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尧的时代,天下还没有整治好,洪水乱流,四处泛滥成灾,草木遍地丛生,鸟兽成群地繁殖,庄稼没有收成,恶禽猛兽危害人们,飞鸟走兽的踪迹横七竖八地遍布中原国土。尧对此独自忧虑,选拔了舜来进行治理。舜派伯益掌管焚火,伯益在山野沼泽点起烈火进行焚烧,鸟兽奔逃藏匿。接着,禹疏浚九河,治理济水、漯水,引流入海;开掘汝水、汉水,疏通淮水、泗木,导流入江,这样一来,民众才能在中原大地上得以生息。在那时,禹一连八年在外边奔走,三次经过自己的家门都没空回去,纵使他要耕种,又哪能成呢?后稷教民众耕种收获,种植谷物,谷物成熟了才能养育民众。人有人的行事准则,吃饱、穿暖、住得安逸却没有教养,就和禽兽差不多了。圣人对此感到忧虑,派契担任司徒,把伦理道理教给人民——父子之间要亲密无间,君臣之间要礼义忠诚,夫妇之间要内外有别,长幼之间要尊卑有序,朋友之间要遵守信用。放勋说:‘督促他们,纠正他们,帮助他们,使他们各得其所,随后再提高他们的道德。’圣人为民众思虑到这种程度,还有闲暇耕种吗?”
“尧以不能得到舜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忧虑,舜以不能得到禹和皋陶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忧虑。把耕种不好百亩田地当做自己忧虑的是农夫。把财物分给别人叫做惠,把善德教给别人叫做忠,为天下民众找到贤才叫做仁。因此,把天下让给别人容易的,为天下民众找到贤才是困难的。孔子说:‘尧作为君主伟大啊!唯有天最高大,唯有尧效法它。(尧的功德)浩荡无边啊,人民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真正的好君主啊,舜!崇高啊,拥有了天下却不占有它。’尧舜的治理天下,难道不用心吗?只是没有用在亲自耕作上罢了。”
“我只听说用中国的文化风俗去影响边远落后民族,没听说过反被他族所影响的。陈良是楚人,喜爱周公、孔子的学说,北来中原进行学习,北方的学者没有一个能超过他的,他就是一位豪杰之士。你们兄弟侍奉他数十年,老师死了却背叛他的学说。过去孔子去世,门徒们守丧三年之后收拾行李准备回去,进屋与子贡揖别,相对而哭,都泣不成声,然后才回去。子贡回到墓地,在祭坛边筑屋独自居住了三年,然后才回去。过了些日子,子夏、子张、子游认为有若长得像孔子,打算像侍奉孔子那样礼待他,并强求曾子也这样做。曾子说:‘不行!(老师的人品)如同在江汉之水中洗濯过我们,又好似在盛夏骄阳下曝晒过我们,夫子那种光明高大的境界简直没法达到。’如今许行这个话语难懂的南蛮人来非难先王之道,你却背叛了你的老师向他学习,与曾子真是相差太远了。我只听说鸟儿从幽暗的山谷飞往高大的树木,从没听过从高大的树木飞到幽暗的山谷中去的。《鲁颂》说:‘痛击戎狄,遏止荆舒。’周公正要痛击他们,你却赞同他们的学说,这真算不上是好的变更。”
陈相说:“要是按照许子的办法去做,就可以使市面上物价统一,都市里没有弄虚作假的;即使是五尺高的儿童去街买东西,也没有人会欺负他。布匹丝绸长短相等,价钱就一样;麻线丝絮的分量相等,价钱就一样;粟米谷物的多少相等,价钱就一样;鞋子大小相等,价钱就一样。”
孟子说:“各种货物的品种质量不相一致,这是货物存在的客观情况。有的相差一倍到五倍,有的相差十倍到百倍,有的相差千倍到万倍。你要把它们等量齐观,将造成天下的混乱。粗劣的鞋子和优质的鞋子卖同样的价钱,人们怎么会接受呢?按照许子的办法去做,简直是引导天下的人去进行欺骗,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延伸阅读]
社会分工既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又是文明的表现。从理论上说,生产力的发展必然导致社会分工,这是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和社会潮流。社会分工又将进一步促进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进步,这也是必然的结果。
从实际情况也可以知道,在原始社会中出现了农业和畜牧业的分离,这是第一次社会大分工。在原始社会末期,又出现了农业和手工业的分工。随着人类由原始社会向文明社会过渡,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的分工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而这种分工的出现,必然导致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甚至是压迫者与被压迫者,剥削者与被剥削者,这类阶级矛盾和阶级对立的出现。这种分工和矛盾的出现,从人类总体发展上来看,是不可转移的必然趋势,但从局部阶段性的角度来看是充满了尖锐斗争,充满了暴力和邪恶。
思想家们根据这种令人疑惑的复杂情况,提出了各自的观点和解决问题的方法。
许行的农家学说就是其中的一种观点。他把各种社会问题的出现归咎于社会分工,认为“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格而治”是解决社会矛盾的最佳办法。他不仅从理论上这样认为,而且还身体力行地进行实践,率领弟子“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他的这种观点和做法怪异而新鲜,吸引了不少人,就连一向奉行儒家学说的陈相兄弟也从宋国赶来滕国,成为许行的门徒。陈相兄弟不仅背叛了师门,而且还公开去拜访孟子,宣传自己新学到的农家学说。
孟子当然不会容忍陈相兄弟的所作所为,因此对许行的学说展开批驳。于是他又使出了自己一贯擅长的推谬手法——一问一答,逐步让陈相认为许行及其门徒的做法极其荒唐,并宣扬“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的理论,实际上就是让陈相承认社会分工的合理性,然后再展开自己的正面论述。孟子首先提出著名的论断:“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然后再“言必称尧舜”,以尧舜等古代圣王的事迹来论证社会分工的必要性。最后,驳倒了许行的观点和行为后,孟子鞭挞陈相兄弟背叛师门、抛弃儒学的行为。
