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团氤氲雾气弥散，白墙黑瓦变得不太清晰，连这黄昏时候的雾气都不散去，既非晨雾，便是山雾。
雨花石铺成的后街小巷里，穿着平素的幼子散学回去，蹦蹦跳跳活泼的模样惹得陈逸怔怔出神。
钦州府位于山岭之北，依山傍水，紧靠江南富庶繁华之地，自古为兵家必争。不过因为地处偏南，宋金的战火却未曾波及此处，在宋室偏安江南后，钦州城繁华了不少。
排了一天戏，临近晚上演出，陈逸才趁着空暇躲在汉一楼二楼一角，对着山城浓雾古城风景，端着一杯茶，到茶水凉了也未喝上一口。
晓看天色暮看云，看着这座江南古城的古韵，才能稍微排遣他乡异客的孤独之感。
“茶凉了，喝了伤腑。”一身戏装浓妆抹艳的小凤仙走过来，在桌对面坐下，笑盈盈看着陈逸，陈逸转过头微愣，眼前的小凤仙有几分虞姬的风姿，绰约非凡。
“阮公子似乎满怀心事。”小凤仙说道。
陈逸道：“欠了一屁股债，就差卖身还债了，能没心事？”
小凤仙微微皱眉：“观公子面色，似乎并非担心钱财，倒好似……思念故土。”
陈逸一诧，这都能让她看得出来，想不到她察人观色很有一套。
“阮某人钦州城土生土长，念的哪门子故土？”
小凤仙一笑：“公子既不愿说，凤仙勉强不得。凤仙是来通知公子，蝶夫人曹将军还有今日的观众都已到齐，只等开锣。”
“嗯。”
陈逸应了一声，观众的目的是看戏，而他的目的是见到蝶夫人，只有蝶夫人买了阮家店铺才够还债打发掉何胖子那烂人。他已经想好计策如何得见蝶夫人，等落实。
陈逸放下茶杯，走到临近楼梯的时候，小凤仙突然道：“公子昨日相问未曾相告，凤仙本姓风，凤仙只是艺名。”
“啊？”陈逸一时错愕，等反应过来，微微点头，“哦。”
只是淡然的回答，望着陈逸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小凤仙心中无比落寞。虽然这位阮大少处处表现的洒脱大度，玩世不恭，但自有的才情不能伪装。一个有故事的人。她有些迷茫，到底是该相信市井流言，还是该相信自己的感觉？……算了，如今当务之急是演好今日的戏，这可是汉一楼东山再起的机会，其余的，时间会证明。
……………………
陈逸今天特地穿上厚重的戏服，化了浓妆，戴上大胡子，真与那戏台上的老生相仿。这些行头是陆掌柜临时找人赶制出来，日后汉一楼若要凭借新戏崛起，免不了要置办行头。
今晚的汉一楼热闹非凡，建昌军团练使曹北然与蝶夫人是主宾，坐于汉一楼二楼，仍旧以屏风相隔。其余到场的观众约有百位，除了后排是“抽奖”得到戏票的普通百姓，前排几十个座位都是为官绅预备。今晚开的什么戏提前并未通知观众，外人只知道是一场新戏，有了前天《赵贞女》的火爆演出效果，观众对今天的新戏均满怀期待。
“今日就靠公子的表演。”小凤仙扮演的虞姬在前两折并不出场，眼看陈逸所饰演的项羽要登台拉开今晚大戏序幕，亲自为陈逸戴上头冠。
“咚！”
一声竹板，整个汉一楼安静下来。
一身“奇装异服”的伟岸男子在几个穿着官服的小太监簇拥下登台。人物这一亮相，台下便是惊叹声一片。
旁白声起：“嬴秦无道动戎机，吞并六国又分离。项刘鸿沟曾割地，汉占东来楚霸西。”
观众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要上演一出“楚汉争鼎”。就在观众纷纷猜测眼前这男子是刘邦还是韩信之时。只听那满面黑须的男子自述道：“孤，霸王项羽，与刘邦鸿沟割地，讲和罢兵，送回太公、吕氏。不想他反覆背盟，又来寻战。”
观众大感意外，居然是楚霸王项羽。
陈逸化繁为简直接以项羽开场，省去了韩信誓师出兵的部分。这也是为全局考虑，总之今天的男角除了他自己有唱调，其余的都是以念白为主。
第一折以李左车诈降开场。
