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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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黄埔村中(1)

他走进人生的午夜。他在现实面前开始睁开眼睛。虽然没有看见他的明天的晨光,但是他看见了他的昨天的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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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埔村座落在河北、山西、河南三省交界之处的偏僻地带。村前是银白如练的漳河,村后是翠绿如染的群山。村里的一座座方块形的旧式房屋,包围着一个宁谧的天地。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漳河训练班就设在这里。

邱行湘在傍晚时分走进黄埔村,走进一座朱色大门的四合院里。东厢房门打开了,屋里没有人,却亮着油灯。他和衣倒在铺位上,鞋未脱,双脚伸出床外,随便将棉被往肚子上一拉,便不愿意动弹了。洛阳一仗,他有7个昼夜没有合眼,这十几个晚上他又常常彻夜失眠。现在,是他一个人安静地偿还他瞌睡账的时候了。据说睡觉也是需要力气的,邱行湘只觉得他连睡觉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暗想,即使要死,也得等睡醒了再死。

邱行湘睡觉有打鼾的习惯。现在他的鼾声起来了,却远远没有先前响亮,且愈到后来愈没有声音了。他闭着眼睛,却看到外面火光熊熊、狼烟滚滚,夜空出现了带马达的流星,战机像老鹰捉小鸡一般俯冲下来……邱行湘翻身跃起,一个箭步蹿到门前,现在援军已到,是他收拾残局的时候啦!当他看见窗外一动不动的岗哨,方才发觉是噩梦一场。他抹去额上的冷汗,不敢再睡,双手托住腮,坐回床沿上,望着壁上的影子发愣。可谓“梦里乾坤大,醒时日月长”。邱行湘捂住怦怦乱跳的胸口,真不知如何打发从现在开始的寂寞长夜。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匆匆来回,像一只性急的麻雀最初被捉进笼子一样,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烦躁与恐惧。

他第二次想到死。自杀,现在有条件了,此间正是时候。黄河水软,墙头砖硬,笼中麻雀常常碰壁而亡。然而他又想到国民党还有半壁江山,军事上亦占一定优势,弥平“匪”乱,统一民国,未必不能实现。小小洛阳城只不过是地图上的一个点,区区邱行湘只不过是蒋介石的一个兵,国民党将领中,比自己高明者比比皆是。更何况胜败乃兵家常事,自古从不以胜败论英雄,又何苦鼠目寸光、轻捐此生呢?而且死于僻壤,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无异,又怎能发泄失败的仇恨呢?想到这里,邱行湘自谑道:谁教你变成人的呢?你要是猪就好了,日求三餐,夜求一宿,这里倒是你的福地……不,不!猪关在圈里也不会服气的,也要拱翻木栏的。邱行湘冲到房门,一阵浑打乱踢,高声吼道:“要杀就杀,软禁干什么!”

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来人没有说话,笑眯眯地走到邱行湘面前,双手一叉,仰面大笑起来。邱行湘疑惑了,借着昏暗的灯光将来人一番打量:披一件灰色军袄,高大魁梧,红头花色。他以为又是哪位解放军长官。

“我是蒋铁雄呵!”“……”

蒋铁雄是邱行湘的同乡同学,黄埔六期生,留学德国,官至国民党快速纵队副司令。1947年上半年,晋冀鲁豫解放军在豫北攻克汤阴,蒋铁雄随他的长官、国民党暂编第3纵队司令孙殿英被俘。

邱行湘看见蒋铁雄,半晌说不出话来;千头万绪,他不知从何说起。他来不及回顾在溧阳乡间私塾里的同窗之情,也来不及追忆在国民党官场里的莫逆之交,更来不及倾吐分别3年来的思念之苦,他此刻唯一的言语,是为着今日竟相逢在共产党的“监狱”里,为着上帝为他们安排了这么一个好地方而长叹不已的那一口气。

