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塨之“复古”,更重要的是“以古准今”,宣扬颜元之学。由于时代气氛的影响,李塨也开始涉猎考据。他说:“吾之番阅,亦为学,与先生所见微有不同。吾人行习六艺,必考古准今。礼残乐阙,当考古而准今者也。射御书有其仿佛,宜准今而稽之古者也。数本于古,而可参以近日西洋诸法者也。”像乃师一样,李塨也主张学问要“体实而用实”。他所谓的实体实用,也就是乃师所谓“理在气中”及“礼乐兵农、水火工虞、天文地理”之类。他说:“金木水火土谷、射御书数、天文地理、医卜畜牧等书,皆存之不可废也。至于诸子杂集、佛道邪说,徒乱人目,则当付之泰火中耳。”提倡实用科学固然重要,但因此而对其他文化典籍付之一炬,则未免表现出封建****主义的野蛮和遗毒。
除此以外,李塨还有一些较新的观念。如说:“历象虽设于京师,而必有县士分科习成,始进京司为士,以次补官,广其学也。广其学,则精者出,天时可正。若如明历之弁陋差讹,使西洋人进而诋攻之,岂非中国之羞乎?”又如,历象、太卜、考工、歧黄不用士,谓之杂途,则犹宋明书生气习,而非古也。天下当为而不可不为者,皆正途,不可言杂。在他看来,“思五伦皆有朋友之意乃佳。君臣如朋友,则堂陛洽;父子如朋友,则庭帏亲;兄弟如朋友,则翕合;夫妇如朋友,则敬别。”“西洋人日:日食必朔,以日高月下合,朔而同度同道,则月掩日光,掩一分食一分,掩二分食二分。月食必望,以月借日为光,望而东西相望,若同道同度,中间之地遮之,遮一分食一分,遮二分食二分。其言胜于古之推日月食者。”
李蜷的这些思想,显示了较多的近代色彩。
王源(1648~1710)字昆绳、或庵,清顺天府大兴(今北京市大兴县)人。少年时最钦慕诸葛亮和陈亮二人,梁师为其讲理学,他说:“予一为道学,则伪矣。真豪杰不亦可乎?何必假道学!”后从魏禧学古文,著《兵论》三十二篇,魏师称赞说:“此诸葛君之流也!”年四十余,游学京师,徐文元相国以宾礼之,凡文史疑必与讨论。曾参与明史纂修,为《明史稿·兵志》作者。四十五岁中举人,于尚书徐乾学所开江苏洞庭山书局结识刘献廷,每日讨论天地阴阳之变、五霸大略、兵法、文章、典制及古今兴亡之故、方域要害、人才正邪等,志趣相投,见识一般,刘献廷去世后,为作墓表。
不久结识李塔,得闻颜元之学,大为折服,喟然叹道:“吾知所归矣!”遂经李塨介绍,师事颜元。在此之前,王源已著有《舆图指掌》和《兵法要略》等书。王源一向性格豪迈,“自命英雄,夜定必置酒痛饮,面昂身挺,目电须戟,议论磅礴今古,醉则历骂贵显时流,杂以谐谑。”李垛规劝说:“子误矣!吾人当与尧舜周孔衡长短。乃卑之较论时辈耶?”乃悔改,心胸益阔,志气益坚,曾说:“吾所学乃今可见之行事,非虚言也。”王源服膺颜李后,著《读易通言》,与胡谓《易图明辨》合;又著《前筹一得录》,纵论古今兴亡成败之故,今皆不传。惟目睹亡明之覆辙,著《平书》三卷,颇得颜门看重,经李塨修为《平书订》,流传于世。
像乃师一样,王源同样力诋程朱和禅宗,而以实用之学为指归。他说:“后世之儒,谓之道学;而近之讲道学,鲜有不伪者。非借道学以掩其污秽而要禄位,即借之以投时尚而博声名。欺人不得不自欺,自欺不得不大声疾呼,自以为真程朱。又不得不大声疾呼,力诋陆王,以见其所以自命者,至纯至正而无一之不实,著书立说,纵横侈肆,无所不至。乃试问其心术,考其行事,不但不足为君子,并不足为小人!只成其为穿窬之盗、患得患失之鄙夫而已!世之尚伪久矣。人以伪显,学以伪传,才以伪举,文以伪售。伪者,福之基,伪愈甚则福愈大;一真则患随之,非祸灾即夭折,幸而不祸灾不夭折,亦必困厄终其身,老死而后已。天下无事不伪,而理学尤甚。今所号为儒者,类皆言伪行污,不足起人意。”
