,下意识抹一把头顶,已经空空如也,很陌生的感受。

有种莫名其妙的脱胎换骨的感觉,看着周围的光头们,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可笑的认同感。

我望和着缸子笑道:“这下就塌实了。”

阿英赶过来相看我几眼,赞许地说:“麦麦你剃了头,还真有点流氓大哥的味道。”

我征求意见:“象葛优吗?”

“象林彪哎。”缸子夸奖道。

“强奸”嬉笑道:“我看象蒋介石。”立刻,姜小娄和阿英不约而同地窜上去一通乱砸,嘴里边骂着,大意是批评“强奸”没有资格开这个玩笑。

暧昧的狡黠

这天刚分完水,过道里又热闹开了,姜小娄冲外面喊:“订盒饭啦,有订的没有?”

“订,订。”外面应了两声,肖遥和牛哥进了门。牛哥可能因为蹲地上干活的缘故,腰还佝偻着,一边往里走,一边呲牙咧嘴地往上起拔自己的身子。

“卢管教,您值班啊!”左首不远处传来细细的声音,这是我进来后第一次听到女人说话,不禁有些振作和疑惑。

姜小娄对我说:“女号的又发骚呢,6、7号都是小浪逼……订下礼拜的盒饭,你要不要?”

“当然,多少钱?”“10块一份,一天20。”

我算了算,看一眼旁边的肖遥,脑瓜一转说:“订五份的吧,你我,缸子、阿英,还有号长,我请了。”肖遥立刻把手里的饭票塞回兜里,憨厚地一笑:“那谢了啊。”姜小娄白楞他一眼,没说话。

“卢管。”大家跟监督订饭的卢管教打招呼。

“卢管,我订5份,这是三百五的钱票。”

卢管没接我的钱,怪怪地看了我一眼,问肖遥和姜小娄:“你们掐巴人家了?”

姜小娄紧说没有,真的没有。肖遥一看势头不对,脸一耷拉,递上几张钱票说:“我没叫他给我订……卢管,我订1份。”我心里不觉生出几分厌恶,觉得肖遥这人忒没劲。

卢管没理肖遥,冲我说:“你家里钱大风刮来的?都给谁订?把他们叫过来!”

我急着解释,卢管不管那套,坚持把缸子和阿英喊了进来,俩家伙一脸困惑地望着卢管,卢管说:“你们叫麦麦订盒饭了?长那脑袋了吗?还吃盒饭,吃你妈的逼!”看上去挺文气的一管教,张口给人家开那样龌龊的菜单子,我多少有些诧异。

缸子和阿英一脸无辜,忙不迭地辩解,卢管果断地说:“麦麦,甭怕他们,谁欺负人你告诉我,我收拾不死他!订你自己的!”

卢管一走,我就说:“这事儿闹的,我一片好心,还给你们找骂来了。”姜小娄先跟缸子和阿英说了事情原委,然后对我说:“麦哥,够意思,冲你这一亮相,兄弟服气。”缸子和阿英也都表示看出我是“走朋友道儿”的了。

我忽然发现,我的面子已经做足,花不花钱倒在其次了。回过头想,要是在13号也来这套俗的,伟哥和大个儿也要喜欢上我的。我不是一个书呆子,我知道人有时候不得不委曲求全。所以,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些暧昧的狡黠和枝节上的妥协,对我并不意味着过于艰难的选择。

几天后,新的一周开始了,终于给弟兄们过了个开斋节。

盒饭按时供应上来,我的购物单也变成了实物。大家都很兴奋,先往肚里狂塞一通,风卷残云,都打着爆发户的饱嗝,缸子还煞有介事地问“有没有牙签”。

那些没有“收入”的在押人员其实是很“可怜”的。没有收入,最常见的有两种情况,一是家里确实困难,一是屡教不改的多次犯,家里寒心了,干脆撒手不管,生灭由他。这两种人,如果再缺乏适应环境绝处求生的“过人之处”,一准过得凄惨。

是主动奉献,还是等候掠夺和盘剥?每个人都要面临这样的抉择。不过,我对姜小娄他们开放我的物质世界,并没有工于心计的背景,更不是出于慈悲胸怀,凭的就是很单纯的一个想法,走“哥们儿义气”路线。当然事实上这条路线给我带来了明显的好处,不仅很多应该“按部就班”接受的“帮教”程序都免了,而且使我获得了一定的“话语权”。拿人手软吃人口短嘛。

看着在小恩小惠面前向我兜售友情的家伙们,暗暗地,我不禁有些凄楚的得意了。

代理情书

晚饭后,秋后的天光还暧昧地亮着,半死不活。肖遥让“靠边儿”的那些人把剩余的豆子撮进来,墙边上蹲一溜,继续操练。我们几个或坐或躺,在铺上开侃,神聊儿。

后来阿英突然想起来,说不能跟你们扯淡,我得给媛媛写信了。然后拿了纸笔,秦桧似的翘腚跪在铺上,陷入艰苦的沉思,一边喃喃自语:“亲爱的媛媛,你好,亲爱的媛媛,你好,你好,你……”

缸子见义勇为地凑过去:“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又好多天没写信了——操,这还不好写,张口不就来吗?下面写我特别特别想你,想的受不了。”

阿英笑脸大开,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边刷刷记录一边说:“我——操,没看出来你还有两把刷子呀!……恩……特别、想你,想得、受不了,下边呢?”阿英眼里流露着期待,望着自鸣得意的缸子。

姜小娄熊一样从缸子身上爬过去,给阿英出谋划策:“我在这里挺好的,你不用担心。不知道你在外面好不好,是不是也受不了了。”

缸子在一旁“嘎嘎”笑起来,阿英“呸”了姜小娄一口,说我这可是一片真心,就是没文化,爱你在心口难开,你别把好事给我搅乎黄喽。

我笑着说:“爱你在心口难开,就写这句不是挺煽情嘛。”

阿英楞一下,突然眼睛亮起来,发现宝藏似的,抬头纹都快乐开了:“嗨!放着河水不洗船,知识分子在跟前呢,我还自己费哪门子屎劲儿?”