蒋铁雄倒没有这般繁琐的感伤,他流露出来的神情,除了有同乡人异地重逢的欣喜,还有旧时代大年初一的祝福。蒋铁雄话长,每每扬起眉毛:“既来之则安之。我被俘300多天了,一天比一天安心。共产党的事情,我比你晓得多啦!解放军是正义之师,训练班是仁义之地……”邱行湘话短,每每皱起眉头,他突然感到蒋铁雄不像他印象中的那个狷介倔强的伙伴,更不像当年那个硬骨铮铮的快速纵队副司令。尽管蒋铁雄说一口纯正的溧阳乡音,邱行湘听来也甚为反感。但是,不管怎么说,当邱行湘落进人生的枯井的时候,他对井底的蛤蟆也不会讨厌,何况现在是看见了自己的老相识呢!单从自此便可从寂寞中解脱出来这一点着想,他也深感蒋铁雄是上天有意掉在他身旁的一颗福星。在福星面前,受福者是没有理由计较什么的;哪怕这是一颗失去光芒的陨石,邱行湘也感到要比墙上那盏油灯明亮得多、温柔得多。

第二天,解放军二野漳河训练班李主任和姚科长设宴款待邱行湘,并邀蒋铁雄作陪。李主任是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穿一身灰色粗布军装,扎着绑腿,和北方农民一样,蓄着大圆头。他憨厚地笑了笑,将筷子在桌上齐了齐,指点着菜肴对邱行湘道:“条件差,不要客气。”邱行湘望了望面前这两个解放军干部军服上的补丁,又望了望桌上大大小小的碗碟,心里思忖道:共产党人生活之艰苦是惊人的,可是一旦奢侈起来也是惊人的。席上,除了少数的本地的山珍,大半是山东滨海的海味。李主任笑道:“看起来我们在深山里,实际上我们和住在海边一样,因为我们的广大解放区基本上是连成一片的。”席间,姚科长向邱行湘介绍了解放区生产自给的情形,李主任则告诉了他当前的战场局势。

军人的每一根神经都连着战场,战场的每一丝硝烟都刺激着邱行湘的神经。解放军就在攻克洛阳的同年同月同日,也收复了四平街。这位参加过四平街战役并且以四平街勇将自居的将军承受着外人不可理喻的隐痛。胜利之日,四平街的战功是属于主将陈明仁的,蒋介石为陈明仁挂上了青天白日勋章。待到他首次出任战场主将,期待着蒋介石为他挂上青天白日勋章的时候,他反而失败了。于是,失败之时,那往日的胜利则变作今日的失败的讽刺。那讽刺的意味只有他一人知晓:你邱行湘跑过了初一,跑不过十五!

李主任似乎觉察出邱行湘心底的颓唐,把话题转向了3月29日国民党在南京召开的“行宪国大”。却不料这更是打在邱行湘的痛处。正是在这次“行宪国大”上,蒋介石出任总统之余,桂系头目李宗仁当上了副总统。这使得包括邱行湘在内的陈诚系将领极为反感的美国驻中国特命全权大使司徒雷登1947年9月8日向美国国务院报告:“……象征国民党统治之蒋介石氏,资望已日趋式微,甚至目之以过去的人物者……李宗仁之资望日高,彼对国民政府无好感的宣传,似不足置信。”这些无稽之谈,竟得以势所必然的如愿以偿,邱行湘此间只有恨地无缝了。他没有点燃“行宪国大”大门上的红灯,反而打熄了蒋介石宝座上方的绿灯,从而促成了一桩在昏暗的光线下进行的中途换马的买卖。

