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儒教史话(三教史话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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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3)

江门之学受佛学的影响很深,这也可从其诗作中表现出来。如“天涯放逐浑闲事,消得《金刚》一部经。”“无奈华胥留不得,起坐凭香读《楞严》。”“干休千处明,一了一切妙。”等等。在那“言不合朱子,率鸣鼓而攻”的时代,像他这样富于独立思考精神的学者是很难及第的。他曾慨叹:“眼前朋友可与论学者,皆失于不知觉悟,而只是对朱学盲目崇信。”于是,他借取了陆九渊“贵疑”的精神,认为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

在当时的情况下,通过静坐明心来启发学者的主体性和怀疑精神,似乎是惟一而且最好的办法。所以,他极力强调静坐的重要性。他说:“如伊川先生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此一静字,自濂溪先生‘主静’发源,后来程门诸公递相传授,至于延年二先生,尤专提此教人,学者亦以此得力,晦庵恐人差人禅去,故少说静,只说敬,如伊川晚年立训,此是防微虑远之道。然在学者须自量度如何,若不至为禅所诱,仍多静方有入处。”

《明史》本传说:“献章之学,以静为主。其教学者,但令端坐澄心,于静中养出端倪。”到了晚年,他的思想风貌更为洒脱潇然,论者以为有“鸢飞鱼跃之乐”。他每每逍遥于自然之中,以养其浩然自得之性。“或浩歌长林,或孤啸绝岛,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海曲。”曾说:“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

陈献章认为,为学当求诸心。“求之书籍而弗得,反而求之吾心而道存焉,则求之吾心可也。”他说,“学者荀不但求之予书而求诸心,察动静有无之机,致养其在我者,而勿以闻见乱之,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盖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以我观书和以书博我,可谓理学与心学的根本区别。他还说:“夫养善端于静坐,求义理于书册,则书册有时而可废,而善端不可不涵养也。诗、文章、末习、著述等路头一齐塞断,一齐扫去,毋令半点介蒂于我胸中,夫然后善端可养,静可能也。”

在宋明诸儒中,周敦颐、程颢和心学家为洒脱派,而程颐和朱熹则为敬畏派,前者求孔颜曾点之乐,求洒落胸次,后者则主张敬畏恐惧,求整齐严肃。陈献章认为,如果戒慎恐惧伤害了心境的自得与和乐,反而不美,所以他追求洒脱派的境界。

他说:“夫学,有由积累而至者,有不由积累而至者,有可以言传者,有不可以言传者。夫道,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故藏而后发,形斯存焉。

大抵由积累而至者可以言传也,不由积累而至者不可以言传也。义理之融液,未易言也;操存之洒落,未易言也。夫动,已形者也,形斯实矣。其未形者,虚而已。虚,其本也,致虚之所以立本也。戒慎恐惧,所以闲之而非以为害也;然而世之学者不得其说,而用心失之者多矣。斯理也,宋儒言之备矣,吾尝恶其太严,使著于见闻者不睹其真,而徒与我哓哓也。”

他强调学者须自得,以自然为宗:“自得者,不累于外,不累于耳目,不累于一切,鸢飞鱼跃在我,知此者谓之善,不知此者虽学无益也。人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若滞在一处,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耳。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著意理会。”如果以自然为宗,则曾点之乐、鸢飞鱼跃的活泼境界、尧舜事业如浮云过月的上蔡精神,皆可自得。

他认为,曾点只讲了乐,而没有讲功夫,孟子则把功夫也讲了,那就是要用勿忘勿助的方法去养浩然之气。如果只讲曾点之乐而不讲孟子的功夫,则所谓曾点之乐如同说梦。只有有了养气的功夫,才能无处而不自得,达到“不著一事”的尧舜气象。其和杨龟山诗说:“圣学信非难,要在用心藏。善端日培养,庶免物欲戕。道德乃膏腴,文章固秕糠。俯仰天地间,此身何茂昂!”

