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道学开创者,周敦颐启发了宋明理学的奠基者程氏兄弟。周敦颐任县令时,因断狱有方而声名远播。当时二程的父亲程垧任大理寺丞,知虔州兴国县,兼管南安。程垧接识周敦颐后,见其“气貌非常人”,便和他攀谈起来,结果发现他果真是“为学知道者”,二人因此结为好友。当时程颢十五岁,程颐十四岁,正是求学需明师指点之时,程垧便送他们往周敦颐处受学。
在此之前,程氏兄弟已对儒家经典有所掌握和领悟,并欲通过科举而出仕。及闻汝南周茂叔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他们从周敦颐受学,常常请教孔子和颜回之乐所乐何事的问题,也就是如何成圣的问题。后来,他们回忆说:“自再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就是说,通过周敦颐的点化,他们终于体会到了孔、颜的圣学秘旨。
像周敦颐一样,程氏兄弟的新儒学也走了一条出入佛老而返归六经的路,这也可以说是整个宋明理学家的共同特点。周敦颐的开悟得力于禅师的帮助,但他的宇宙观基本上是道家式的,几乎看不到什么佛学的影响。
程氏兄弟的贡献在于,他们把佛教华严宗的“空理”挖了过来,贯注以传统儒家的现实内容,将其改造为孔孟心传的“实理”,用儒家的“天”统摄佛家的“理”,从而最后完成了援佛人儒的任务。
他们说:“天下只有一个理”。实有是理,故实有是物;实有是物,故实有是用;实有是用,故实有是心;实有是心,故实有是事。是皆原始要终而言也。通过这样的理论创造,宋明新儒学的本体论框架终于确定下来了。百年之后,朱熹正是根据这一框架进行系统化和理论创造的。在谈到他们的理论创造与周敦颐的师承关系时,程颢说:“吾学虽有所授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
程颢(1032~1085)字伯淳,号明道,少年即中进士,后久任地方官,理政以教化为先,所辖诸乡皆有乡校。他常利用闲暇时间到学校去,召集父老谈心。并亲自为儿童所读书正句读,检查教师的教学情况。有的地方风俗甚野,不知为学,“先生择弟子之秀者,聚而教之,去邑才十余年,而服儒服者盖数百人矣。”
他为人宽厚,平易近人,待人接物“浑是一团和气”,门人交友从之数十年而未尝见其有忿厉之容。他遇事作为,虽当仓促而不动声色。程颢为县令,视民如子,欲办事者,或不持牒,径至庭下,陈其所以,其从容告语,谆谆不倦,在邑三年,百姓爱之如父母。
程颢不仅“仁民”,而且“爱物”,其始至邑,见人持竿道旁,以黏飞鸟,取其竿而折之,教之使勿为。人们议论说,“自主簿折黏竿,乡民子弟不敢畜禽鸟。”不严而令行,大率如此。
程颢曾被举入朝,授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他坚决反对神宗和王安石变法,数月之间,奏章几十次,极陈变法之弊。言既不行,乃求外补,遂改任镇宁军节度判官。这时,适逢当地发生洪水,曹村堤决,州帅刘公涣以事急告。他当即从百里之外一夜驰至,对刘帅说:“曹村决,京城可虞。臣子之分,身可塞亦为之。请尽以厢兵见付,事或不集,公当亲率禁兵以继之。”刘帅遂以官印授于程颢,说:“君自用之。”程颢得印后,径走决堤,对士卒们说:“朝廷养尔军,正为缓急尔。尔知曹村决则注京城乎?吾与尔曹以身捍之!”士众皆被感动而自效力。他先命善泅者衔细绳以渡,然后引大索以济众,两岸并进,昼夜不息,数日而合。
在进身仕途的同时,程颢也不失归隐林泉的仙家道趣。他曾写诗说:“吏纷难久驻,回首羡渔樵。”“功名未是关心事,道理岂因名利荣”。“辜负终南好泉石,一年一度到山中。”“襟裾三日绝尘埃,欲上篮舆首重回。
不是吾儒本经济,等闲争肯出山来。”正因为有这样的修养和情致,才使他获得了温润、宽厚、和气、纯粹等美德。他那种大中至正的人格形象,对时人具有很大的示范和感化作用,这也是他对后世产生较大影响的一个重要原因。
