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儒教史话(三教史话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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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经世致用,由虚致实(9)

奈何气数薄、尚其虚,赵氏运中纷纷跻孔子庙廷者,皆修辑注解之士,犹然章句也;皆高坐讲论之人,犹然清谈也。甚至言孝弟忠信如何教、气质本有恶,其与老氏以礼义为忠信之薄、佛氏以耳目口鼻等为六贼者,相去几何也!故仆妄论宋儒,谓是集汉晋释道之大成者则可,谓是尧舜周孔之正派则不可!”

在他看来,宋儒只是汉唐以来封建文化的集大成者,而不是新时代所要求的真孔孟;宋儒只是书生,书生决不是圣人,圣人也决不只是书生。

“圣贤但一坐,便商榷兵农礼乐,但一行便商榷富民教民,所谓行走坐卧不忘苍生也。迨见理于事,则彻上彻下矣,此孔子之学与程朱之学所由分也。”

针对朱熹的“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之说,颜元指出:“先生正少个实!‘半日静坐’之半日,固空矣;‘半日读书’之半日,亦空也。是空了岁月。‘虚灵不昧’,空了此心;‘主一无适’,亦空了此心也。说六艺合当做,只自幼欠缺。今日补填是难,是空了身上习行也。”只有颜元的实用之学才堪称圣学,只有真正实践实行的人才堪称圣人。颜元的这种圣人观,实际上是对陆王心学的继承和发展,更是新兴的市民阶层务实精神的理论反映。

颜元青年时代即有志于社会改造,李塨之父李明性曾以理学家的立场批评他说:“偏僻恐类王荆公,立朝必蹈矫激之弊”。的确如此,颜元对王安石很推崇,他指出:“其指斥荆公者,是耶?非耶?虽然一人是非何足辩,所恨诬此一人,天下后世遂以荀安颓靡为君子,而建功立业、欲揞拄乾坤为小人也。岂独荆公之不幸?宋之不幸也!”

他声称:“如天不废予,将以七字富天下:垦荒、均田、兴水利;以六字强天下:人皆兵,官皆将;以九字安天下:举人才、正大经、兴礼乐。”颜元的施政纲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发展经济、加强军事、振兴教育。

关于如何“垦荒、均田、兴水利”以发展经济、如何“人皆兵、官皆将”以加强军事建设,颜元自有很多策略和说法,这里暂且略过。这里只谈如何“举人才、正大经、兴礼乐”以振兴教育的问题。

颜元反对“返观打坐、对谭静敬”的习静教育和“执书伊吾、搦笔著述”的书本教育,以其“为爱静空谈之学,久必至厌事、必至废事,遇事即茫茫然。贤豪不免,况常人乎!余常言:误人才、败天下事者,宋人之学也。不其信夫!”在他看来,传统的书院教育只能培养沽名钓誉、养尊处优的“庸碌臣”,而不能造就“办艰危、定成平”的“经济臣”。

他认为,汉宋以来,徒见训诂章句、静敬语录与帖括家,列朝堂、从庙廷、知郡邑、塞天下。庠序里塾中白面书生,微独无经天纬地之略、礼乐兵农之材,率柔脆如妇人女子,求一腔豪爽倜傥之气,亦无之!他的主张是:“有国者诚痛洗数代之陋,用奋帝王之猷,俾家有塾、党有庠、州有序、国有学;浮文是戒,实行是崇,使天下群知所向,则人才辈出而大法行,而天下平矣。”他尤其强调:“读得书来,只谋举业,才犹八股,便谓之才,才有寸进,便谓之成器,此宋元以来不可解之惑也。不知吾儒自有真才真器,隐足以型俗开后,见足以致君****,如兵农礼乐、水火工虞之类,皆须探讨,使有其具。不然,时文虽精,究将何用哉?”

颜元对传统的旧式教育,简直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但于途次闻乡塾读书声,便叹日:“可惜许多气力!”但见人把笔作文章,便叹日“可惜许多心思!”但见场屋出人群人,便叹日“可惜许多人才!”故二十年前,但见聪明有志人,便劝之多读;近年来,但见才器,便戒之勿多读书,尤戒人观宋人语录、性理等。他反对人们多读性理之书,是希望人们多习实用之学:“天文、地志、律历、兵机数者,若洞究渊微,皆须日夜讲习之力、数年历验之功,非比理会文字可坐而获也。”

