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学中通过主体能动性表现出来的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的统一,其实不过是脱离经验的道德活动,撇开这一点不说,它也还是主体内部的统一。首先,康德的“实践”并非现实的感性活动,而是纯粹的意志活动。其次,康德的“实践”与其对象的统一,特别是与“至善”的统一,必须得到“自由意志”、“灵魂不朽”、“上帝”的保证。康德虽然指出在实践的观点看来,“自由意志”,“灵魂不朽”、“上帝”具有“客观实在性”,但这种实在性是内在于意志中的,所以它们实际上只是“假设”。“灵魂不朽”和“上帝”实质是一种道德信念,康德专门讨论了这个问题。他首先区别了“确信”和“置信”两个概念。他说:“如果所作出的判断对一切具有理性的人都是有效的,那么它的根据就是客观上充分的,以此而认为它是真的,就称之为确信,另一方面,如果判断的根据只在于主体的特别性格,以此而认为判断是真的,就称为置信。”他进一步认为,确信(判断的客观有效性)和置信(判断的主观有效性)的关系可以有三个等级;意见、信念和知识(指科学知识)。持有意见的判断就是在意识中感觉到在主客观上都不够充分的判断;如果一个判断只是在主观上充分而在客观上不充分,那就是信念;知识则是在主观上和客观上都是充分的判断。其中,主观上的充分就是对我自己的确信,而客观上的充分就称为对每个人的确定性。
康德指出,在理性的先验使用上,“持有意见”和“知道”这两个词分别过弱或过强,剩下的就是信念,而由于使得我们作出某物为真所依据的主观根据因没有经验的支持而在思辨的问题上是不容许的,所以在纯思辨的范围内我们并不能作出任何判断。“只有从实践的观点才能称理论上不充分而认为一事物是真的这种态度为相信。”他把这种实践的观点分为两种:(1)技术的观点,它与任意的即不必然的目的相关,它在不知道有其他条件能达到这个目的的情况下,比较而言是充分的。因而能构成一定行动的实际使用手段的根据,这只是一种不必然的信念。(2)道德的观点,它与绝对必然的目的相关。它表明我确实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有能导致所提出的目的的其他任何条件”。它是一种绝对必然的信念。同时,康德认为,对于那些我们不能有所作为的,没有任何达到它的确定性的手段的对象,我们不仅可以有道德的信念,而且可以有学说的信念。所谓“学说的信念”是一种类似于实践判断的纯理论的思辨判断,根据学说的信念我们也可以相信上帝存在和灵魂不朽,但学说的信念本质上并不是实践的信念,它缺乏稳定性,“我们常常会由于所碰到的种种思辨上的困难而抓不住它”。例如我们也可以在自然科学中把上帝当做一个最高统一性来相信,这种自然目的论(自然神论)也许能解决许多自然科学中的问题,但毕竟不能把上帝看成一个实体的经验对象并加以认识,因而这种信念是不可靠的。“至于道德的信念,那就完全不同了。因为这里行为是绝对必然的,就是说我们一切都必须遵守道德律,这是绝对必须的。在这里,目的是绝对确立了的,而且按照我所能有的洞察,只有一种可能的条件,能使这种目的与其他一切目的联系起来,从而有其实践的有效性,这个条件就是,有上帝以及未来的世界。”“我确信任何东西都不能动摇我这种信念,如果动摇的话,就会推翻我的道德原理本身。”这种道德信念不是能被经验证实的科学知识,因为上帝和来生的问题超越了经验范围,所以,“我的确信不是逻辑的确信,而是道德的确信”。
因此,在道德形而上学的范围内,康德虽然建立了自己的本体论形而上学体系,但也没有真正解决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的统一问题,而只不过是他表示他有这一问题会得到解决的信念和确信。
康德虽然没有解决近代哲学认识论关于思维与存在的统一问题,但这并不妨碍他重建了形而上学,因为他的形而上学是以人类学为基础的。这种形而上学提出并以某种方式回答了这样几个问题:1.我能知道什么?2.我应当做什么?3.我可以希望什么?4.人是什么?最后一个问题是康德全部哲学(形而上学)的总问题。到完成道德形而上学的完整体系为止,康德实际上已经建立了他的形而上学,实现了形而上学的意义在西方近代哲学中从客体向主体的转换。
第三节康德实现形而上学意义转换的结论
我们比较详细地讨论了康德的形而上学,讨论了康德形而上学所实现的形而上学意义在西方近代哲学中的转换。在这里,我们有必要简单地概括这一转换的必然性及其内涵,并讨论康德形而上学的得失。
一、形而上学意义转换的必然性和内涵
古代形而上学家抱着一片赤诚之心创立了形而上学这门“科学之科学”,从对象、任务、方法等三个方面规定了它的意义,并把它推上了“科学的女王”的宝座。然而,到了近代,这位“科学的女王”终于失去了昔日的尊严,从科学的宝座上摔了下来,并在新的意义下寻求出路。这位“科学的女王”的命运变迁是有必然性的。之所以如此,在于这位“科学的女王”自身包含了不足与矛盾,海德格尔曾力图揭示这种不足与矛盾。