黄埔村里难得的佳肴,他一点没吃出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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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河三月,桃汛滚滚。李花给村后的山峰戴上顶顶白帽,麦苗为村前的土地铺下张张绿毯。邱行湘不会追求感官刺激的享受,他甚至因为心境和时令的失调,常冒无名鬼火而最终导致恶性循环。然而,大自然偏偏有这种魔力:她可以在不知不觉之中,使忧心忡忡者在某一个顷刻之间茅塞顿开,赏心悦目。邱行湘不知在哪一叶花瓣上发现了万物的生机,亦不知在哪一缕阳光里排去了死神的阴影,他现在思考的首要命题是活下去的可能。共产党优待俘虏是真是假?他是未卜未知。在他看来,国民党军队的兵士、下级军官、军医、军需等等,经过共产党“洗脑”,有可能放生。但是,对国民党高级军官呢?他想到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共产党俘虏了北洋军阀吴佩孚、孙传芳的高级军官,送到黄埔军校,成立训练班,中共方面的韩麟符任训练班政治部主任,将这批人短期教育后,同样送出去参加革命军。但是,物换星移,时过境迁,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共产党与国民党誓不两立,国民党与共产党不共戴天。漳河训练班不是军校是监狱,要想在这里得到共产党的优待是万万不可能的!且慢——邱行湘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干什么要指望共产党呢?将来鹿死谁手,眼下还是一个谜。单为了指望这个,重要的依然是活下去。至于活下去的条件,他自有铁一般的原则。如果共产党要他以变节来保全性命,那么他是决意不受的。“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他相信他的人格,相信他的意志,相信他的信仰。他现在依旧穿着国民党的军装,他依旧为自己保留着国民党将领的军衔;与过去唯一不同的是,他被迫离开了他那可爱的战壕,被迫来到了这块陌生的土地。但是,邱行湘以为,这仅仅是战场的转移。如果说,他在炮火的战场上,是一个永恒的失败者,那么,他在灵魂的战场上,将成为一个不朽的胜利者。邱行湘就是这样,以蒋介石的“以不变应万变,以万变保不变”的哲学为武器,气宇轩昂地走进了他的崭新的战场。

4月初,邱行湘被编进班组学习。他进入一个年轻人居多的小组,组长是一个叫安惠林的小伙子。邱行湘估计这几十个人都是国民党军队的下级军官,上与下,自有法定的礼仪,他虽然不奢望在这里能接受下级的室内军礼,却也等待着众人对他的仰视。事与愿违,他刚跨进门槛,组长就用严厉的语调命令他坐在“被告席”上交代问题。邱行湘本指望在这里如鱼得水,殊不料落得个鱼进油锅,竟然成了囚徒的囚徒。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启口了。

“委员长令我……”“什么!”“是委员长令我去洛阳的嘛!”

“什么委员长,是蒋光头!说下去。”“陈总长当时……”“什么陈总长,是陈癞子!说下去。”

邱行湘不再说下去了。关于蒋介石的绰号,老百姓取得五花八门,他听腻了。对于陈诚的绰号,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公开喊叫。陈诚头上有几处疮疤,终生蓄长发,除了他的老家浙江青田高市人多以陈癞子称之外,绰号并未远扬。现在,邱行湘觉得实在刺耳——侮骂他人,他犯不着与人一般见识;侮骂陈诚,侮骂他跟随了半辈子的他从心底钦佩的总长,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你们怎么骂人?”“骂人?你他妈满手血腥,还嫌俺口臭!”

邱行湘霍然起身,径直出门。一个青年人挡道说:“想溜?可以。请从我的胯下过去。”满屋哄堂大笑。

邱行湘气得方脸变作长脸,他捏紧拳头,高吼一声:

“你们要干什么!”“要揍你!”一个青年人上前对准他的胸脯就是一拳。邱行湘身材不高,稳力极好,力气颇大。他乘来人脚跟未站定,猛一挥拳,将对方打在地上。几个青年人一起朝他扑来,他躲闪不及,一脚将木桌踢翻……正当他寡不敌众、被年轻人按在地上时,解放军看守人员闻讯赶来,制止了这场行将炽烈的混战。