因此,他不但不反对教育,而且尤其强调要加强教育。他说:近世概以闲署目教职,某深为司铎者耻之!昔人言本原之地在朝廷,吾则以为本原之地在学校。朝廷,政事之本也;学校,人才之本也。无人才则无政事矣。故教职最闲,实最要也。他期望学校教育能培养出通儒济济,以泽被苍生。他说:“世宁无儒,不可有伪儒。无儒犹可望世之有儒,有伪儒则世不复有儒矣。上下精粗皆尽力求全,是谓圣学之极致矣。不及此者,宁为一端一节之实,无为全体大用之虚。如六艺不能兼,终身止精一艺可也。虽六德之一德,六行之一行,六艺之一艺,不自失为儒也。全体者为全体之圣贤,偏胜者为偏至之圣贤。如禹终身司空,稷终身教稼,皋终身专刑,契终身专教而已,皆成其圣矣。学须一件做成便有用,便是圣贤一流。试观虞廷五臣,只各专一事,终身不改,便是圣;孔门诸贤,各专一事,不必多长,便是贤;汉室三杰,各专一事,未尝兼摄,亦便是豪杰。”

这种任用专门人才治国平天下的思想,颇具近代色彩。

最后,颜元倡示其宗旨说:“以六德、六行、六艺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之类教其门人,成就数十百通儒。朝廷大政天下所不能办,吾门人皆办之;险重繁难天下所不敢任,吾门人皆任之。”颜元的这一教育方针,显然与理学和心学大异其趣。

近人梁启超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说:“有清一代学术,其间有人焉,举朱陆汉宋诸派所凭借者一切摧陷廓清之,对于二千年来思想界为极猛烈极诚挚的大革命运动,其所树旗帜日‘复古’,而其精神纯为现代的。其人为谁?日颜习斋及其门人李恕谷。”章太炎则说:“讫宋世则有程朱,与程朱立异者,复有陆王,与陆王立异者,复有颜李。”是皆颜李并称。颜元标帜六艺,道兼文武,卓然立异于朱陆,成为清世气学的脊梁。然其人很少外出讲学,因此声名不远。及其弟子李塨数次游历,广交海内名流,“遍质当代夙学”,所至必宣传颜元之学,始得名倾朝野,发扬震动于时,天下人始知有立异于理学和心学的颜氏之学。颜氏之学一时间风靡海内,是与李垛的弘扬分不开的,所以颜李并称也就很自然了。

李塨(1659~1733)字刚主,号恕谷,直隶蠡县(今属河北省)人。

其父李明性本为明季儒生,家境尚富裕,及清兵入关,圈田令行,家道始衰。李燃青年时躬耕善稼穑,虽歉岁必有收,而食必粢粝,并兼习医药以弥家用。二十五岁父逝,遂挑家庭重担,种田行医外,兼靠教书以维生计。曾说:“家众嗷嗷,古人八口百亩,今口倍之而田止四十,若外无所营则饥寒立至。”艰苦的生活无疑影响了李塨的学术性格。他自幼在父亲指导下读书,二十一岁始事颜元,习六艺不舍昼夜,颜元勉励说:“学者勿以转移之权委之气数,一人行之为学术,众人从之为风俗。李塨为之泣下,遂终身习行经济不辍。根据乃师的教导,他广出拜师,于琴艺书法骑射及天文数学乐理无不学,每次游历亦必考山川民物,真可谓六艺之学无不习。后来宏扬师说,更是不遗余力。曾说:“窃不自揣,志欲行道。如不能行,则继往开来,责难谢焉。当此去圣既远,路岔论歧,非遍质当代夙学,恐所见犹涉偏固,不足闲道。又,挽世警众,必在通衢,僻谷引吭,其谁闻之?”

三十七岁后,他数次别师南游,结识了梅文鼎、万斯同、毛奇龄、阎若璩、胡谓、王复礼、戴名世、孔尚任和方苞等著名学者,所遇必以颜学相对质,一时成为学界瞩目的人物。梅文鼎说:“吾以先生为转气运之人,故使弟子群瞻。”万斯同虽有“泰斗”之誉,却也表示:“李先生续周孔绝学,非我所及。”并且握着李塨的手说:“天下惟君与下走耳。”李螓在学界的声气,很快就引起了朝廷臣卿的注目,不少人争相过从,相与论道,一时间“海内之士靡然从风”。

李塨成名后,达官贵人争相罗致,但他既不慕权贵,也不卖论求荣,虽有许多高官延请,却都假病不就。但是,李塨也并非故意高隐不仕,而是在选择恰当的机会。雍正初年,当李塨五十六岁时,朝廷欲给皇子聘师,徐元梦和张廷玉二相国拟召李塨,却遭到方苞的阻硬。方苞本为李塨好友,且对李十分敬佩,惟其固守程朱,每次论辩,李塨侃侃正论,令其“无能置词,则托遁词以免。”李塨曾指望他宗信颜学,致函说:“以门下之德望,若得同心倡明正学,则登高而呼,所听者远,南中后劲殊尤,必闻风而兴起者,较之穷崖空谷之鸣号,虽厉莫闻,何啻霄壤!”然方苞终是不肯,李塨后来在给朋友的信中说:“门下谓‘朱注痼人,以其为科场所遵,温饱荣耀俱出朱注,安得不宝而奉之?今欲呼其聋寐难矣。’诚哉是言!即如方苞文行踔越,非志温饱者,且于墚敬爱特甚,知颜先生之学亦不为不深,然且违日:‘受恩深处即为家’者,则下此可知矣。”由于这种原因,方苞并不希望李塨得势,所以当徐、张二相国拟征李塨时,方苞力陈李塨病不能出,遂使李塨失去了入朝的机会。

李塨门人刘调赞因此对方苞极为不满。李螓去逝后,方苞不待其子孙之请,主动为作暮志,对李塨一生德业一无序及,反说李塨听从了他的劝诱而转宗了程朱理学。对此,刘调赞揭露说:“苞假构虚辞,欲没先生之学以自见者,此岂能有朋友相关之意乎?”

