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容忍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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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新文学运动之意义(2)

新文化运动与教育问题

各位朋友,十几年来我想来广东一游,都没有机会。十七年前我由外国回来,便想到粤。有一次广州中山大学当局请我去讲学,想来了,又因“共乱”一阻,便不果行。后来有一次买了铁行邮船公司的船票,也因为别事阻挡,把船票都取消。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来到香港与各位会面,觉得非常高兴,现在听闻各位能够懂得我的话(国语),尤为欢喜。

但是刚才陈先生说我是教育界的导师,是完全错的。我对于教育还是一个门外汉,并没有专门的研究。不过,我们讲文学革命,提倡用语体文,这些问题,时常与教育问题发生了关系。也往往我们可以看到的问题,而在教育专门家反会看不到的。故如说我是喜欢和教育界谈教育问题的则可,谓为导师便不对。我对于香港教育还不大清楚,实在不配谈香港教育,但是我可以说香港是一个办学的地方,像北平中小学教育经费欠到二十一个月薪,就是广州小学教员也欠薪几个月,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谁也办不好的。但是香港教育界这种情形绝少,因为它是商业发达,经济充裕的地方,这几年来无论怎么的萧条,总比较北平欠二十一个月薪,广州欠几个月薪的好得多,这样若不能办得好的教育,香港就对不起香港了。

再其次,办教育,治安问题很要紧。比方在北方,日本的飞机天天在校顶飞过,叫谁也不能安心办学,就是你不走,学生也走了。怎么办呢?但是香港便没有这种危险,在这样好的环境下,香港的教育是应该发达的。我说东亚大陆有一个地方可以办强迫教育、普及教育的,便是香港。因为香港这地方有钱,治安也好,可接近外人,可借镜的地方很多。中国办新教育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却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做得到。办普及义务强迫教育,我以为香港是有这资格的,故此我说它是东亚大陆上一个办义务教育的地方。近据报载,中央政府拟在南京办义务普及教育,我想香港是可以和它争光的,希望诸位教育界领袖,向着这个目标迈进。

我此次南来,不单纯来接受港大的学位,实在很想乘这机会,对南方的教育文化考察一下。现在广东很多人反对用语体文,主张用古文,不但用古文,而且还提倡读经书。我真不懂,因为广东是革命策源地,为什么别的地方已经风起云涌了,而革命策源地的广东反而守旧如此!

我这回来香港,逗留了几天,细加考察,便有所悟。我觉得一个地方的文化传到它的殖民地或边境,本地方已经变了,而边境或殖民地仍是保留着它祖宗的遗物。广东自古是中国的殖民地,中原的文化许多都变了,而在广东尚留着,像现在的广东音是最古的,我现在说的才是新的。又比方我们的祖宗是席地而坐的,但后来我们坐椅子了,这种席地而坐的习惯传到日本,至今仍是一样。又比方英语传到美国,现在本来的英语都变音了,而美国却能保留着,如(clerk)书记,英语现读(clerk)音,不知美音才是对的。又如翰林或状元,在广东觉得很了不得,民间要题几个字,不惜费许多金钱来找一个状元或翰林来题,在北方并不如是重要,因为在广东翰林是很难得的缘故。在边境或殖民地的人,对于娘处来的东西,都想设法去保持它,说是祖宗的遗物。但是,我们应该晓得,祖宗之所以遗给我们是在乎应用的,比方“灯”是祖宗遗下来的,然而我们现在用电灯了。这是祖宗的吗?从前我们用人力车,现在则用电车或汽车,难道“车”、“灯”可以变化,思想文化便不可以吗?所以,我第一希望香港能实现为第一个义务教育的地方。新的领袖,尤其要接受新的文化,做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以和平的手段转移守旧势力,使香港成为南方新文化中心。

听说香港教育很发达,单是教员已经有三千多,不能谓不发达。但我们要知道教育的基础是很重要的。前两月汪院长无线电报告廿三年教育成绩,据说廿三年度小学教育比前增四倍,中学增十倍,大学增一百倍,在量看来很发达了,但试想这样的进步是没有基础的。因为大学、中学要学费,许多人没有资格升学,不该升学的,都凭借他的金钱或面子进去了,有天才的学生许多还没有入学的机会。照理大学教育增一百倍,小学该增至二万倍,这样才有教育的基础,有天才的人才有抬头的机会,所以非做到义务教育、强迫教育不行。

