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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早春时节雨

江陵城中下着稀疏的雨,雨水敲击石板的声音传入孟珙的耳中,坐在大堂之上,孟珙单手支着头,仿佛睡着了一般,轻轻和着眼,没有半点的声息,只是微微涨动的鼻翼,呼吸着略微潮湿的空气。

孟珙老了,纵使他的双臂依旧如同年轻时一般强而有力,纵使他的酒量依旧大得吓人,总是他的目光依旧明锐的如同捕捉猎物的精明猎手,可是孟珙还是无可逃避的老了,被岁月催残的星霜鬓角,脸上越发浓重的皱纹,这些都无可争议的在孟珙的脸上发间蔓延。

斑白的胡须垂在孟珙深色的便服上,自外走进屋内的王坚,摒退了左右的侍卫,轻轻走上前来,低声唤道“元帅,贾大人来了。”

孟珙闻声睁开眼恍惚了一会儿,用粗大的手摩挲着自己满是刀割斧削般明显的额间皱纹,微微都点了点头。

王坚恭敬的退了出去,不一会儿,贾似道迈着从容的步伐,走了进来。

贾似道一身枣红色的外袍,外罩着一件浅白色的外衫,脚下一双深色云头靴,一身装扮依旧雍容大度,与他略带阴沉的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虽然步履从容,但贾似道的深色却并没有看上去那般轻松。

掸了掸衣襟上沾染的几点雨滴,贾似道开口了“老大人。”

“师宪,朝中怎么样,你这次前往临安有什么收获?”孟珙一捋胡须睁开眼睛问道。

“朝中的情况....唉!”贾似道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怎么?又有什么变化?”孟珙微微皱着眉看向贾似道。

贾似道躬身一礼轻声说道“史相丁忧之后,范钟进拜左丞相,杜范入拜右丞相。而范钟身为首相,但实受制于杜范,可谁料,杜范未到一月突然暴毙。”

说到这里,孟珙不由得猛的自座椅上站起身来,瞪圆了双目,不信的说道“什么?立斋暴毙了?”

“大人切勿紧张,这还只是个开始。”贾似道赶忙上前一步,扶住孟珙的手臂,孟珙如今正好五十岁,而那杜范,字成之,号立斋,嘉定元年进士。历官殿中侍御史、吏部侍郎兼中书舍人、同知枢密院事、右丞相兼枢密使。较孟珙大十七年,这突然撒手而去,令孟珙有些接受不了,但是,朝中的变化却绝对要比孟珙想象的更厉害。

“你继续说来。”孟珙挣开贾似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杜范去了不过几日,工部侍郎徐元杰与范钟在阁中吃罢午饭后,突感腹内不适,到了黄昏,寒热交作,浑身作痛,等到四鼓,竟然指爪爆裂,大叫几声而死。”

孟珙闻言直觉脑中一阵混乱范钟徐元杰虽然一直与史嵩之作难,但都算是骨鲠之士,朝中重臣,一个当朝丞相一个工部侍郎,怎么就这般凑巧的相继暴毙而亡,这对于风雨飘摇的南宋而言又该掀起多大的一场朝争“这....这.....”孟珙后退一步,按住座椅,紧皱着眉头不知该说什么。

贾似道看着孟珙有些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我说为何本月的邸报晚了这么久还没送来,原来是朝中出了这般的变故,怎会如此?立斋虽说身体一直算不得硬朗,可仁伯比老夫尚小一岁,怎也早了这般不幸。这绝对不对,绝对不对。”孟珙轻抚着额头默默沉吟着,神色已经慢慢恢复了平静,孟珙是久经沙场,一时的慌乱之后,已经开始思索这两位朝中重臣逝去之后,对于大宋的深远影响。

“孟公,事情还不知这样。”贾似道微低着头在一旁轻声说道。

“哦!”孟珙抬起头来看向贾似道。

“徐元杰去后,未出三日,刘汉弼又因为在阁中会餐,忽然得病身死。”

“完了!”贾似道话音刚落,孟珙重重一拍额头,满脸斑白的胡须随着震动而飘荡,孟珙仰天长叹道“史相复出之路从此断绝了!”

