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河南济源北行,进入山西境地,在老解放区里沿途落脚。这天,来到丹河边的一个村庄。队伍刚到村口就走不动了——衣着褴褛但身强力壮的农民们挡住了去路。不一会,正在喂奶的露着乳房的女人、啃着黑色的窝窝头的儿童、拄着拐杖的老头、小脚裹腿的老太,将俘虏团团围住。邱行湘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男人们已经一把抓住了俘虏的衣领,左右开弓,乱打一气。女人们嚷着北方骂人的话,朝俘虏身上吐唾沫。儿童拾起石子往俘虏头上掷。老头老太太虽然站得远一些,也颤抖着双手,紧握着拳头。
解放军持枪制止,然而法不治众。在这一派混乱中,邱行湘身后虽有几十名解放军士兵,他也感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恐惧。幸好,他看见一个农民领袖将手一挥,村口终于平静下来。这位农民领袖走到邱行湘身边的那个解放军军官面前,谈判性地说了句“我们现在只找小蒋介石一个人算账”,也不等对方表态,径直钻进俘虏队伍,看看这人的军帽,看看那人的领章。最后,像失望之后有所发现似的,这位农民领袖径直朝邱行湘走来,然后在邱行湘面前站定。
“他是谁?”农民指着邱行湘问军官。“一个小官。”军官笑着回答。“谁是大官?”
“还没有押来。”
邱行湘的衣着倒也没有在被俘前乔装一番,他平日的朴素能使他化险为夷,这是他不曾想到的。可是他更没有想到,他竟会害怕老百姓而不怕解放军!当夜,邱行湘正是在这个被他称为“恐怖的山村”里住下。他住在全村最破烂的一间房屋里。主人——一个拖着胡须的老头的衣着,也近乎是褴褛中的褴褛者。令邱行湘感到莫名其妙的是,这个老头边咳嗽吐痰,边扫地烧水,殷勤得不愿停顿一刻,对他非但没有疾言厉色,晚饭时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弄来半块烧鸡、二两土酒。邱行湘暗想:真是人心隔肚皮,天底下原来有两种老百姓,一种喜欢共产党,一种喜欢国民党。如此看来,国民党的仗还是能够打下去的。就在邱行湘乍寒乍暖,悲喜交加的时候,这个老头对他使眼色、摇摇头、叹口气,最后寻着机会结结巴巴地悄悄告诉邱行湘:“我过去的全部田土被平分了!”“全部财产被没收了!”“还要挨斗争……”邱行湘恍然大悟:这人就是共产党所说的土豪劣绅、地主恶霸。
丹河边上的这座小小村庄的遭遇,对邱行湘的理智是一次大大的刺激。在这以前,他对共产党的理论,尤其是什么阶级分析法,是嗤之以鼻的。他拥护三民主义是基于“君为轻、民为贵”,他反对共产主义是基于“被剥削阶级消灭剥削阶级”。而在此时,他亲眼看见了共产党理论的存在与实施。这使他不能不由面前的这个老头联想到他的老人。他的父亲是溧阳南渡镇上的一个谷商,常年买卖于苏州溧阳之间。1936年他父亲病故。家中老母置有20多亩田土,谷行由其兄经营,田土则雇人耕种。他知道,按照共产党的理论,他家也是土豪劣绅、剥削阶级,要是苏南由国民党的光复区变作共产党的解放区,那么他的家业顷刻之间便会化为齑粉,他的老母也会落难到面前的这个老头的地步——这对于他来说是万万不能容忍的。这时候,他确信他看过的一本《匪区逃出记》里说的共产党共产共妻、杀人如麻等等都是真事。昔日耳听为虚,今天眼见为实,他觉得他对解放区的唯一认识就是仇恨。倘若是他领章上的那颗星还在闪闪发光,他会为挽救他的阶级的沉沦,激发起百倍的勇气。可是,事到如今,他对面前的这个老头的唯一安慰,是一颗“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黯淡神伤的泪珠。