孟子所提出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论断,与《左传·襄公九年》知武子已经说过:“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差别,在孟子的时代早已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他不过是对这种现象加以概括,而在“或劳心,或劳力”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样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公式”而已。
当然,孟子分工论的影响也是巨大的,而且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影响——一方面确实为后世统治者提供了理论依据;另一方面,孟子作为统治阶级的代言人而在一定历史时期内被批倒批臭。其实,孟子的原意倒不是论述统治与被统治的问题,只是阴差阳错,这个毕生为“民”请命,呼吁当政者实施仁政的人变成了统治阶级的代言人。
不过,看待问题最重要的是看你从什么角度去考虑。如果从局部的阶段性的角度去看,许行的学说主张统治者与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确也是有一定意义,因而具有吸引力。可是,如果从人类历史发展的总体和全程来看,他的观点和做法就是非常荒唐而可笑了。而且,越是进入文明发达的现代社会,就显得越发荒唐了。我们今天有谁会想到要自己造一台电视机然后才来看,自己造一辆汽车然后才来开呢?那不被认为是疯子才怪。同理,从总体和全程的角度来看,“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反动透顶的学说,而是人类社会发展阶段中的现象概括。假如我们还原历史背景,从孟子说这话的具体情况去理解,就是从社会分工问题的角度去了解,那就没有什么可怪的了。
五
[原文]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①。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
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
徐子以告夷子。
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②,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
徐子以告孟子。
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③。其颡有泚④,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蘽梩而掩之⑤。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
[注释]
①墨者:学习墨家学说的人。徐辟:孟子的弟子。
②若保赤子:语出《周书·康诰》,这是周公据成王的命令告诫康叔的话。赤子,刚生下的婴儿。
③蝇蚋姑嘬:蚋(ruì),蚊子。嘬(chuài),咬。
④泚(cǐ):出汗的样子。
⑤蘽梩(léilǐ):盛土的箕和挖土的锹。
[译文]
墨家的门徒夷之通过徐辟求见孟子。孟子说:“我本来愿意见他,可现在我还在病中,等病好了我去见他,夷子不必来。”
过了些日子,夷之又来求见孟子。孟子说:“我现在可以见他了。话不直截了当地说便讲不清道理,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我听说夷子是墨家的信徒,墨家办理丧事以俭约为准则。夷子想用它来改变天下的礼俗,难道以为不这样就不足贵吗?但夷子安葬他的父母亲却很丰厚,那是拿自己看不起的东西来侍奉父母亲。”
徐辟把这些话告诉了夷子。
夷子说:“据儒家学说的记载,古代的帝王对待百姓‘如同爱护婴儿一般’,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认为它是指爱是没有差别等级的,只是从父母亲开始实施罢了。”
徐辟把这些话转告了孟子。
孟子说:“夷子真的认为人们爱护他哥哥的孩子和爱护邻居的婴儿是一样的么?他只抓住了这一点:婴儿在地上爬,就要掉进井里了,这不是婴儿的过错,(所以人人去救。他以为这就是爱不分差别等级。)而且天生万物,使它们都只有一个根本,而夷子却主张爱无差等,认为别人的父母,等于自己的父母,提出两个根本,这就是我要辩驳他的缘故。大概上古时候曾经有过不埋葬父母的人,他的父母死了,就把尸体扛起来丢到山沟里。后来路过那里,看见狐狸在撕食尸体,蚊蝇在叮咬尸体,心里难过得额头冒汗,只是斜着眼睛瞟一下,连正视都不敢。那个人流汗并不是流给别人看的,而是内心的悔恨表露在脸上,于是他回去拿了铁锹和畚箕把尸体掩埋了。掩埋遗体确实是对的,这样看来,孝子仁人安葬他们的父母亲,必定也是有道理的。”
徐辟再次把孟子的话告诉了夷之,夷之茫然自失,好一会才说:“他深刻地教育了我!”
[延伸阅读]
此章表述的时孟子与墨家学派的交锋之一。墨家学派是当时著名的“显学”之一,孟子在此主要批驳了他们“薄葬”、“兼爱”的观点。儒家尽管也说“仁者爱人”,然而在本质上,他们认为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正因为有这样的区分,才产生了一系列伦理道德规范。值得注意的是,孟子把儒家行为规范的基点,奠立在人之常情的基础上,这就大大增强了儒家理论的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