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康德曾动情地说:“有两种东西,我们愈时常、愈反复加以思维,它就给人心灌注了不断更新、有加无已的赞叹和敬畏:头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在康德那里,头上的星空就是宇宙,内心的道德法则就是使人成为人的东西,也就是人作为人的存在。我们可以把这两个概念作为两个坐标来考察旧形而上学。一方面,旧形而上学首先是关于外在的宇宙本体的科学,它要建立关于本体和世界本质的绝对确定的知识体系。但在这方面,它潜藏着危机。因为从传统主客体外在对立的角度看,本体是超验的,而认识又总是经验的,所以主张形而上学是关于本体和世界本质绝对确定的知识体系是一种武断,因为这无法证实(尽管也无法证伪)。形而上学的认识论即唯理论是一种独断论,然而这种“独断”出于不得已,因为实际的认识只能从经验出发,形而上学的对象都是超验的,形而上学又要求获得这种超验对象的绝对确定知识,那它只能“独断”。另一方面,旧形而上学追求至真(关于本体的绝对知识)的同时也追求至善。让人去追求至真至善,虽然包含了对人自身的关切,并且形而上学也注重用至真至善的本体来规范人所生活的现象界。但从整体上说,在旧形而上学之中,人没有它应有的地位。因为,(1)旧形而上学首先是一个绝对确定的知识体系,这决定了形而上学主要是一个追求外在对象的、以认识为主要目标的学科。(2)旧形而上学让人追求至真至善总是在让人寻求外在的目标,并没有充分显示出这种寻求的目标归根到底应服务于人这一内在的目的。然而,形而上学自身是一种最深层次(与宗教一样)的关切,这种关切首先应该是,至少首先包含了对人自身的关切,因为人所思想的一切,人所建立的任何学科,都是由人提出的,以人为目的并且由人来实现的,对人作为人的关切才是最高的关切。旧形而上学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是它的不足。
到了西方近代早期,形而上学的认识论思想被充分展开。按理,认识论可以消除旧形而上学体系的武断性,把形而上学由预设的“科学之科学”变为现实的“科学之科学”,然而,形而上学的认识论由于并未放弃主客体外在对立的思路,其对象的超越性造成了它的不得已的“独断”,与其说它可以消除形而上学体系的武断性,不如说是暴露了这一体系的矛盾和它作为“科学之科学”的不可能性。同时,唯理论的认识论的充分展开也展示了形而上学和人、人的理性的密切关系。只是这时人、人的理性还只表现为达到外在目的、追求外在对象的手段。经过西方近代早期形而上学认识论的展开和发展,已明白显示出一条旧的形而上学意义必然转向康德形而上学的线索,形而上学意义在西方近代哲学中转换的准备已经完成了。
康德针对近代早期唯理论所揭示的形而上学的危机,指出对“头上的星空”的科学探索是有意义的,人类理性可以帮助获得普遍必然的知识,但这种知识只是现象的知识,不是本体的知识。“求真”只能以现象为对象。这里,康德对人类认识理性作了限制。同时,康德针对近代早期唯理论所揭示的形而上学与人、人的理性的密切关系,认为人的理性才是形而上学的普遍基础。在“求真”领域,人类理性虽然被限制为只能以现象为对象,但它可以为自然立法,它认识对象的过程也是创造对象的过程。“求真”和“求善”分属两个领域,在“求善”领域,本体论才得以真正确立。在这里,本体已不是旧形而上学的那种外在的“头上的星空”了(自然形而上学已证明它不是本体),而主要是人本身,具有理性的人本身。这里,人的理性已不仅是作为认识外在对象的手段的理性,人更不是作为工具的人,人的理性首先是实践理性,它使人成为道德主体,人则是作为目的的人。具有理性,特别是实践理性的作为目的的人是真正的人,是“人格”,它只执行自己为自己的行为所颁定的规律即道德法则,因而它绝对自由。这样,旧形而上学的本体便由外在的“头上的星空”主要变成了内在的“内心道德法则”或具有道德法则的人。
从上述的形而上学意义转换的必然过程以及我们前面所阐述的康德的整个形而上学,我们看到,这一意义转换的主要内涵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形而上学的基础不一样了,即新形而上学以人类学基础代替了旧形而上学的认识论基础,特别是以作为道德主体的人为内容的本体论代替了以外在宇宙为内容的本体论。这表明了形而上学由对外在超越对象的关切转向了对内在的人的自身的关切。
第二,形而上学自身的意义不一样了,即新形而上学以“求真”的自然形而上学和“求善”的道德形而上学的二元形而上学代替了旧形而上学以“求真”、“求善”为一体的一元形而上学。在新的二元的形而上学中,从对象、任务、方法三个方面都有了与旧形而上学不同的意义,这样就打破了“美德就是知识”的传统格局。同时,新的形而上学还表明,“求善”以人为本,它是真正的本体领域;但“求真”也不能被忽视,它虽然被贬到现象领域,但仍然在形而上学中占有一席之地。第三,形而上学理论的展开形式不一样了,即新形而上学以开放的、“批判”的、非绝对主义的展开形式代替了旧形而上学的封闭的、独断的、绝对主义的展开形式。这一点,我们将在后面作具体分析。
总之,形而上学的意义转换除了从形而上学意义自身即对象、任务、方法等三个方面理解外,还包含了它们的基础,展开形式等不同方面的内容。正是这一切才构成了形而上学在康德哲学中转换的真正内涵。
二、康德形而上学的得失
通过以上的论述我们看到,形而上学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因其认识论危机而引起了自己的学科地位的危机。康德为了挽救形而上学这门学科,挽救形而上学的科学性,通过对旧形而上学及人类纯粹理性的批判,重建了自己的新的意义的形而上学。康德的形而上学有很大的理论建树,也有不少理论缺陷。
我们现在力图对康德形而上学的得失作一评价。由于康德的形而上学是一个复杂的体系,所以要为其作出一个恰当公正的总体评价,是一个困难的工作。这里,我们仅从“一般形而上学问题”、“形而上学的基础问题”、“康德的两种形而上学问题”、“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作一初步的讨论。
(一)一般形而上学问题
我们所说的“一般形而上学问题”包含了两个问题。第一是要不要形而上学的问题,第二是如何理解形而上学的问题。
我们先看第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