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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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借鸡生蛋

除了苦主,谁来见情?

李铭飞又道:“话又说回来。干我们这一行,到底积德的多,造孽的少,不比刑官狱吏,造孽容易积德难。”

“这又是为什么呢?”杨福同很感兴趣地问。

“此无他,到底自己可以作主?”李铭飞望着孙本初道:“譬如遇到了东翁这样的,自然不许我们造孽,即使所遇非人,我们只要自己把握得定,他也不能强人所难。狱里就不同了,真正是晴无天日!”

“怎么呢?”

“一个字——‘钱’。没有钱,牢狱比猪圈都不如,有钱的,跟自己家里一样,不但起居饮食舒服,甚至妻妾还可以进去伴宿。”

“我也听说过。”孙本初问道,“真有这样的事?”

“当然有!我说个故事为诸位下酒,就出在我们浙江,那是乾隆年间的事……”

据说,乾隆年间,有个富家子弟,犯了命案,情节甚重。由县、府、道,一直到省里,都维持“斩立决”的罪名,只待刑部公文下来,便要处决。这个富家子弟是三代单传,所以他家上下打点,只想救出一条命来。无奈证据确凿情,遇着的又都是清官,以致钱虽花得不少,毫无作用,只都便宜了中间经手的人。

那富翁眼睁睁看着要绝后,百万家财,身后将为五服以外的族人所瓜分,无论如何于心不甘。于是经人指点,备了一份重礼去请教一个以善于出奇计,外号“鬼见愁”的刑名师爷,不得已而求于次,只想他的在狱中的儿子,能够留下一点骨血,哪怕是个女孩子也好,问那刑名师爷,可有办法?

办法是有,但不能包养儿子,因为这是任何人所无能为力的。但就照“鬼见愁”的办法,已能令人满意。他答应可以让那富家子,多活三个月,在这三个月中,以重金觅得数名健妇,送到狱中为富家子荐寝。

当然,狱中是早已打点好的出入无阻,每天黎明有人在监狱后门迎接,接着健妇送到家供养。事先已讲明白,要在他家住几个月,若无喜信,送一笔钱放回,有了喜信就一直住下去,直到分娩为止,那时或去或留,另有协议。

这样过了十几天,刑部的复文到了,是“钉封文书”,一望便知是核准了“斩立决”。

“慢来,慢来!”杨福同打断李铭飞的话问道:“不是说可以活三个月?何以前后一个月不到?”

“稍安毋躁,”李铭飞笑道,“当然另有道理,不然何以鬼见了都愁?”

他接着又讲……

既称“斩立决”,等“钉封文书”一到,就得“出红差”,知县升堂,传齐三班六房和刽子手,把犯人从监狱里提了出来,当堂开拆文书。打开来一看,知县愣住了,封套上的姓名不错,里面的文书,完全不对,姓名不对,案情不对,地方也不对,应该发到贵州的,发到浙江来了。

没有核准斩立决的文书,如何可以杀人?

犯人依旧送回监狱,文书退了回去。杭州到京师,再慢也不过月余,但是要等贵州把那弄错了的文书送回刑部,“云贵半片天”,一来一往就三个月都不止,便宜了贵州的那犯人,平白多活了几个月。

“这不用说,当然是在部里做了手脚?”孙本初问。

“是的。”李铭飞答道,“买通了一个刑部主事。这算是疏忽,罚俸三个月,不过几十两银子,但就这样一举手之劳的疏忽,非三千银子不办。”

“这是好事!为人延嗣,绝大阴功,还有三千两银子进帐。”杨福同笑道,“何乐不为?”

“其奈坏法何?”李铭飞说,“倘或查封、抄家的文书,也是这么横生枝节,国库的损失,谁来认赔?”

“若有其事,也算疏忽?”

“此是何等大事,不容疏忽也不会疏忽。国法不外乎人情,所以听讼执法,只从人情上去揣摩,疑云立见。譬如说某人向来精细,而某事忽然疏忽,此一疏忽又有大出入,其事便可疑了。又譬如‘例案’,向来如此办理,而主管其事的忽然说,这么办是冤枉的,驳了下来,甚至已定性的案子,把它翻案。试问,这一案冤枉,以前同样的案子就不冤枉?何以不翻?只从这上面去细想一想,其中出了什么鬼?不言可知。”

听这番话,足见得李铭飞是个极明白事理的人,孙本初亦感到十分欣慰。

接下来,众人闲谈到夕阳衔山,方始散席,依旧荡桨回城。

回到城里后,李铭飞辞别,孙本初又邀杨福同夜里把酒细谈。两人从相遇谈起,谈到补缺成功,又谈今年的新漕奉旨提前启运之事,最后各抒抱负。

孙本初幼聆庭训,深知州县官虽被视作风尘俗吏,其实颇可有所展布,而且读书不成,去而捐官,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子,也就断了金马玉堂的想头,索性作个功名之士。

而杨福同前世被逼服毒,“黄金眼”戚云涛靠的什么?还不是一个“钱”字。而这世一睁眼就又经历家贫母病,继而在妓院讨生活。可以说,两世为人的杨福同一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所以他的想法比孙本初还要实际,就是“挣大钱,发大财”!

