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第三条道路(第3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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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诗人研究(17)

当代诗歌曾经一度使我目迷五色,耳杂七音,但是现在我已理出了一些头绪,我认为当代诗歌写作大致可以厘定为这样三种向度:第一种是有父写作,作品成形于诗人与其精神父亲的心灵合作,并与某些既有的作品达成了呼应,其下者,向某些既有的作品构成了跪拜;第二种是弑父写作,作品成形于诗人对某些艺术脐带的割弃,成形于诗人对所谓管制、指引和护送的脱逃,成形于诗人的“翻脸不认人”,所谓后现代主义写作,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弑父写作;第三种是无父写作,作品成形于诗人的某种原生自足状态,诗与诗人构成了一百度的血亲关系,诗人对所有既有写作和写作理念的自觉疏离——不是甘心附丽,也不是存心叛乱——使他的作品超然独立,空无依傍。这种写作,既不与诗史合流,又不让诗史断流,而是在冰雪融化之处,一条最初的河流。这条河流有可能细小,偏远,孤立,寂寞,然而绝对纯净。吕历的写作,尤其是近期的写作,正可作如是观。比如,“某一时刻就像此刻/世界顿时陷落,在灯的四周/这灯是不熄的心灵,一颗、两颗/这光是永不干涸的血脉,一泓、两泓”(《某一时刻》),“从城市的一边到另一边/他们像两把意外的提琴/独自鸣响着/穿过一支庞大的乐队”(《一个人从城市的边缘走来》),“爬上去和走下来的人/浑身沾满阳光青草的味道/述说高原的时候/说马匹是云中的飞鸟/羊群是天上的鱼……/而高原在朝拜者的心中/永远是一道道涌向天堂的波浪”(《高原》),这些诗,在某些时尚的写作者看来,也许有点“老式”,但是其原创性、独立性是勿庸置疑的。因此,他的写作与诗界某些“格局”和“脉系”没有任何关系。写作,一个人的事,如此而己。有一次,吕历当我之面赞扬了两位当代诗人,说昌耀接近完美,而海子的魅力来自于他诗中挥之不去的疼痛。我私下臆测:之所以说“接近”,大概是由于昌耀的许多非凡之作都留下了鲁迅《野草》的刻痕之故吧;而吕历想为海子写一首诗但终于没有写,我想也绝不是由于才力不逮。吕历就这样,远离诗歌传承的是是非非,自扫门前之雪,一心做一个越来越彻底的“无父者”。这就是吕历的归宿,我的出发点。只有在这一出发点上,我才可以艰难举步;而我现在所处的“无书状态”,也许反倒更有利于言说吕历。

以两部诗集为界,吕历的写作大致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当然这种分期不是绝对的。其前期作品,例如《回家的路》,“从举起的花/走向生养的根//回家的路/如一道枯萎的闪电/悬挂在花与根之间//归来的种子/满怀雷声”,还有《马桑溪》、《故乡的湖》、《夏天》、《芭茅开花》、《桅子花开》、《一个人》等篇,经过反复的雕琢,语言紧张、内敛、收缩、凝练,几乎没有任何过剩词语,每一篇作品都有极强的完成感和独立性,因此篇幅大都十分短小。尤其是关于乡村图景的一些短制,犹如小幅写意,其色泽、亮度和一些无言的空白都有精心的组配。其后期作品,例如《在青藏高原东部》,“你只有无言的倾听/虔诚注视/因为这里有大神秘、大启示/你不能明了,不能悟出/只有彻底的虔诚才能接近/只有神才能通晓,才能谕示/这里有大的诗情和画意/你无法抒写无法描绘/只有神才能吟诵才能刻画/这里有大的空白/人不能填补/只有神才能居住”,还有《自由的花朵在奔跑》、《你可以想象》、《暴雨混乱地打在我的身上》、《献辞或颂歌》、《人、鸟、笔和纸》、《墓地情歌》、《飞翔与独白》等篇,如泉涌地,汁液四溢,具有一种美妙的流淌感。与前期作品相比,制作与打磨的痕迹明显减少,渐渐臻于一种“无艺术”的境界,就像巴金或者周作人晚年的那些散文,写得随随便便,然而浑然天成。值得注意的是,在吕历的近期写作中,有时候一件作品好像是另一件作品的余沥或回响,作品与作品之间有较高的互溶性。比如前文曾提及的《高原》与《在青藏高原东部》;又如《我听见了神的声音》、《流》和《做梦的人》,这三首诗关于梦与醒的模糊表述是一致的,都是庄周式的:梦比醒更醒,更多的梦做于醒时;再如他的两首自喻诗,《孤岛》和《贫困的金矿》,其精神向度也是一致的。总的说来,后期吕历淡化了前期的技术主义色彩,其写作越来越放松,但又没有趋于过度放松。他的有些作品,例如《你可以想象》、《因为一个人》、《美啊,你的美》、《可想可不想的时候》、《夜行列车》等篇,采用“反复咏叹”的做法,把“过度放松”关在了门外。这就是吕历,保持着写作的中庸主义,从不采取极端和放纵的做法以增加诗的外在醒目度。他的诗保持着适度的光芒,让大多数人孰视无睹,却被“无限的少数人”珍视并诵读。