感情不能代替理智。邱行湘不能不在中国革命的洪流面前睁大眼睛:黄河北岸,如火如荼,数以万计的老百姓为解放军送运粮草弹药,鸡公车不绝于途;数以千计的民工为解放军修桥筑路,打夯声不绝于耳。这是成千上万的不穿军装的军队啊!邱行湘在心里惊呼:国民党将领总喜欢一口一个“800万”,殊不知共产党的军队是无法用数字来计算的!在军事力量的对比上,邱行湘的长期的作战经验告诉他,兵力多少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他不像有些国民党将领那样,提到共产党的打法时总是以戏谑嘲笑的口吻,将集中优势兵力诬称为“人海战术”。国民党《中央日报》正是以这样的口吻发布洛阳战事新闻的:“洛阳匪军于5倍国军兵力,连日借猛烈炮火掩护,用人海战术不顾重大牺牲,轮番向城垣猛扑。国军坚苦奋战,予匪以严重打击。”(《中央日报》1948年3月15日)洛阳之战再一次告诉邱行湘,对付共产党的“人海战术”的唯一办法是使用“人洋战术”。但是,人从哪里来?真心实意地替国民党打仗的人从哪里来?邱行湘此间惊人的发现是——在中国社会里,地主比农民少。于是,他似乎理解了,为什么国民党执政,民心尚不可顺;为什么共产党在野,却能一呼百应。进入这样的思维时,他对他由洛阳战败所承受的自责和内疚居然减轻了许多。万事趋之必然,则引人心安理得;一事失之唐突,则教人后悔莫及。现在他来估价他个人的勇气和力量时,他深感他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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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来到晋东南一个山区城市——长治。
解放军的那位军官邀约邱行湘逛街,走了10多天的山路,看到这样一座城市,他顿觉豁然开朗、耳目一新。城市建设虽不及洛阳精美,也还整齐大方。市场尤有特色,山货土产摆成长蛇阵,各类皮毛油滑生辉。农民、商人、市民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正午时分赶集者仍有增无减,显示着解放区大后方的安定与繁荣。也许是军人的缘故,邱行湘没有什么游山玩水的雅兴。洛阳的雕栏画柱,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一团乌七八糟的令人心烦的颜料大杂烩。而在长治街头,他却聚精会神地观赏迎面走来的男人的头巾、女人的衣领,甚至不惜扭过头去看老太太后脑勺上的绘着花鸟的发髻。在长治城最大的一家饭馆里,解放军军官请客,邱行湘也不推辞,美美地饱享了一顿口福。长治观光这天是邱行湘被俘以来精神最振作的一天。可是正所谓乐极生悲,待他傍晚回到宿地时,竟呆若断木,掉下一排泪珠来。
不是军人无眼泪,只是未到伤心时。这些天来,特别是一到晚上,邱行湘总是想到他的206师官兵。从阳城出发,路上还不时可以见到他们。只要能见到他们,哪怕是匆匆一瞥,他也感到一丝慰藉,哪怕是一张陌生的低贱的士兵的面容,也会长存在他的记忆里。到晋城后,他就发现206师官兵愈走愈少了。现在到了长治,一个新的夜晚,他突然发现,全部俘虏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像在这个古柏参天的世界里只有他和他的影子一样,他感到一阵空前的寂寞和绝望。夜色之中,惟有将满腔情思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他才能获得此间的解脱,迸出几点与悲戚抗衡的火花来。
这个人就是他的政工少将处长赖钟声。这是个刚满30岁的戴着眼镜的白面书生,高大俊秀,山东烟台人。1942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工学院土木工程系,在滇缅铁路工程处就业,后调修昆明机场。经考试院高考,升任工程师。1945年,抗战末期,重庆危急,响应蒋介石所谓“一寸山河一滴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参加青年军。后被选入国民党中央干部学校(校长蒋介石,教育长蒋经国)研究部第一期学习。他和他的同班同学王升、陈元、李焕,是蒋经国的得意嫡系门生。1946年,他出任国民党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万县青年职业训练班代理主任。1947年底,接任国民党青年军整编206师政工少将处长,随邱行湘由南京赴洛阳作战。