孟珙的声音在大堂中震荡着,王坚闻声而入,见孟珙扶着椅子仰天长叹,贾似道在一旁闭着双眼,神情尽是一片萧索。

“孟公!”贾似道双手藏在袖中,闭着双目大喝道。

“情况未必会这么糟。”

孟珙好似突然间衰老了十几岁一般,颓然的转身,坐回椅子上,无力的摆着手道“莫要说这些连师宪你都不信的话来骗老夫。立斋元杰刘汉弼俱是小元祐党中领袖,三学诸生向来以他们为首,如今此三子去后,这帮无官御史台,恐怕又要将史相拖出来抵罪了。史相啊,史相,唉....”所谓的三学诸生指的是太学生、宗学生和武学生,这些没有官职的学生,就如同当时的民间政治组织,拥有极大的社会影响,南宋的历代权相不论是秦桧汤思退韩侂胄还是史弥远都没少吃过这帮无官御史台的弹劾,而虽然这三生早在北宋时期便以出现,但真正令他们登上政治舞台的,还是北宋灭亡之后。

孟珙苍老的坐在座椅上,无言的叹息着。

“这帮子学生身历政事时又不达事变,毫无君子坚孤的操行,若是将来我有幸入朝,定当以利诱之。”贾似道自临安归来,比孟珙更了解如今朝中的变故,当年史嵩之为相时,便于这朝中三生关系极为紧张,三学诸生张榜名言:丞相朝入,诸生夕出;诸生夕出,丞相夕入。而在此次被称为淳佑三贤的徐元杰杜范刘汉弼死后,太学生蔡徳润等一百七十三人“伏阙上书,以为暴卒”。史嵩之起复的道路已经被彻底的堵死了,而且有一件事贾似道还没有对孟珙说出,早前曾劝解过史嵩之的史璟卿,也就是史嵩之的亲侄子,竟然也暴病而亡。如今在偌大的临安城中,几乎造成阁堂会食,无人再敢下箸,如今朝中诸臣,竟然已经恐慌到了这种局面。

孟珙突然苦笑了一声,贾似道转目望去,轻声问道“孟公?”

孟珙摇了摇头道“前年入京,吾还与史相讨论,今蒙古窝阔台殒命,该是我大举北伐的大好时机,史相也说容他为我屯两淮粮草三年,让我举兵北伐,谁料......空怀杀敌心,苦无削玉刃。”孟珙长出了一口气,满面的风霜,颓然的神色。

“大人,”贾似道皱着眉劝道“虽然史相起复无望,可是您还在啊,只要我们紧守荆襄之地,总还是有机会的。何必急于一时,此次我入京,特意去看了看家姐,借着入宫的机会得到了皇后娘娘的召见。”

听了此言,孟珙的面色却依旧未见好转,摇了摇头道“皇后终究是皇后,她能稳住我京湖安抚制置大使的位置,却稳不住我手下儿郎的心啊。”

“这是?”贾似道不解地问道。

“几日前,廷彦自襄阳归来,替我带回了一个消息,今日听了你的话后,我算是彻底明白了。江洋,靠不住了。”孟珙苦笑道。

“什么?江洋可是忠顺军的老人,怎么会。”贾似道不信的问道。

襄阳是南宋口舌要害之所,若是襄阳事变,不单单是孟珙,便是整个南宋都无法承担这个损失。

“李再兴那支队伍,险些被江洋缴了械,若不是廷彦及时出现,恐怕你我的这一番谋划,便彻底落到空处了。”孟珙道。

贾似道紧抿着嘴唇,几道潇洒的胡须在胸前飘荡。

“看来江洋是向郑淸之投诚了。”贾似道想了想得出了这个结论。

“不错,若是江洋这般,那余玠,就更靠不住了。”孟珙轻声道。余玠是出自赵葵军中,在赵葵的一步步提拔下崛起的,虽然如今余玠在孟珙制所下,与孟珙相得益彰,但若是同赵葵比起来,余玠心中的天平定然倾向于赵葵。

史嵩之起复之路被堵死之后,孟珙在朝中的影响力已经低的难以左右自己至所下的认识变动,若是朝中的郑淸之骤然发力,只怕孟珙这个京湖安抚制置大使的位置,极容易被人架空。

对于孟珙而言,如今真算得尚是内忧外患,若是朝中将自己闲置,这经营多年的襄樊防线,极容易出现动荡,如果蒙古在趁势而入,南宋危矣!

“大人,只怕如今,我们只能弃李再兴于不顾了,不论此次朝中重臣接连暴毙是谁的手笔,我们都只能先解决自身的后患才好。”贾似道看着孟珙沉声道。朝中诸人接连暴毙,绝对不是巧合这么简单,但下手的人不论是谁,对于孟珙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如何稳住因朝内纷乱而逐渐震荡的襄樊局势。这这一点,贾似道清楚,孟珙却比贾似道更明白这个道理。

凝神看着堂外稀疏的冷雨,孟珙缓缓地点了点头叹道“这场雨,要下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