李螓晚年,社会上考据之风日盛,由于内外两方面的原因,他也开始注意考据。从内部讲,面对日益高涨的考据之风,李塨似乎感到有必要通过考据为颜学寻找理论根据。他曾说:“予自弱冠庭训外,从颜习斋先生游,为明德亲民之学。年几四十,始遇毛奇龄先生,以学乐余力,受其经学,后复益之王复礼、阎若璩,万斯同,皆学穷二酉,助我不逮。然取其经义,犹以证吾道德经济”。从外部讲,既然社会上已考据成风,欲推广颜元之学似乎也不得不有所假于经学形式。所以,在其后二十余年中,李垛从颜元的“事物之教”出发,先后为《周易》、《诗经》和《春秋》等经作了传注。据此,又有把李塨当经师看待的。刘师培说:“刚主继之,颜学益恢。乃后儒以经师拟之。呜呼,殆亦浅视乎刚主矣!”李螓注经之目的虽在于宏扬颜学,可是从形式上看,却未免与乃师的学旨和风格有些偏离。然而,在那样的政治环境和社会风气下,李塨似乎也不得不如此。

这不只是李塨及颜学的悲剧,也是中华民族的悲剧!

在“五四”中西文化大讨论中,李大钊曾认为,中国文化是主静的,而西洋文化则是主动的。其实,他之所谓中国文化主静,是以理学和保守派心学为依据的;而他之所谓西方文化主动,则又是以近代精神为依据的。在他看来,现代文化的精神无疑应该是主动的。颜元所倡导的实践气学,正是一种主动精神,所以梁启超以“其精神纯为现代的”实不无根据。

颜元说:“三皇、五帝、三王、周孔皆教天下以动之圣人也,皆以动造成世道之圣人也。五霸之强大,正假其动也。汉唐袭其动之一二,以造其世也。晋宋之荀安,佛之空、老之无,周程朱邵之静坐,徒事口笔,总之,皆不动也,而人才尽矣,圣道亡矣,乾坤降矣!吾尚言:一身动,则一身强;一家动,则一家强;一国动,则一国强;天下动,则天下强!”

又说:“格物之格,王门训‘正’,朱门训‘至’,汉儒训‘来’,似皆未稳。元谓当如史书‘手格猛兽’之格,‘手格杀之’之格,乃犯手捶打搓弄之义,即孔门六艺之教是也。”颜元虽然亦远溯周孔,与朱陆争道统,但他并不自标“复古”,与其说是复古,毋宁说是寻真。

及至李塨,始明确地打出了复古的旗号。李塨之复古,其实是宣扬颜元之学;而他之所谓黜今,其实是对被满清统治者奉为孔孟正统的程朱理学的反叛。他的名言是:“古之学一,今之学棼;古之学实,今之学虚;古之学有用,今之学无用。古今不同,何其甚也!”他指出:“今世之学,徒事记诵,与古迥异。古四术三物,仕即其学,学即其仕。今学徒占毕非所用,用则干济非所学,而世事坏矣。”他自问自答地说:“或日:‘欲复古学于今日,得毋有迂阔之讥乎?’日:‘子以迂阔者何也?非不切时用之谓乎?吾以为迂阔者今学,而古学不迂阔也。”可见,李塨确是以复古的旗帜宣扬富于近代精神的颜元之学的。

李塨之“复古”首先在于“黜今”。象乃师一样,李塨之批理学与心学亦可谓不遗余力。他说:“自周濂溪以主静立教,程朱陆王因之,用白昼静坐以为存心立本,考之古经,无是也”。他指出:“宋明虚文日多,实学日衰,以诵读为高致,以政事为粗豪。至于明末,万卷经史、万腹文词,不能发一策、弯一矢,甘心败北,肝脑涂地而宗社墟、生民熠矣。专以笔墨著述为第一学问,虽胸中厨贮、笔下河悬,而出而应世,文魔书呆,茫然如童妇。观梁王绎,敌兵临城犹君臣唱和为诗,及败将降魏,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以剑击柱,叹日:‘文武之道尽矣,读书万卷犹有今日!’呜呼,徒以书为文武之道,文武之道所以亡也。读书万卷犹有今日,岂知今日之祸正在读书万卷哉!”总之,他的结论是:“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宋明之亡,此物此志也。故古人明理之功以实事,不以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