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孟子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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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滕文公章句下(1)

[原文]

陈代曰①:“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②,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③,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④。我不贯与小人乘⑤,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注释]

①陈代:孟子的学生。

②虞人:看守皇帝或是诸侯园子的小官吏。

③赵简子:即赵鞅,春秋末年晋国的正卿。王良:晋国著名的驾车能手。嬖奚:赵简子的宠臣名叫奚的。

④《诗》云:此处诗名引自《诗·小雅·车攻》第六章。《车攻》是一首以周宣王田猎为题材的颂歌。舍矢:放矢、放箭。破:有杀伤的意思。

⑤贯:同“惯”,习惯。

[译文]

陈代说:“不去见诸侯似乎是小事,现今一去见他们,大则可以一统天下,小则可以称霸于世。《志》书上说:‘屈一尺而伸直八尺’,好像是值得去做的。”

孟子说:“从前齐景公打猎,用旌去传唤管理山林园子的虞人,虞人不去,景公要处死他。志士不怕弃尸山沟,勇士不怕丧失头颅,孔子赞赏他什么呢?是赞赏虞人对不符合礼仪的传唤不应承。要是不待传唤而去应承,那算什么呢?所谓‘屈曲一尺而伸直八尺’,是从利上来说的。要说利,如果屈曲八尺而伸直一尺有利,是否也能做呢?从前赵简子派王良为他宠幸的小臣奚驾车去打猎,一整天捕不到一只鸟。奚向赵简子汇报说:‘王良是天下最拙劣的车手。’有人把这话告诉了王良,王良说:‘请让我们再去一次。’经过强求之后才获允准,结果一个早上就捕到了十只鸟。奚向赵简子汇报说:‘王良是天下最优秀的车手。’赵简子说:‘我派他专门为你驾车。’便告诉了王良。王良不同意,说:‘我替他按规范驾车,一整天捕不到一只;不按照规范驾车,一个早上就捕到了十只。《诗经》里说:不失规范地奔驰,一箭发出就射中。我不习惯替小人驾车,请不要任命。’车手尚且羞于与奚这样的射手合作,即便合作得到的鸟兽多得像山丘一样,也不肯干。要是损害了原则去屈从诸侯,那算是什么呢?而且你错了,凡是枉屈自己的人,没有一个能够使他人正直的。”

[延伸阅读]

对现代人来说,由于社会分工的日益精细,职业的日益分化,立身处世的“出处”问题似乎已不那么突出了。但面对择业,面对进退,面对铺天盖地的招聘广告和所谓“双向选择”,试问一句:是否还有必要思考自己的“出处”问题呢?

陈代给孟子所出的是一个以屈求伸的意见。“枉尺而直寻”,先让自己弯曲,哪怕显得只有一尺长,有朝一日实现抱负,伸展开来,就可能有八尺长了。

陈代所讲的,其实就是苏秦、张仪等纵横家的做法。先顺着诸侯们的胃口来,然后再慢慢实施自己的思想主张。说穿了,有一点机会主义的味道。

所以,孟子坚决不予同意,而以“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的方正刚直为行为主张。并以齐景公时的猎场管理员和赵简子时的优秀驾驶员王良为例,说明了君子在立身出处上不能苟且,不能搞机会主义的道理。最后指出,机会主义的路其实也是走不通的,因为,“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也就是说,把自己弄得弯曲起来,扭曲了人格,怎么还可能让别人正直呢?这就又回到他的前辈孔子的说法去了。“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自己不能够正直,自己都不能以身作则,怎么可能让别人正直呢?

内容相近,大同小异。只是孟子的观点是反对投机取巧的机会主义而已。

从以上我们可以看出,虽然孔、孟都很倡导通权达变的思想,但在立身处世的出处方面,却是非常认真而不可苟且的。因此,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问题。

可能正是因为坚持这个原则而影响了他们的学说不为当世所用,以至于他们在世的时候其学说没有能够“大行其道”。但从另一角度来说,也许正是由于他们坚持了这个原则,才使他们的学说在身后流传下去,历千年而不衰,也使他们本身成为圣人、亚圣人。

[原文]

景春曰①:“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②?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③,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注释]

①景春:与孟子同时期的人,习纵横之术。

②公孙衍:名衍,字犀首,魏国阴晋(今陕西华阴)人,是当时的纵横家的代表人。张仪:魏国人,战国中期著名的纵横家,与苏秦并称。曾多次游说六国连横与秦国结盟,瓦解齐联盟,使秦国更为强大。

③冠(ɡuàn):古时男子年二十行冠礼,以示成年。

[译文]

景春说:“公孙衍、张仪难道不确实是大丈夫吗?他们一发怒,诸侯就害怕;他们要是安居,天下就没有冲突。”

孟子说:“这怎么能算是大丈夫呢?你没有学礼吗?男子行冠礼时,父亲主持其事,并面加训导;女子出嫁时,母亲主持其事,亲自送到门,告诫她说:‘到了你的夫家,必须恭敬,必须谨慎,不要违抗丈夫。’以顺从作为准则,是为人之妻的道理。居住在天下最广大的居所里,站立在天下最正大的位置上,行走在天下最广阔的道路上,能实现志向就与百姓一起去实现,不能实现志向时就独自施行这个原则,高官厚禄不能乱我的心,家贫位卑不能变我的行,威势武力不能挫我的志,这才叫做大丈夫。”

[延伸阅读]

孟子则觉得公孙衍、张仪之流依靠摇唇鼓舌、曲意顺从诸侯的意思往上爬,是缺乏仁义道德的,因此,不过是小人、女人,奉行的是“委妇之道”,怎么能算得上是大丈夫呢?