同时,他对阿附满清而力诋王学的理学保守分子亦给予揭露:“今之诋阳明者,行伪而品陋,识暗而言欺。天下从而合之者,趋时耳,干利耳!举世若狂,以诋姚江为风气,亦何足与深辩!”除了对现实的伪儒和伪学进行揭露外,王源对程朱和陆王也提出批评:“程朱之学,源亦有所未尽服,其德行醇矣,学正矣。然高谈性命而不能有经纬天地之才,占毕瞑坐,以柔其气而弱其习,必不足以有为,必不足以平天下。源虽力推阳明,又不敢以其学为宗,何也?以其杂于禅也。”对于禅学,王源更斥之为“天地之豺狼,生民之盗贼”,对其出世归趣深恶痛绝。他慨叹道:“嗟乎!学术不明,阳明既显杂于佛氏,程朱亦隐坏于佛氏。静坐观道,非禅而何哉?又何怪其门人之人于禅。又何以独訾阳明之为禅哉!”他表示:“源生平无他长,唯一实可以自许,不敢以一字之虚欺世。置近日程朱陆、王门户之学不讲,独从事于经济文章,期有用于世。”
通过批判现实,王源提出了“破旧立新”的变法设想。
关于经济改革,王源的设想主要集中在两点,即“惟农有田论”和“印票纳税制”。关于土地问题,他主张:“明告天下以‘制民恒产’之义,谓‘民之不得其养者,以无立锥之地;所以无立锥之地者,以豪强兼并。’今立之法:有田者必自耕,毋募人以代耕。不为农则无田。士商工且无田,况官乎?官无大小皆不可以有田,惟农为有田耳。”为达此目的,可采取如下措施:“天下之不为农而有田者,愿献于官则报以爵禄,愿卖于官则酬以资,愿卖于农者听。但农之外无得买,而农之自业一夫勿得过百亩。凡贼臣豪右田连阡陌者,没收入官。”政府把土地分配给农民后,农民须按农田总收成的六分之一上交农税。王源的这些构想,已基本接近于现代的土改政策。关于商业问题,王源坚决反对传统的抑商政策,他认为:“货财者,与食并重者也。本宜重,末亦不可轻。假令天下有农而无商,尚可以为国乎?”据此,他对现行的榷关制度提出严厉批评:“今之所恃以征商者,榷关耳。税日增而无所底,百数十倍于旧而犹不足。官吏如虎狼,搜及丝忽之物而无所遗,商旅之困惫已极,其为暴不几杀越人于货哉!”有鉴于此,王源主张废除榷关制,代之以印票纳税的所得税制,区分坐商和行商,发给印票作为营业执照和纳税卡。“坐商也,县同给以印票,书其姓名、里藉、年貌与所业,注其本若干,但计其一分之息而取其一。行商也,亦给以票如坐商,但不计其息,惟本十贯纳百钱,任所之。
验其票于彼县同,注日月,而退卖所贩,司市证之,卖已,乃计息而纳其什之一。”为了鼓励纳税,防止匿本瞒利、偷税漏税,他主张把商人按资本多少分为九等,“勿问其商之大小,但税满二千四百贯者,即授以登仕郎,九品冠带,以荣其身,以报其功。必按票计税方许,若径欲捐纳者不听。再满又增一级,至五品而止。”这种政策显然有利于促进商业资本的发展。后人指出,王源此法即西洲所谓所得税也。欧人近数百年财政进步,皆因整理所得税而然。英国于1789年始行所得税制,美、德、意行于十九世纪,法、俄、日始行于本世纪。王源在十七世纪末年即提出了初步的所得税概念,既体现清初商品生产的发展和市民阶级的成长,也表现了他观察经济事物能力的敏锐。可惜的是,在满清政府的野蛮统治下,王源的创议只能是一种幻想。
关于政治改革,王源也提出两项措施,即编制民籍和改革官制。首先,他主张把士、农、军、商、工及役、仆编人民籍,使乞丐和盗贼自动消除;对于娼优,则由国家明令禁止。至于宗教,他主张可以分别对待。
对西洋教,留算法制器之人,而禁其教不使行。对佛、道教,规定年六十以上道高行修、愿为僧道者留之,其余皆令还俗,使娼尼同僧道以年相配,凡所留僧道不得招徒募化、不得诵经祈福荐亡,惟闭户修其清净寂灭之学而其道始尊,凡经书偶像一律焚毁。除了宗教政策有失偏颇外,这些主张基本上是进步的。其次,关于官制问题,王源主张“官不在多,在任其人。”他提出改革中央机构,包括分散重臣权力、提高教育部门地位,以农、礼、兵、刑、地、货新六部代替旧六部等内容。关于任用官员,他主张严格推选制度,“以一途为升降,不以他途杂之。”至于人才培养,他主张废除科举制,代之以乡里、郡县、州藩乃至京师学校的层层推举制,具体标准则以六德、六行、六艺为主,视品学皆优者充吏选,逐层选出后再令其归县实习三年,视确堪其任者授以实职,之后再以政绩提升,这叫“养之善,取之精,用之当”。这些设想在当时具有进步性。
口戴震的实证之学