邱行湘事后知道,这些年轻人并不是国民党的下级军官,他们是解放区里犯了错误的基层干部。他暗笑道:蒋介石爱我,我自然爱蒋介石;共产党不爱他们,他们却爱共产党,岂不怪哉!但是,他回过头来想,这些人虽然是囚徒,但毕竟是大婆子生的,纵然他们把自己打死,共产党也不会吱声的。可是,就在当天中午,他听人说,训练班的李主任把组长安惠林叫去狠狠地训了一通,并且令其写检查,在小组内宣读。邱行湘感到意外,又感到高兴,他准备把安惠林的宣读当做京剧唱腔来听。邱行湘最后感到的却是伤心。解放军没有打他,解放军的犯人倒打了他,这使他很不服气。他找到李主任,哭丧着脸诉苦说:“君子可杀不可辱,打人是奴隶时代的产物,希望贵军羁绊害群之马!”但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李主任当着他的面却肯定了这些年轻人的思想感情,表示对他们的心情可以理解。邱行湘急了,摊开双手说:

“要是贵军公平的话,为什么不体察体察我的心情?”李主任来个所答非所问:“已经研究了,你明天到蒋铁雄那个小组去。”邱行湘打从呱呱落地,此间是第一次从内心感激他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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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一个村庄,对于邱行湘来说,不同的四合院有不同的空气。在清一色的国民党被俘军官组成的小组里,他感到连众人的汗水也是香的。

在这里,他结识了新的朋友。孙殿英部队的两个师长刘月亭和杨明轩,庞炳勋部队的参谋长贺一吾……蒋铁雄为他收拾铺位,刘月亭为他打水盛饭,50多岁的贺一吾平日不多言谈,却常在他跟前一口一个“邱老弟”。如果说,邱行湘在漫长的官僚生活中从未感到什么是满足的话,那么,现在他领受了“知足长乐”的快意,懂得了“能忍自安”的哲理。白天,他在学习会上大口地呼吸;夜晚,他在大通铺上大声地打鼾,他为自己规定的在近期唯一的任务是,消灭腮部由骨骼突出形成的直角,让直角隐蔽在弧形的脂肪里。

奈何在邱行湘的路上,一厢情愿的好事并不多。现在,他又到了濒于窒息的地步。

在早晨集合会上,训练班教唱《蒋介石,你这个坏东西》。各组人员整整齐齐站在村头的操场上,用各种神情、各种音调但基本整齐地唱着:

蒋介石,你这个坏东西……囤积居奇、抬高物价、扰乱金融、破坏抗战都是你。你的罪名和汉奸一样的……你这个坏东西,真是该枪毙!唉,你这个坏东西,唉,真是该枪毙!

邱行湘没有唱。他站在前排中间,低着头,面红耳赤。感情这东西真是不通自融。蒋介石受骂,邱行湘害臊。他刚刚抬起头,正碰上李主任的目光,不得不把脚移动一下,用以遮蔽内心的恐慌、躲避对方目光的进攻。而终于重新低着头,像截木桩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歌声越来越大,他发现有人在撞他的肩头,睨时,原来是身旁的蒋铁雄已经唱得摇头晃脑,脚也站不稳了。蒋铁雄也瞟他一眼,口里唱道:“就是你、就是你。”节奏愈来愈密,队列里左一声“坏东西”,右一声“该枪毙”,连他这个没有张口的人也觉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濒于窒息的边缘,其痛苦并不亚于被包围在弹如雨下的洛阳中学核心阵地。冷飕飕的山风之中,他的额头竟渗出滴滴热汗。

一声“解散”,人们四下离去。邱行湘正想抬腿,见李主任朝他走来,他又不敢动弹了。这位永远以正眼看人的身材高大的李主任,由于有着与他20多岁年龄很不相称的老练,使邱行湘有几分畏惧他。尽管李主任不止一次对他声称,他们不是法官,这里也不是法庭,但是,邱行湘认为,若是共产党现在开始审讯他,他是没有理由拒绝出庭的。李主任说话了,还是老习惯,微微一笑:“老邱哇,早上要多穿一点,北方不比南方。”待邱行湘抬起头来,李主任已经走远了。邱行湘仍在原地没有动,他现在不想动——一次准备接受的审讯,就这样像晨风一样,轻轻地从他面前拂去。共产党对俘虏不杀不辱到这种程度,若不是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是绝对难以置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