“就是呀,麦麦你给他来来不得了嘛。”缸子和姜小娄也一下子开了窍儿。

在一种表现欲的怂恿下,我爽快地答应了。阿英长出一口气,兴高采烈地给我清场,让我尽量能趴得舒服些。缸子和姜小娄也来了兴致,蹲凑在旁,看我给“亲爱的媛媛”写情书。

“上烟。”缸子吩咐。

阿英立刻夸张地殷勤,把烟给我点上。施展送过来的白鲨。

我煞有介事地说写情书咱比眨巴下眼皮还利落,不叫个事儿,不过要替别人写就不一样了,得先明白双方是怎么个意思吧,得说说你的心气,是想跟对方表忠心还是耍腻巴,将来是真想明媒正娶,还是想玩票儿,再有就是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这情书不能千篇一律,一个阶段得有一个阶段的招法,另外,对方的口味也得清楚,喜欢哪一口儿?是生猛的还是温柔的?

我一席话说得几个人直楞神儿,看出来佩服了。

缸子一本正经地对阿英说:“今儿遇见高人了,你得好好利用,弄好了媛媛咬死你这钩,非你不嫁呀!”姜小娄在一旁看着阿英傻笑。

阿英沉思道:“这还真有点不好说。”

我启发他:“你们怎么认识的?自由恋爱还是包办婚姻?”

阿英甜蜜地笑了:“算自由恋爱吧。媛媛在我们村的珐琅厂里上班,点蓝的,就是给景泰蓝上色。我早就看上她了,没事就跟她凑近乎,开始她还捏着劲儿充紧的,后来我想了一招,让俩小子在路上吓唬她,然后我蹿出来,花拳绣腿一阵猛练……”

“行了,我明白了,英雄救美,然后媛媛就以身相许啦。”缸子和姜小娄一听,都笑起来,附和说肯定相许啦!

阿英的脸居然有些小红,一个劲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就是比以前多给我俩笑脸儿。”

我简单明了地问:“你们后来发展到哪步了吧。”

“她妈到我们家去过了,倒没反对。”阿英的语气有些含糊。

我看着他,郑重地说:“关键是媛媛嘛态度,跟你铁不铁?”

阿英立刻来了精神,把身子往上挺了挺说:“她说她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我刚进来那阵还来看过我,就是那帮狗不让见,她还哭了一大抱儿。”

“把媛媛那信给麦麦看看。”姜小娄撺掇。

阿英很快从窑里掏出两封信,先把一封递过来:“这是流眼泪那个,还有一封是前两天来的,说等我。”他扬了扬手里的那张信纸。

媛媛的字写得很认真,有些拘谨,却掩饰不住内在的娟秀。语句不是很通,意思倒表达得很到位,一边示爱,一边劝阿英振作起来,展望明天,给人的感觉好像这小子是干革命进来的。

我草草看着信,顺口逗阿英说媛媛长得漂亮吗?

“不漂亮我能下那么大功夫吗?”我没有抬头,却从语气里判断出阿英的脸色一定很自足。

姜小娄撇着嘴道:“狗舔鸡巴你别自美啦,就你这操行的还找得着象样的货?”

“唉你别这么说,从来都是好汉子没好妻,赖汉子娶花枝呀。”缸子赶紧给阿英长着威风。

“那得有本事。”姜小娄道。

“武大郎有本事吗?不就一卖烧饼的?”阿英愤愤不平地反驳。

“嗨,后来怎么样,别忘了武大郎怎么吹灯拔蜡的!”

缸子的立场又变了,即兴感慨道:“漂亮妞都是水性杨花,封神演义那电视剧里有一个什么鸡不是更厉害嘛。”我一边看媛媛的第二封信,一边答腔说是“妲己”。

我没有注意到阿英这时候脸上已经有些不挂,只听他愤慨地嚷嚷:“你们是不是他妈嫉妒的!”

我们都笑起来。缸子和姜小娄继续跟阿英呕,我开始进入角色,对“亲爱的媛媛”倾诉道:“亲爱的媛媛,你还好吗?当我这样关心你的时候,我已经忍不住在深深自责了,我知道我因为一时卤莽闯下的祸,给你带来的伤害是何等深刻。许多天来,你的娇美的面容不断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也随之不断地痛,分别的日子尖利如针,一天天刺在我的精神上,而思念的线早已经飘出铁窗……”写着,心恍惚着,想到自己的老婆。

“一时啥?”阿英问。

“卤莽啊,怎么啦?”

阿英不好意思地一笑:“卤莽敢情这么写呀,麦麦,你最好别写连笔,媛媛也够呛认的。”

往后看,阿英就美得合不拢嘴了,一个劲地叨咕母牛的那个器官。

缸子和姜小娄也来了精神,紧跟我近乎,很快我就落进圈套。从那以后,我责无旁贷地成为了大家的家书代理,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解决了头疼的问题,我也高兴为他们服务,这使我有更方便的机会了解他们的背景和精神。因为我的有求必应的爽快劲,我的威信值也被加上了好几分,缸子说象我这样有学问的人,到劳改队里也受不了苦,一般都让政府给利用起来了,阿英听了很后悔当初不听他妈的劝,多读点书原来真的有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