一早在李塨大力宣扬颜元的“主动”之学的时候,社会上l志存闻道l便已兴起了志在复兴汉学的考据之风。本来,在程朱理学死l实事求是l灰复燃的情况下,复兴汉学具有反清反理学的意义。可是,L由于满清文化****主义的加强,诋毁程朱成了治罪销书的根据,遂使考据逐渐流为消磨血性的故纸堆。吴刚虞先生指出:“本来是反清反理学的思想武器,一变而为‘纾死避祸’的防空洞;再变而为‘孤芳自赏’的娱乐品;三变而为‘润饰鸿业’的点缀品;四变而为束缚思想的绳索了。”在这万马齐喑的艰难时刻,惟有戴震一人“志存闻道”,从乾嘉考据风中脱颖而出,卓然成为一代气学殿军。清儒姚鼐说:“戴东原言考证岂不佳?而欲言义理以夺洛闽之席,可谓愚妄不自量之甚矣!”相反,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胡适则说:“人都知道戴东原是清代经学的大师,音韵的大师,清代考据之学的第一大师。但很少人知道他是朱子以后第一个大思想家、大哲学家!”朱熹之后的儒学思想家固不少,而戴震确是很重要的一位。
戴震(1724~1777)字东原、慎修,安徽休宁人。祖上均不仕,其父家贫,在江西南丰做小商贩。戴震少时很特别,步傅读书,过目成诵,日数千言不肯休,平日好深湛之思,尤善发问。随塾师读《大学章句》时,他问老师:“经何以知其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其为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师答:“此先儒朱子所注云尔。”又问:“子朱子何时人也?”师答:“南宋。”又问:“孔子、曾子何时人也?”师答:“东周。”又问:“周去宋几何时矣?”师答:“几二千年矣。”又问:“然则子朱子何以知其然?”师无以应,乃大奇之。梁启超认为,此事不仅可以说明戴震之学的出发点,而且反映了整个乾嘉汉学的时代精神,那就是:无论何人之言,决不漫然置信,必求其所以然之故,直到有了真实可靠的证据方止。
乾嘉汉学的这个特点,被概括为四个字:实事求是。钱大听说:“实事求是,护惜古人之苦心,可与海内共白。”他称赞戴震之学为“实事求是,不偏主一家。”戴震后学阮元则说:“我朝儒者束身修行,好古敏求,不立门户,不涉二氏,似有合于实事求是之教。”
戴震十七岁时已尽通十三经,却因“家极贫,无以为业”而随父经商,二十岁留意科举,并拜江永为师。学日进而遇日穷,年近三十,乃补县学生。用是绝志举业,覃思著述,家屡空而励志愈专,著述日丰而声名日振。四十岁始中举,此后十多年间曾六次参加会试而不第,便一直从事教书和著述。乾隆三十八年,清政府开四库馆,五十一岁的戴震因纪昀的推荐以举人身份被特召入馆任纂修官,从事校订书籍的工作。
清政府开设四库全书馆,表面上是重视文化,其实质却是假借“搜访遗书”之名实行文化****,销毁所谓“谬于是非大义”之书,同时网罗一大批不满于反动统治的儒者入其罟中。戴震人馆本非己愿,可既入其中,又不得不委曲求全。他写信给段玉裁说:“自立于无过之地,然求全之毁犹不能免,是以内刚外柔,谨慎谦逊,以与为委蛇可耳。”后曾乞假南旋,而实不复行,遂于五十五岁时病逝于北京。
戴震所处的时代,表面上称为“盛世”,实质却极端黑暗和腐败,儒生们大都埋首于故纸堆中,对经世济民和思想解放不感兴趣。戴震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能不随时俗而志存闻道,实事求是地探求真理。
他认为,“圣人之道,在六经。”而治经必先考字义、次通文理。志存闻道,必空所依傍。他说:“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为此,他花了很大力气去研究文字、音韵和训诂之学,终于成为一代考据学大师,成为皖派汉学的最杰出代表。同时,与一般的考据家不同的是,他并不以此为满足,考据只是手段,闻道才是目的。他说:“君子于书,惧其不博也;既博矣,惧其不审也;既博且审矣,惧其不闻道也。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故训非以明理义,而故训胡为?”起初,他只是“由故训以明义理”,后来他更主张“熟乎义理而后能考核、能文章”,用自得之义理或道来统率考据,这就使他不仅成为一代考据大师,而且成为继颜元之后的又一位气学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