孟子的说法实在是含蓄而幽默,只是通过言“礼”来说明女子嫁时母亲的嘱咐,由此可见“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这里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古人认为,妻道如臣道。臣对于君,当然也应该顺从,但顺从的原则是以正义为标准,如果君行不义,臣就应该劝谏。妻子对丈夫也是这样,妻子固然应当顺从丈夫,但是夫君有过,妻也应当劝说补正,也就是应该“和而不同”。只有太监、小老婆、婢女之流,才不问是非,以顺从为原则,事实上,也就是没有了任何原则。

毕竟“妾妇之道”不能单纯地理解为妇人之道,而的的确确就是“小老婆之道”。孟子的挖苦是深刻而突出的,对公孙衍、张仪之流可以说是极其深恶痛绝了。

不过遗憾的是,尽管孟子对这种“以顺为正”的妾妇之道如此深恶痛绝,但两千多年来,这样的“妾妇”却还是生生不息,层出不穷。时至今日,一夫一妻已受法律保护,“妾妇”难存,但“妾妇说”却未必不存,甚或还在大行其道哩。那应该怎么办呢?

孟子的方法是针锋相对地提出真正的大丈夫之道。这就是他那流传千古的名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怎样做到?那就得“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也就是奉行儒学一贯倡导的仁义礼智。这样做了以后,再抱以“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的立身处世态度,也就是孔子所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或孟子在其他外的地方所说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那就能够成为真正的大丈夫了。

孟子对于“大丈夫”的这段名言,句句彰显着思想和人格力量的光辉,在历史上曾鼓励了不少志士仁人,进而成为人们不畏强暴、坚持正义的思想根源。

[原文]

周霄问曰①:“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

“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

“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

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②;夫人蚕缫以为衣服③。牺牲不成④,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出疆必载质,何也?”

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

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

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⑤,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注释]

①周霄:魏国人。

②粢盛:祭礼时所用的谷物。朱熹《集注》云:“黍稷曰粢(zī),在器曰盛(chénɡ)。”

③夫人:诸侯的正妻。蚕缫(sāo):养蚕缫丝。

④牺牲:古时祭礼所杀的牛羊等牲畜,又叫“牲杀”。

⑤媒妁(shuò):媒人。

[译文]

周霄问道:“古代的君子做官吗?”

孟子说:“做官。传记上说:‘孔子要是三个月没有君主任命他做官,就感到惶惶不安,所以每离开一处必定带着拜见别的国君的见面礼。’公明仪也说:‘古代的人要是三个月没有侍奉君主就会感到悲伤。’”

周霄说:“三个月没有侍奉君主就感到悲伤,不是太性急了吗?”

孟子说:“士人失去了职位,就像诸侯失去了国家。《礼》书上说:‘诸侯亲自耕种农田以供给祭奠品;诸侯夫人亲自养蚕缫丝以制作祭服。祭奠用的牲畜不肥壮,祭奠用的谷物不洁净,祭奠用的衣服不完备,不敢用来祭祀。士人要是没有祭祀用的田地,也就没有资格祭祀。’牲畜、器皿、衣服不完备,不敢用来祭祀,于是就不敢进行宴乐,难道不足以感到悲伤吗?”

周霄问:“每离开一处必定带着拜见别国主的见面礼,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孟子说:“士人要做官,就好比农民要种田一样;农夫如果离开一个地方难道会丢下他的农具吗?”

周霄说:“魏国也是一个可以做官的国家,但我从未听说过士人想做官有如此急迫的。既然士人想做官是如此的急迫,那么君子做官为什么又那样艰难呢?”

孟子说:“男孩生下来就希望为他找到妻室,女孩生下来就希望为她找到夫家,父母的这种心情是人人都有的。但是如果得不到父母亲的许可,没有媒人的介绍就私下相见,翻墙头进行幽会,那么父母、国人都会看不起他们。古代的君子不是不想做官,但又讨厌不通过正当途径做官。不通过正当途径去做官的,就跟钻洞翻墙的丑行相类似。”

[延伸阅读]

时代发展到今天,恋爱与婚姻一律讲求自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已被抛到了一边,少男少女们再也用不着钻洞扒缝,翻墙过壁了。那么,“钻穴隙之类”是不是也就合理了呢?

显然不是这样,先不说是在政治上、官场上去“钻穴隙”,即使是男女关系上的“不由其道而往”,仍然会受到“父母国人皆贱之”,总归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吧!所以,还是要光明磊落走正道,不要“钻穴隙之类”为好。

孟子的比喻实在是含义非常深刻。他以男女苟合偷情为喻,指责那些不由其道、不择手段去争取做了官的人,事实上也是谴责靠游说君王起家的纵横术士们。依据孟子的观点,想做官,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理想是非常合理的。但另一方面,“又恶不由其道”。说穿了,还是立身处世的“出处”问题。

[原文]

彭更问曰①:“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②,不以泰乎?”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③。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④,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

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

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⑤,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

曰:“否。”

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注释]

①彭更:孟子的弟子。

②传食:古代客馆的名称。传(zhuàn),辗转。

③梓、匠、轮、舆:都是木工。梓人造礼器,匠人掌土木,轮人造车轮,舆人造车厢。

④待:通“持”,扶持。

⑤画墁:画,通“划”。墁(mán),墙壁的粉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