程颢后来以双亲年老为由求为闲官,居洛阳十几年,与其弟程颐讲学于家,化行乡党。其教人则说:“非孔子之道,不可学也。”士人从学者不绝于馆,甚至有不远千里而至者。范祖禹说:“盖自孟子没而《中庸》之学不传,后世之士不循其本而用心于末,故不可与人尧舜之道。先生以独智自得,去圣人千有余岁,发其关键,直睹堂奥,一天地之理,尽事物之变。故其貌肃而气和,志定而言厉,望之可畏,即之可亲,叩之者无穷,从容以应之,其出愈新,真学者之师也。”
程颢的传世名作有《识仁篇》和《定性书》等。《识仁篇》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首次赋予仁以本体论的意义,并以仁为天理的基本内容,用来对抗佛教的空理。其《定性书》则说:“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处。”建立起动静合一、性无内外的儒家心性之学。
程颢开出的“道学一脉”,在当时有很大影响。其后学们一致认为:孟子之后,传圣人之道者,唯程颢一人而已。其弟作《墓表》说:“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后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元真儒。无善治,士犹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诸人,以传诸后;无真儒,天下贸贸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以斯道觉斯民。”
程颐(1033~1107)字正叔,号伊川,从小就养成了非礼不动的品性。年方十八,即上书仁宗皇帝说:“臣所学者,天下大中之道也,圣人性之为圣人,贤者由之为贤者,尧舜用之为尧舜,仲尼述之为仲尼。”其年轻气盛如此!他还说:“道必充于己,而后施以及人。是故,道非大成,不荀于用;然亦有不私其身、应时而作者也。所谓不私其身、应时而作者,诸葛亮及臣是也。”
只可惜并未得到朝廷的答复。
成年之后,程颐的性格极为严谨、冷峻,甚至有些刻板。他律己极严,没有丝毫姑息。比如,他自少时起便不肯乘轿。有一次,二使者非得要他乘轿不可,而他就是不同意,诘其故,则说:“某不忍乘,分明以人代畜!”在个人情趣方面,他无一丝文人墨客的闲情逸致,凡琴棋书画、花鸟虫鱼之类一无所好,以为玩物丧志。有一次,他到邵雍家作客,邵雍率同游天门街看花,他却推辞说:“平生未尝看花。”邵雍说:“庸何伤乎?
物物皆有至理,吾侪看花,异于常人,自可以观造化之妙。”他这才说:“如是则愿从先生游。”连看花都如此认真,未免少了点艺术情趣。
宋代有名的蜀党与洛党之争,多半也与程颐的古板性格有关。苏轼作为文坛领袖,是一个性喜恢谐、狂放不羁的骚人豪士,对程颐的端方谨严、循规蹈矩很不以为然,因而常怀嘲弄之心。而程颐对苏轼的喜笑怒骂,自然也有些看法。在一个皇家庆典之日,正赶上司马光去世,各大臣在参加过庆典后又准备去吊唁司马光,程颐却以庆吊不同日的古礼表示反对,从而引来了苏轼的嘲笑,两人就此结仇。后来,在一个国忌日,程颐令供素馔,苏轼诘问说:“正叔不好佛,胡为素食?”程颐说:“礼,居丧不饮酒食肉,忌日,丧之余也。”于是,程派吃素,而苏派吃肉。后来,苏轼指使谏议大夫孔文仲弹劾程颐,最终把程颐挤出了京师。
程颐自己循规蹈矩,免不了对别人也过于严苛。有一次,范忠宣(范仲淹的儿子)为其门人饯行,同时邀请二程也来聚会。按当时习惯,名士相聚多要请歌妓陪酒唱曲,以示风雅,所以范忠宣也邀来当地名妓到场助兴。二程来到长亭宴所后,与诸名士揖让一番便要入席,忽然瞥见几位艳妆美女立在一旁。程颢一向宽厚,没说什么;程颐却感到受了侮辱,他当即冲着主人一拱手说:“很抱歉,小弟来时匆匆,忘了一件要紧事,恕不奉陪!”不等主人答话,回头便走。
程颐向来敬重哥哥,可当他第二天见到程颢时,却满脸怒气地说:“昨天那些人,都是圣人之后,国家的栋梁,又身为一方父母官,不思教化人民,报效国家,倡明圣道,却要狎妓作乐,放纵自己。连你竟然也能安心地跟他们厮混,连往日的名声也不要了吗?”程颢本来也反对邀请歌妓,昨天之事,只是勉强应酬而已。他见弟弟如此认真,便微笑着说:“你呀,你呀!我与诸位饮酒,坐中虽有妓,心中却无妓。你今日在家里,斋中本无妓,心中却还有妓,这能算修养到家了吗?你为人这样严苛,固然是诚心,却不能算是明道了啊!”
