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孟子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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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梁惠王章句上(3)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18)。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盍亦反其本矣(19)。”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20),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21),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22),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23)。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①齐宣王:齐国君主,齐威王之子,姓田,名辟疆,公元前319-301年在位,宣是他死后的谥号。

②齐桓、晋文:齐桓公,名小白,任用管仲为国相,改革政治,成为春秋时代第一个霸主。晋文公,姓姬,名重耳,在位期间,整顿内政,增强国力,被中原诸侯尊为霸主。与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合称为春秋五霸。

③胡龁(hé):齐宣王左右的近臣。

④衅钟:是古代新钟铸成,宰杀牲口,取血涂在钟上进行告祭的仪式,叫做血祭。

⑤觳觫(hú sù):言牛将要被屠杀时,因恐惧而浑身发抖。

⑥褊(biǎn)小:狭小。

⑦无伤:没有关系,不妨事。

⑧说(yuè):同“悦”,高兴。

⑨复:报告。钧:古代重量单位,三十斤为一钧。

⑩秋毫之末:比喻极细微的东西。

(11)折枝:枝通“肢”,替年老的人按摩肢体以解除疲劳。

(12)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第一个“老”字是动词,尊重;第二、三个“老”字是名词,父兄。下文“幼吾幼”与此类似。

(13)刑于寡妻:刑,同“型”,典型。寡妻,国君的正妻。

(14)权:秤锤,此作动词,称物。下句“度”字类似,量物。

(15)便嬖(bì):指国君身边受宠爱的人。

(16)莅(lì):临。中国,指当时的中原地区。

(17)邹:当时小国,在今山东邹县一带,孟子是邹人。

(18)集有其一:朱熹《集注》云:“言集合齐地,其方千里,是有天下九分之一也。”

(19)盍(hé):何不。

(20)惛(hūn):同“昏”,昏乱,糊涂。

(21)辅吾志:从思想上开导帮助我。

(22)放辟邪侈:放荡胡作非为。

(23)罔:同“网”,名词用作动词,网罗陷害。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道:“您能告诉我齐桓公、晋文公春秋时称霸于诸侯的事情吗?”

孟子回答说:“孔子的门徒从不谈论齐桓公、晋文公的霸业,所以后世没有流传,我也没有听说过。如果一定要我说,那就谈谈王道的事好吗?”

齐宣王问道:“要具备怎样的德行才能施行王道呢?”

孟子答道:“通过安抚的方法,使百姓安居乐业去实行王道,那就没有谁能阻挡得了的。”

齐宣王又问:“像我这样的人,能够安抚百姓吗?”

孟子答道:“能够。”

齐宣王再问:“您怎么知道我能够呢?”

孟子继续答道:“我听到您的近臣胡龁说,有一次大王坐在殿堂上,有牵牛的人从堂下经过,您问他道:‘牵牛上哪儿去?’他回话道:‘要杀它来祭钟。’您说:‘放了它吧,它没有罪过却要去送死,看到它那害怕被杀而吓得发抖的样子,我心里实在不忍。’那人回问道:‘那么,就废止祭钟的仪式了?’您说:‘怎么可以废止呢?换只羊来代替。’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齐宣王说:“有这回事。”

孟子说:“有这样的好心肠就足以借此来施行王道了。百姓都以为大王您是因为吝啬,我本来就觉得您是于心不忍呢。”

齐宣王说:“是这样,确实有百姓这样想的,齐国地方虽然狭小,我怎么会舍不得一条牛呢?只是不忍心看到它吓得发抖,这样毫无罪过却要被处死,所以才用羊换下它。”

孟子说:“您不要怪百姓以为您吝啬,用小的羊替换大的牛,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您的用意呢?大王要是怜悯牲畜没有罪而被处死,那么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齐宣王不禁发笑道:“这到底是什么心思呢?我并不是吝惜这点钱财而用羊来替换牛的,怪不得百姓要说我吝啬。”

孟子说:“没有关系,这正是仁爱之道,因为您只见到牛而没有见到羊。君子对于禽兽,见到它们活得那么好,就不忍再见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鸣叫的声音,便不忍心再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要把厨房安在离自己较远的地方。”

齐宣王听了,高兴地说:“《诗》里面讲过:‘别人有想法,我能猜中它。’正是对先生而言的。我已经做了这件事,回过头来寻求它的意义,反而得不出。经老先生这么一讲,我心里倒有些感动了。这种心地为什么就能与王道仁政合拍呢?”