楚汉战争后期项羽军队节节败退，退守垓下，闭守不出。此时前赵名将李左车来降，项羽不听部下意见，轻信李左车，贸然出兵，却不知中计，以致酿下垓下之败。
第一折基本以念白为主，交待事情来龙去脉，使得那些原本对楚汉战争不熟悉的观众在看完第一折以后也大致明白，这李左车没安好心，在项羽众多部下坚持要“深沟高垒暂不出兵”时，又是假意撞墙自杀表衷心又是陈述利害，总之是要楚霸王上当出兵。南戏之中少有如此长篇的念白，就好像在讲故事评书，不似唱戏，不过如此一来也更符合一般观众的胃口，陈逸生怕观众看不懂这李左车是诈降，加了许多内心唱白。第一折结束，也不知谁说了一句“这李左车狼子野心”得来许多观众点头应是。
锣鼓声起，第二折开场，小凤仙在观众一片期待中登台亮相，刚站定身子一句戏词还没，台下就已经是一片叫好声。
观众刚看了一大段唱白，故事脉络清晰引人入胜，毕竟无亮点。
虽然项羽气势不凡，但一句唱调也没，观众还以为是什么不起眼的配角，主要是因为陈逸妆化的浓，一脸黑漆漆的，是个生角没人认识，再加上项羽本身就非舆论主流，光白活那么几句没人瞧得起。小凤仙却是汉一楼顶梁柱，为观众熟知，这一登台不用说那也是主角了。
旁白起：“妾身，西楚霸王帐下虞姬。生长深闺，幼娴书剑，自从随定大王，东征西战艰难辛苦，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好！”观众不由分说，只一句无关痛痒的旁白就惹来大片叫好声。
观众纷纷想，既然刚才那个黑乎乎的项羽是配角，而这虞姬又是主角，可能是要演《虞姬跟刘邦二三事》或是《虞姬跟韩信不得不说的故事》，观众期待的是更劲爆的剧情，越是狗血的剧情越是有观众。
不过一句“虞子期请见”打破了观众的美好愿望。黑到比刚才项羽还黑的老迈虞子期上台，请虞姬去劝说项羽回心转意，明日不要出兵。
“我去！”观众不由有些不耐烦。
小凤仙的一句唱腔也是今晚这出戏的第一句唱腔让整个有些浮躁的汉一楼宁静下来：“大王爷他本是刚强成性，时常里忠言语就不肯纳听。怕的是西楚地被人吞并，辜负了十数载英勇威名。”
在陈逸的悉心教导之下，小凤仙的唱腔深谙西皮唱调精髓，让人听来觉得耳前一亮。
陈逸饰演项羽再度登台。观众颇感意外，这黑乎乎的家伙不是出兵死了么？
这次的项羽却是开场便唱：“今得了李左车楚国之幸，到**与妃子议论出兵。”
观众反应过来，原来这项羽才是主角。有些当日听过陈逸那出蔡二郎的已经开始寻摸找桌椅站着，免得一会看不到好戏。再接下来，便再又是陈逸与小凤仙二人表演时间，陈逸特地省去了中间的很多出战归来的戏份，直接以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为引，使得虞姬和项羽的对手戏长而完整，二人先是谈论国事，项羽不听虞姬劝阻执意出兵，而虞姬自知无法劝谏，改而起舞对唱。
观众从开始时候的抗拒到接受，再慢慢开始同情这对即将生离死别的一代英豪乱世佳人，小凤仙舞姿优美，观众尚属首次在戏曲中领略舞蹈魅力，陈逸取胜于唱功扎实，每一句唱调下来都让观众如痴如醉，刚想试着模仿一唱，很快又有新的唱调出来，应接不暇。今天的观众却不像前天演出时候拼命叫好，因为故事情节悲壮，很多观众想叫好也叫不出来，但可觉察戏台下每个观众都被剧情所感染。
而当虞姬最后开始舞剑，城四面唱起楚歌之时，整个观众的氛围都被带动。
“沙场壮士轻生死，十年征战几人回！”
有许多人都不由哀叹，苦命鸳鸯。
就在演员退场准备迎来高潮的第三折时，观众左等右等等来的不是演员却是汉一楼的陆掌柜。陆掌柜迈着沉重的步伐登上戏台，不断赔礼作揖道：“请见谅诸位，发生……一点点的小状况，今日这一出不能继续演了。”
“发生何状况？”观众纷纷相询。
陆掌柜一脸苦笑：“扮演项羽的男角他……他罢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