程颐的严格,尤其表现在教育学生方面,甚至对皇帝也不例外。程颢教学,尤长于循循善诱,朱光庭见过程颢后,对人们说:“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个月。”这就是“如坐春风”这一典故的来历。与此相反,程颐却留下了一个“程门立雪”的典故。程颐的高足杨时、游酢来见程颐,见乃师正瞑目静坐,便侍立一旁。直到天黑,程颐才睁开眼对他们说:“贤辈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待出门看时,外边的雪已下了一尺深。
程颢曾说:“异日能使人尊严师道者,吾弟也。”后世学校中的师道尊严,及社会上的尊师重道之风,确实与程颐的关系极大。程颐五十多岁时,司马光等向皇帝推荐说:“程颐学极圣人之精微,行全君子之纯粹,真儒者之高蹈、圣世之逸民,伏望特加召命,擢以不次,足以矜式士类。”
遂被授予崇政殿说书,成为哲宗皇帝的老师。可是在受命前,他竟提出三个条件:其一,宜选贤德,以备讲官,陈说道义,涵养德性;其二,内侍之人,选老成厚重者,动息以语讲官,或随事规谏;其三,请令讲官坐讲,以养人主尊儒重道之心及敬畏之德。分明是在以帝道自尊的皇帝面前争持师道:尊严。
程颐受命之后,以师道自居,侍上讲,色甚庄,以讽谏,上畏之。当时文彦博以太师平章军国事,身任宰辅,年过八旬,却对皇上非常恭敬,常常终日侍立,皇上屡次劝他休息,他却只是顿首谢恩,而不肯坐下。有人问程颐:文潞公对皇上那样恭敬,你却如此倨傲,是何道理?程颐回答:“潞公以三朝大臣事幼主,不得不恭。吾以布衣为上师傅,其敢不自重?吾与潞公所以不同也。”在程颐给皇帝讲课时,文彦博、吕公著等也来听讲。程颐“以天下自任,论议褒贬,无所顾避”,颇令诸人叹服,一时士人们拜师受学成风。
程颐的得意,却招来了苏轼等人的不满,蜀党分子上奏说:程颐诬下奸言,素无乡行,经筵陈说,僭横忘分,于经义全无发明,却借无根之语以摇撼圣听。上德未有嗜好,却常启以无近酒色;上意未有信向,却常开以勿用小人,岂惟劝导以所不为,实以矫欺以所无有,因而请“放还田里,以示典刑”。于是,程颐被罢去了崇文殿说书,而改任他职。在这种情况下,程颐屡次上书,请求辞职。他说:“今既有罪,不使劝讲,则所受之官,理当还夺。”“臣非不知享禄胜于躬耕,贫匮不如温足,顾以读书为儒。粗知廉耻,不敢枉道以求荀安。”可是皇帝始终不允。直到后来,哲宗改元,召用新党,有人弹劾程颐为司马光旧党,他才被削职为民,继续从事讲学活动。
平心而论,程颐为人一身正气,刚直不阿,无愧于君子人格、大儒风范。可是,他的严谨与古板既是其优点,也是其缺点。邵雍临死时曾“举张两手以示之”,想给他一个劝告。程颐不知是什么意思,邵雍说:“面前路径,须常令宽。路径窄,则自无著身处,况能使人行也。”可是程颐终是秉性难移。他的谨严固然为后世起到了极大的示范作用,有利于培养正人君子,却也造成了不小的弊害。
程颢之子与章氏之子同为王氏家的女婿,后来,程颢之子死,而章氏纳其妇。对此,程颐极为不满,他说:“岂有生为亲友,死娶其妇者?’’王氏来馈送,他一概谢绝;章氏欲见程颢之子的孩子,他却说:‘‘母子无绝道。然君乃其父之罪人也。”其意是说,他妈妈要来见他则可以,你娶了他爸的遗孀已属不义,又来见他作甚!后来,有弟子问程颐:“或有孤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他回答:“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此事对程颐来说,只是强调守节的重要,要人们把守节看得重于饥寒生死,并没什么大错,他本人也只是从义气上反对,并没有阻止寡妇再嫁。可是,到了后世,程朱理学被统治者利用为官方哲学,程颐的这番话也成了不许妇女再嫁的金科玉律,因而对妇女们造成了极大痛苦。思想家的言论能否成为世人的行为准则,主要取决于社会历史的客观进程,同时也与统治者的****政治有关。思想家毕竟只是思想家而已,不能把此事之害全部归咎于程颐。
程颐的传世名作首推《颜子所好何学论》。安定先生胡瑗主教太学时,曾出此题考试诸生,程颐以此文大受赏识,并获学职。他说:‘‘圣人之门,其徒三千,独颜子好学。夫诗书六艺,三千子非不习而通也。然则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学以至圣人之道也。圣人可学而至欤?日然。”他认为,“凡学之道,正其心,养其性而已。中正而诚,则圣矣。君子之学,必先明诸心,知所养,然后力行以求至,所谓自明诚也。故学必尽其心。尽其心,则知其性,知其性,反而诚之,圣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