孟子说:“假如有人向大王禀告说:‘我的力气能举起三千斤重的东西,但拿不起一根羽毛;我的视力能看清毫毛的尖端,但看不见一大车木柴。’那么,大王您会同意他这种说法吗?”

齐宣王说:“不会。”

孟子接着说:“现在大王的一片仁心足以使禽兽沾恩,而百姓却一无所得,这是什么原因呢?可见,拿不起一根羽毛是因为不愿用手力;看不见一车木柴是因为不愿用眼力;百姓不被安抚,是因为不愿广施恩惠。所以,大王没行王道,统一天下,是不肯去做,并不是不能做。”

齐宣王问道:“不肯做和不能做,表现有什么区别呢?”

孟子说:“要用胳膊挟着泰山跳过北海,对他人说:‘我不能做。’这的确是不能做。为年长的人按摩肢体,对他人说:‘我不能做。’这是不肯做,不是不能做。所以,大王没有施行王道而统一天下,不是属于要用胳膊挟着泰山跳过北海这一类的事,而是属于为年长的人按摩肢体这一类的事。”

“尊重自家的长辈,进而也尊重人家的长辈;爱护自家的晚辈,进而也爱护人家的晚辈,这样治理天下就能运转于手掌之上了。《诗》里说过:‘在家先做妻子的榜样,然后兄弟也受到好的影响,再行推广治家安邦。’说的不过是以这样的仁心来施加于他人罢了。所以,广施恩泽就能保有天下,否则,就连自己的妻儿也保护不了。古时候圣明君主之所以能胜过世人,没有什么秘诀,只不过善于推己及人罢了。现在大王的恩惠能够施及禽兽,却不能施及百姓,这是什么原因呢?称了才知道轻重,量了才知道短长,各种事物都是如此,心思的长短轻重更是这样,更加需要衡量。请大王您细加衡量吧!”

“难道大王非得兴师动众,惊扰臣民,与诸侯结下仇怨,然后心里才感到快活吗?”

齐宣王说:“不,我对此有什么快意呢?我之所以这样做,是想借此达到我最大的心愿。”

孟子问道:“大王最大的心愿,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齐宣王只是笑笑,不回答。

孟子问道:“是因为肥美的食物不能满足于口腹吗?还是轻暖的衣服不能满足于舒适?或者因为文采美色不中看?歌唱乐曲不中听?侍奉左右的宠臣姬妾不够役使?像这些,大王的臣子都能够供奉,您难道是为了这些吗?”

齐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些。”

孟子说:“那么要是这样的话,大王的最大心愿我可以知道了,您是想扩张疆土,使秦、楚等大国臣服,然后统治整个中原地带,安抚四方边远部族地区。凭您这样的作为,去求取您所想达到的目标,简直好比是爬到树上去抓鱼一样。”

齐宣王问道:“事情会这么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还要更严重呢!爬到树上去抓鱼,虽然抓不到鱼,却不会带来灾难;凭您的所作所为,去求取希望达到的目标,费尽心力去做了,结果必然会带来灾难。”

齐宣王说:“先生可以把后必有灾的道理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反问道:“邹国人跟楚国人作战,大王认为谁能取胜呢?”

齐宣王回答说:“当然楚国人会取胜。”

孟子说:“可见,小国本来不敌大国,人数少的本来不敌人数多的,势力弱的本来不敌势力强的。当今天下方圆千里的土地共有九块,齐国只占其中的一块。以一块去征服八块,这跟邹国去和楚国对敌又有什么不同?您又何不回到根本上来解决问题呢?”

“现在大王如果能施行仁政,使天下想做官的人都愿在您的朝中任职,耕田的人都愿在您的田地上耕种,经商的人都愿到您的街市上交易,旅行的人都愿到您的国土上游历,天下那些对自己的君主不满的人都愿来投奔您。要是真能做到这样,又有谁能跟您敌对呢?”