陆九渊为心学奠基

陆九渊(1139~1192)字子静,号存斋,又称象山先生,南宋江西抚州金溪县青田人。其八世祖曾任唐昭宗之宰相,六世祖于五代末避乱徙居,遂成金溪陆氏。从此,他们家族聚居,到陆九渊时,已成一九世共炊、人口逾百的大家庭。

陆氏的家教极严,如果弟子有了过失,家长要召集全族人口,当众批评教育;若不改过,当众责打;仍不悔改,则或交官府处置,或流放远方。由于家道整肃,州里闻名,被宋孝宗称赞为“满门孝悌”。陆九渊的父亲陆贺,赠宣教郎,以“究心典籍,见于躬行”著称。陆贺生有六子,老大陆九思,总理家务;老二陆九叙,经营药铺;老三陆九皋,设家塾讲学。弟兄三人以此增补家用。老四陆九韶,字子美,号梭山;老五陆九龄,字子寿,号复斋;老六陆九渊。三人名高一时,人称江西三陆。梭山宽和凝重,复斋深沉周谨,象山光明俊伟。关于陆氏心学,全祖望说:“梭山启之,复斋昌之,象山成之。”

陆九渊自幼颖悟,性若天成。三四岁时,经常服侍父亲,极善发问。

一日,忽然问道:“天地何所穷际?”其父笑而不答,他则“深思至忘寝食”。其父呵之,便姑置不想,而胸中疑团不散。五岁读书,六岁受《礼经》,八岁读《论语》、《孟子》,尤善察辨。闻人诵程颐语录,便说:“伊川之言,奚为与孔子孟子之言不类?”从此对程颐的理学发生怀疑。

十一岁时,常于夜间起来秉烛检书,其读书不荀简,而勤考索。十三岁时,与复斋共读《论语》,忽发议论说:“夫子之言简易,有子之言支离。”一日,复斋(时年二十)于窗下读《伊川易传》,读到《艮》卦,对程颐的解释反复诵读,适逢陆九渊经过,便问:“汝看程正叔此段如何?”陆九渊答道:“终是不直截明白。‘艮其背,不获其身’:无我。‘行其庭,不见其人’:无物。”

又一日,读书至古人对“宇宙”二字的注解:“四方上下日宇,往古来今日宙”时,恍然大悟道:“原来无穷!人与天地万物,皆在无穷中者也。”终于解开了十年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于是,他进一步开阐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陆氏心学之大端,于此尽显无遗。后来,门人詹阜民问:“先生之学亦有所受乎?”陆九渊说:“因读《孟子》而自得之。”这正是陆九渊与理学家的不同之处。

陆九渊十五、六岁时,读三国六朝史,见夷狄乱华,便“一切剪了指甲,学弓马”,欲习武复仇。他后来回忆说:“曾读《春秋》,知中国夷狄之变,二圣之仇,岂可不复?今吾人高居无事,优游以食,亦可为耻,乃怀安,而怀义也。”陆九渊少年即善赋诗,气魄尤其宏大:“从来胆大胸膈宽。虎豹亿万虬龙千,从头收拾一口吞;有时此辈未妥贴,哮吼大嚼无毫全。”这或许是表白他读书兼收并蓄、敢于藐视前人的胸襟。

陆九渊二十四岁参加乡试,以《周礼》中举。曾说“吾自应举,未尝以得失为念。场屋之文,只是直写胸襟。”主考官则说他:“毫发无遗恨,波澜独老成。”三十三岁再入乡试,又以《易经》中举。次年春试南宫,吕祖谦任考官,以慧眼“识先生之文于数千人之中”,赞道:“超绝有学问者,必是江西陆子静之文,此人断不可失也。”遂中选。五月庭对,赐同进士出身。四十岁授建宁府崇安县主簿。四十三岁除国子正,赴国学,讲《春秋》,享明堂,为分献官,次年迁敕令所删定官。四十七岁转宣义郎,主管台州崇道观;同年回乡讲学,乡曲长老亦俯首听诲。每诣城邑,环坐率二三百人,至不能容。县官为设讲席于学宫,听者贵贱老少,溢塞途巷。

陆九渊为官清廉,归来时囊中空空,由同僚赠于财物。后来修整贵溪应天山(后改称象山)书院,孺人捐奁中物助之。五十岁开讲于象山,名讲堂为精舍,又于山间设方丈,四方学者云集。他常居方丈,清晨于精舍鸣鼓,后升讲座,容色粹然,精神炯然。他讲学首诲以收敛精神,涵养德性,虚心听讲,诸生皆俯首拱听。非徒讲经,每启发人之本心。有时,他也举经语为证,吐音清响,听者无不感动兴起。初见面者,或欲质疑,或欲争辩,或以学自高自负,及闻诲之后,多自屈复,不敢复发。平时,他或观书,或抚琴。佳天气,则徐步观瀑,至高诵经训,歌楚辞,及古诗文,雍容自适。虽盛暑,衣冠必整肃,望之如神。诸生登方丈请诲,和气可掬,随其人有所开发,或教以涵养,或晓以读书之方,未尝及闲话,亦未尝令看先儒语录。他居山五年,来见者逾数千人。