邱行湘是在第二次受蒋介石召见后,去蒋经国的官邸(励志社)辞行时认识赖钟声的。在蒋经国的身旁,一边是蒋介石亲自挑选的武将,一边是蒋经国精心栽培的文官。军政一体,文武并进,洛阳之战把他们两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到洛阳后,他们各自空着豪华宽敞的卧室不用,偏偏挤到司令部的一间小房,抵足而眠,朝夕相处。他们一起在洛阳206师交接大会上,接受全师官兵的欢呼;他们同车去龙门石窟,在佛像前默默祈祷……邱行湘有通天一术,动辄向蒋介石电告;赖钟声有电码密本,设专用电台与蒋经国直接联系。分工之余,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以整编206师师部的名义,合力创办了一个铅印《革命青年》周刊,着重向官兵灌输“一个党、一个政府、一个领袖”等种种正统思想。赖钟声还经常到部队演讲,把蒋经国在重庆浮图关青年干部学校时每日早操后的训词——“如果我们和共产党的斗争失败了,那么我们哪怕退到喜马拉雅山还是要和共产党斗争到底”,传播到每个青年军士兵的心底。最令邱行湘钦佩的是,这位具有工程师身份的30岁的国民党少将,每每在鼓动士气之余总要将手一挥,坚定地始终强调一句:“战争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在统一大业完成后,实现民族的工业化!”他钦佩比他小10岁的赖钟声,不仅有学者的头脑,更有政治家的抱负。
邱行湘也有看不起赖钟声的地方。那是在洛阳危急之后,他的怨言很多,懊悔不该来洛阳送死。在核心阵地遭到猛烈炮击后,他脸色发白,眼神发黑,忘掉了蒋经国早操后的训词,却想起了佛像前的祈祷。但是此刻,邱行湘完全原谅了他——他毕竟是第一次听见炮声。
被俘以后,邱行湘意外地在新安镇看见了赖钟声。他大声武气地跟赖钟声打招呼,赖钟声却诚惶诚恐地相视无言。邱行湘曾经因为赖钟声家庭贫困,写信给在赖钟声老家烟台地区驻防的国民党同僚李弥,要求多加照看,为此赖钟声感激不尽;而今,新安镇上,邱行湘又担心赖钟声本人饥饿,抓了一只烧鸡、4个鸡蛋,递到赖钟声面前,赖钟声却只收了一个鸡蛋,摇摇头走开了。邱行湘本指望后会有期,可现在——从新安起,他与赖钟声天各一方,此生不再复见了!他到哪里去了呢?邱行湘在心底叹息:他的未婚妻、北平师范大学毕业的毕小姐,正在北平准备花烛,而他前面的路却永远不会通向洞房。战死的,已经葬身荒野;尚存的,亦不知东西南北。邱行湘更不知自己如何下落,他的女友张小姐又怎样打发青春!今日独坐黄昏,明日只身起解,事到如今,这位久经沙场的国民党将领也心非木石了。
翌日续程。黄土高原,人烟稀少;太行山中,小路崎岖。邱行湘走在峪涧,仰面望着莽莽大山,只觉得座座向他压来。他记起当年曹操征伐袁绍余部,翻越此地时吟有“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的诗句,不觉苦笑道:关前立马之时,谁不洋洋得意,一旦落敌之手,方知军粮难吃。这是邱行湘战败后的颓唐之言,其实他的敌人向他提供的军粮也是甚为好吃的;陈赓相赠的猪肉罐头一盒一盒地打开,一路上解放军军官又想方设法为他加点新鲜蔬菜,使他胜利地完成了一次没有作战任务的行军。
经潞城,沿漳河,3月下旬,邱行湘来到他的目的地——河北省武安县黄埔村。他品味着这个村庄的名字的时候,更是酸甜苦辣一下倒了出来。想当初,别江南,奔南国,18岁投广东黄埔,参加大革命,青春正浓,血气方刚;到如今,渡黄河,翻太行,40岁入河北黄埔,投身大死狱。人生急下,坐以待毙!邱行湘是熟读《三国演义》的,庞统到了落凤坡的情景蓦地涌上了心头。他先是诅咒命运在捉弄他,尔后又感激着上苍的美意:既然这里是他的归宿地,那也好——黄埔出,黄埔入,黄衣永世伴黄土。他双目紧闭,两手轻合,虔诚地期冀在这里给他留一块小小的风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