齐宣王说:“我糊涂了,没有能力做到这样的程度,希望先生帮助我完成志向,明确地教诲我。我虽然缺乏才干,请让我试着去做。”

孟子道:“没有固定的产业而有恒心的,只有读书明理的人才能做到。若是一般民众,没有固定的产业,随之也没有了恒心。一旦没有恒心,就会放荡胡来,无所不为。等到陷入罪网,然后对他们施加刑罪,这等于设下网罗陷害民众。哪有仁爱的国君当政,却可以干出陷害民众的事呢?所以贤明的君主规定,民众的产业必须使他们上面足够奉养父母,下面足够养活他们的妻儿,丰年能够终身温饱,荒年可免于饿死,然后要求他们向善,百姓也就容易听从了。”

“而现在规定百姓的产业,上不足奉养父母,下不足养活妻儿,丰年劳苦艰辛,荒年难免要被饿死。这样就连维持自家人的性命都还来不及,哪有空闲时间去讲究礼义呢?”

“大王既然想成就统一天下的大业,何不回到根本上来施行仁政呢!五亩宅田种植桑树,五十岁以上的人能穿上丝绸;鸡鸭猪狗不失时节地畜养,七十岁的人能经常吃到肉食了;百亩农田能及时得到耕种,八口之家就能不闹饥荒了;注重学校的教育,强调孝敬长辈的道理,须发斑白的老人就不至于在道路上肩挑背负了。老年人能穿上丝绸、吃上肉食,老百姓不受饥寒,做到了这些还不能得到广大百姓的拥戴,以实现王道的事业,那样的事是决不会有的。”

[延伸阅读]

从理论上来说,孟子的民本思想的确是非常有道理且令人深思。

孟子惯常用的手法就是从心理分析入手去抓住对方,并掌握主动权,抽丝剥茧,步步为营,将对方最终拉进自己观点中。上述的“君子远庖厨”的心理分析过程便是典型的孟子手法,精彩绝伦,切中要害。它所起的作用就是要唤醒齐宣王内心的“不忍”,唤醒他的仁慈之心。只要把这种仁心唤醒,以后的事情,什么王道、仁政之类的啊,齐宣王便统统有了接受的心理基础,变得顺理成章也就理所当然了。

“君子远庖厨”的意思并不难理解,只不过是说一种不忍杀生的心理状态罢了。也就是齐宣王“以羊易牛”的心理,因为他亲眼看到了牛即将被杀的样子而没有亲眼看到羊即将被杀的样子。正所谓“眼不见为净”,君子切记要避免宰鸡杀鸭的厨房纠缠。

不过话又说回来,“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孟子并不具有著作权,早在《礼记·玉藻》篇中出现:“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也就是说,凡有血气的东西都不要亲手去杀它们。汉代的贾谊在《新书·礼篇》中引述了孟子的话后说:“故远庖厨,仁之至也。”但是把“君子远庖厨”作为仁慈的品德而大加提倡,还是符合孟子的用意的。

然而,还是有不少人后来都曲解了“君子远庖厨”的真正意思,即那种“不忍”之心,而只会片面轻率地说君子要远离厨房这个地方,这也就成为时下很多男人想偷懒不下厨房的最佳借口。南怀瑾先生也曾提到了这一点,他幽默地指出:“近代的年轻人,当太太要他到厨房里帮个小忙的时候,他就拿这句话来做挡箭牌。太太请原谅!孟老夫子说的,‘君子远庖厨’,我要做君子,你的先生不能是小人哪!于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等太太把热腾腾的菜饭端来。”

然而,南怀瑾先生的笑谈也只是道破了其中一种情况。以我们今天见得更多的家庭状况来看,君子先生们“远庖厨”的时代似乎已远,宰鸡杀鸭无所不为了。当然,我们依然是肉食动物!“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被认为是过于迂腐。

那么,到底仁好还是不仁好呢?恐怕只有等孟子转世再来给我们分析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