一个总脱不了“做官”的念头,一个则以为“行行出状元”,而以发财为第一,发了财照样亦可以做官,不过捐班至多捐一个三品的道员,没有红顶子戴而已。

因为气质相类,思路相近,所以越谈越投机,都觉得友朋之乐,胜过一切。当夜谈到三更过后,孙本初才派人提着灯笼,送杨福同回家。

杨福同精力过人,睡得虽迟,第二天依旧一早起身。

原来昨天“永兴”钱庄的掌柜柳胖子提了礼物,登门拜访,见他不在,留下一张大红帖子邀他今日游西湖,说有要事相告。

杨福同来到西湖边上约定的茶楼,上得楼梯一眼就看到柳胖子坐在临窗的座位上。

“福同,福同!”柳胖子也看到了他,连忙起身打招呼,“快来,坐这里!”

“柳先生!”杨福同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你老人家一向可好?”

“好什么?”柳胖子埋怨似他说,“从你一走,我好比砍掉一只右手,事事不顺。”

杨福同心里有数,柳胖子替人戴高帽子的本事极大,三言两语,就可以叫人晕晕糊糊,听他摆布,所以笑笑不答。

“福同!”柳胖子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你混得不错啊!”

杨福同拱手道:“托福!托福!”

柳胖子笑道:“福同,并非我此刻卖好,要你见情,说实在的,当初那件事,东家大发脾气,我身为掌柜,实在是没法子,只好照店规行事。心里是这样在巴望,最好孙老爷早早来还了这笔款子,或者让我发笔什么财,替你赔了那五百两银子。这为什么?为来为去为的是你好重回永兴。现在闲话少说,喏……”他从袖筒中抽出一张银票,放在桌面上,轻轻地推向杨福同,“你每月六两银子的薪水,自离开永兴之日起照补,十个月一共六十两银子,这是钱庄本票,你收好了!”

杨福同把银票推了回去:“柳先生,好马不吃回头草,盛情心领,谢谢了。”

柳胖子双手推拒,责备似他说:“福同,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自此展开冗长的说服工作,他的口才虽好,杨福同的心肠也硬,随便他如何导之以理,动之以情,一个只是不肯松口。

看样子,柳胖子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一定要请他回永兴钱庄不可。无奈之下,杨福同只好说破与孙本初的关系,表明自己现在已然到衙门里当差了。他这样一说,柳胖子自然不能叫他再回永兴去立柜台,当伙计!

“啊!”柳胖子咧着嘴拉长了声调,做出那意想不到而又惊喜莫名的神态,“福同,恭喜,恭喜!你真正是鲤鱼跳龙门了。”

“跳了龙门,还是鲤鱼,为人不可忘本。我是学的钱庄生意,同行都是我一家。柳先生,以后还要请你多照应。”杨福同谦虚道。

“哪里话,哪里话!现在自然要请你照应。”柳胖子眼珠一转,有了一个主意,他放低了声音说,“福同,你现在出息了,已攀上孙大人这株高枝。不知道你能不能给孙大人提一下,把县库的银子存到咱们永兴钱庄来呢?”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虽说杨福同已然离开了永兴钱庄,可他话语间还是提的“咱们”!

“你放心,柳先生,有机会我一定提。”杨福同点点头,“永兴毕竟算是我的娘家!”

“我可以给你四厘的暗息!”柳胖子加重筹码。

钱庄代理县库,道库,藩库等公家的银子,明面上是没有利息的。杨福同心动了,他想:“孙本初刚做官,首先要有一个清廉公正的好形像,行事便不能不谨慎,尤其在银钱上头!

如果自己要做生意的话,肯定不能直接动用库银,否则让人抓到把柄,就会给根基未稳的孙本初带来数不尽的麻烦。现在机会来了,把县库的银子放到‘永兴’去,就是借鸡生蛋!朝廷的钱一分不少,个人又有好处。

单独开户,另立账册,有库银做担保,也可以贷款出来,这样一来,做生意就方便了。以钱生钱,到时再建立自己的钱庄!”

想到这儿,他当即表示一定尽全力促成此事,柳胖子总算不虚此行,欣然告辞离去。

而杨福同因为这天宴请钱谷师爷——唐小朝的酒席就设在西湖里的一条画舫上,所以仍坐在茶楼上,并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