五十三岁时,奉旨守荆门军,此处乃古今争战之所,宋金边界重地,素无城壁。早有人欲意修筑,却惮费重不敢轻举。陆九渊仔细研究后,只用三万即告完成。平日他常常检阅士卒习射,中者受赏,郡民亦可参与。

料理一年,兵容大振,周丞相称赞说:“荆门之政,可以验躬行之效。”充分肯定了心学的修身应事之功。冬十二月得疾,从容告僚属道:“吾将告终。”十数日后病危,仍与同僚议论政事如常,终卒于任所,享年五十四岁。吏民号哭致奠,充塞途道有日。

陆九渊认为:“人心非血气,非形体,广大无际,变通无方。倏焉而视,倏焉而听,倏焉而言,又倏焉而动,倏焉而至千里之外,又倏焉而穷九霄之上。‘不疾而速,不行而至’,非神乎!不与天地同乎?”“心,只是一个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如此。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所以,当他看到“四方上下日宇,往古来今日宙”这句古文时,便不禁要发出感慨:原来无穷!天地无穷,我心亦无穷。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内事,是己分内事;己分内事是宇宙内事。”所以,他要人“收拾精神,自作主宰”,不崇拜古人,不迷信先儒,作顶天立地的超人。

陆九渊所谓的“心”,当首启于孟子“知性知天”之说,亦是对佛家“本心”、“真心”之说的吸收利用。孟子有“万物皆备于我”的主体认识论观点,以为人与宇宙同源同构,只要穷尽了自我的心性本源,也就穷尽了宇宙万物的本源。佛家以本心或真心为宇宙本体,万事万物皆此心之作用。程颢以仁者之心浑然与物同体,则有把本体之心与认识之心合而为一的倾向。陆九渊所说的心,正是本体之心与认识心的统一体。“心之体甚大”,是指本体之心。此心虚而无形,无所不在,至灵至妙,其用不穷。

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这个欲穷尽本心的主体,则是指后天的认识之心,是本心的流行和发用。本心流行发用,产生了依附于人体的认识之心,认识心反身而诚,自穷其源,则本心显露,算是恢复本来面目。本心与“末心”乃一体之两端,一而二,二而一,密不可分。

他说:“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又说:“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此处所谓理,乃借程朱之说,指客观的宇宙本体。在陆九渊看来,人与宇宙万物同源同构,只能有一个本原和本体,人之本在其心,心之本在其性;既然宇宙万物以理为本,则人亦以理为本,人与万物岂能有两个不同的本原和本体?显然,心性与理必为一体,心即理,理即性,不容有二。同样一个本体,在人为本心,在物为性理,说法不同,其实则一。从主体认识论的角度讲,与其称之为理,不若称之为心。

人之有认识,以其有主客体之分。客体须是客观实在的,飘忽不定、扑朔迷离、若有若无的东西不可能成为认识的客体。只有相对于主体具有可观察、可认识的稳定性的东西,才能成为特定主体的认识客体。主体之要求客体为客观实在,是因为主体本身是客观实在的。一个连自身的存在都无法确定的东西不可能成为认识的主体。“我思故我在”,我的认识心可以随意起用,可以随时随地进行思考,这是主体的客观实在性。有了主体的客观实在性,才能要求客体的客观实在性,特定主体要求与自己同样客观实在的客体。所以,客体的客观实在性,首先是指相对于特定主体的稳定性,某存在之所以被特定主体确定为客体,是因为它与此主体具有同在性、同构性、同质性。是主体以自己的质和性选择了客体,脱离了特定主体的存在永远不是客体,它不能和主体发生联系,只是无。

主体的本质在其能动性,心灵的自由发用和映现功能使它成为认识的主体。与我心不具有同质同构关系的存在不可能被我心反映,它是无。我心的质与性,决定了认识的可能性空间。我心为自己选择了客体世界。陆九渊的弟子杨简说:“天地;我之天地;变化,我之变化。无他物也。’,“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日:‘在天成象,在地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