吕历曾经对我说过,也许有一天他会重写《不眠的钟点》,因为过去的有些东西,直到现在还折磨着他;面对内心,他还要继续挖掘。其实,在《飞翔与独白》一书中,有许多作品正是他继续挖掘的结果。对爱与被爱、对脆弱而茫然的生命,对秘密的孤独、对死亡、对永恒的故乡、对神奇的大地,吕历反复地进入着,从来没有停止过。当然,犹如进入一个没有尽头的山洞,“从不停止”意味着阳光的退减和黑暗的递增,吕历到底要寻找什么,承担什么?多年以前他写道,“一个人/像一把受伤的刀/行走自己的/伤口中”(《一个人》),后来他写道,“日复一日/隐居一口钟的内部/将自己的心跳/演奏给自己倾听”(《如此孤独》)——从受伤于孤独的锋芒到自拯于孤独的光芒;多年以前他写道,“生命是一口/多么柔软的气息/甚至会被花朵灼伤”(《自言自语》),后来他写道,“我的歌便从这/如潮的鸟语中诞生/宛如一朵无名的白花/绽放雪白的颅骨”(《墓地情歌》)——从花朵灼伤了生命到花朵绽放于颅骨;多年以前他写道,“一枚水果/使死亡显得/清脆、芬芳、诱人”(《死亡的声音》),后来他写道,“老石匠死了/死在一块飞石下/死了的老石匠/本来就是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击碎/另一块石头/这在石头们的眼中/平平常常”(《老石匠之死》)——从水果的人性死亡到人的物化死亡……面对无限的内心之内,就这样不断挖掘,挖掘,把我相幻化为万千物相,把故乡扩大成整个大地,这就是吕历的信念。吕历说,“这就是我的现实主义”,吕历的这种观点与所谓“无边的现实主义”不谋而合,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想多作停留;我要指出的是,在吕历的作品中,随着形而上之水的不断泛滥,抒情的咸味渐渐淡了。后期吕历思辩色彩不断增加,《阴影》、《人与路》、《诗人何为》、《人、鸟、笔和纸》、《黑暗之黑》、《墓地情歌》、《飞翔与独白》,这一批作品十分注重理趣,“以独有的视界去皴擦诗人和哲人的界限”,曾经得到过王岳川先生的肯定。但是我认为,如果深度的积累以诗意的流失为代价,是得不偿失的。这是我的杞人之忧;就让我到此结束吧,让我引用吕历《掘井人》一诗的末五行,衷心祝福他:“夜色在上升/掘井人努力开掘着/凿穿井底就凿穿了黑夜/凿穿了黑夜/曙光就从头上和足下涌出”。

2003年7月5日草成三原:语言和文化的颠覆者胡亮

二〇〇二年六月八日,脆弱的蓬溪县城遭遇了自民国二十七年以来最大的洪灾。当百年一遇的滔天巨浪漫过了法院的旧宿舍二楼向稚夫的“古今兴废一楼书”涨去的时候,困兽稚夫已放弃了与洪水的肉搏,正在洪水之上憩睡,而另一名诗人三原,在河岸的一侧组织救险。三原是一名警官,“干着坚硬工作,与各种歹徒作斗争”,而这一次的歹徒是曾经软弱、安静而又驯顺的水……我的以上叙述早已偏离正轨、误入歧途,因为三原由此粘着了一些可疑的社会附加值,而诗人三原的写作,是彻头彻尾反附加值的,犹如月轮反对四围的光晕,那些被他人视为传世之珍的东西在三原那里成了负担和重压。三原追求的是一种“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式的风格:明月聆松,清泉晤石,以物观物,浑然忘我。“我”,是语言和文化最大的受惠者和受灾户,三原更为看重的是受灾的一面,就像水有双刃,三原与之作斗争的仅仅是其中一刃。三原已写有数百万字的哲学随笔,在这些堆积如山的蒙田式思想断片里,也处处闪现出一种后现代主义光泽。柯勒曾经精辟地指出,“后现代主义并非一种特有的风格,而是旨在超越现代主义所进行的一系列尝试。在某种情境中,这意味着复活那些被现代主义摒弃的艺术风格”(《后现代主义:概念史的考察》),而被三原所复活的,或三原与之不谋而合的,是陶潜、王维一路与万物契合无间、茫然不辨物我的艺术风格。当然,三原还有更大的突破,我在后文中还要详细论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