现在我国的教育是办不好的。一个小孩在小学念了六年书,毕了业回到家中,穿起一件长衫,便不屑助哥哥做木工,帮爸爸种田了,他说自己是学生了,特殊阶级了。假使阿猫的儿子或阿狗的儿子,都给他念书,由小学毕业出来,人人都是特殊阶级,那就没有特殊了。

教育的药没有什么,就是多给他教育,不能因为有毛病就不教育,有毛病更应该多教育。然而,我觉得中国现在还谈不到教育毛病问题。教育有两种方法:一是普及,一是提高。把它普及了,又要把它提高,这样的教育才有稳固的基础。

香港是一个商业的地方,做商人的或许没有顾及教育或文化的问题,老一辈的也想保守着旧有的,统治阶级也不一定对新文化表同情。然而现在不同了,香港最高级教育当局也想改进中国的文化。香港大学文学院从前是没有人注意的,最近他叫我计划发展。但是我不懂的,已经介绍两位教育家给他了,这是很好的象征。诸位新领袖,应该把着这新的转机推进这新的运动。我希望下次来港各位有新的成绩报告。这地方美极了,各位应该把它做成南方的文化中心。

我没有什么话说,将来各位有问题,想和我研究的,请寄北京大学,我可以答的则答,我不懂的则请专家代答,完了。

(1935年1月6日在香港华侨教育会上的讲演,原载于1935年1月15日天津《大公报》。)

新文学运动之意义

鄙人今天到这里来演讲,是很荣幸的一件事。但是我来武汉,这是第一次,武汉之有公开的学术演讲,这回是第一次,所以我今天到这里来演讲,自己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这第一次公开的学术演讲,今天居然开了台;怕的是这第一次演讲,我怕弄不好,以致拆了台。

现在中国外交这种紧迫之时,还能够发起这种学术演讲,所以我在北京南下的时候,一班朋友们都很赞成我南下,我个人自己也是很愿意。

今天的讲题是新文学运动之意义,这个题目,我从来没有讲过,大家在这个时候,以为这个题目,可以说是过去了的。不过现在就不是这样了,在这新文学运动的时期之中,我何以从没有讲过,今天反要向诸位讲的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今年有一班思想很顽固的人,得了很大的势力,他们居然利用他们的势力,起来反抗这种时代之要求,时代之潮流,并摧残这种潮流要求,摧残新文学。到了现在,有几行省公然禁令白话文,学校也不取做白话文的学生。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从前提倡白话文学的人,现在实有重提之必要。所谓新文学的运动,简单地讲起来,是活的文学之运动,以前的那些旧文学,是死的、笨的,无生气的;至于新文学,可以代表活社会、活国家、活团体。

实在讲起来,文学本没有什么新的旧的分别,不过因为作的人,表现文学,为时代所束缚,依此沿革下来,这种样子的作品就死了,无以名之,名之为旧文学。

我们看文学,要看它的内容,有一种作品,它的形式上改换了,内容还是没有改,这种文学,还是算不得新文学,所以看文学,不能够仅仅从它的形式上、外表上看。这么一说,文学要怎样才能新呢?必定先要解放工具,文学之工具,是语言文字,工具不变,不得谓之新,工具解放了,然后文学的内容,才容易活动起来。

今天这种讲演并不是对那班顽固的人而发,我们也不必同他谈。此外那班对于新文学信仰的人们以及不信仰反对者,持这种态度的人,我们要将此意,对着他们明白地讲出来,务使他们明了新文学之真意义及它的真价值。那么对于自己的作品以及工作才看得起有价值,对外哩,向着他持反对论调者,也可以与之争辩讨论,这就是我今天讲新文学运动之意义的原因。

有一班人以为白话文学是为普及教育的。那班失学的人们以及儿童,看那些文言文不懂,所以要提倡白话,使他们借此可以得着知识,因为如此,所以才用白话文,但是这不过是白话文学之最低限度的用途。大家以为我们为普及教育为读书有兴趣,为容易看懂而提倡白话文学,那就错了,未免太小视白话文学了,这种种并不是新文学运动之真意义。

一般的人,把社会分成两个阶级,一种是愚妇、顽童、稚子,其他一种是知识阶级,如文人学士、绅士官吏。作白话文是为他们——愚夫愚妇、顽童稚子——可以看而作,至于智识阶级者,仍旧去作古文,这种看法,根本的错误了,并不是共和国家应有的现象。这样一来,那班文人学士是吃肉,愚夫愚妇是吃骨头,他们一定不得甘心的,一定要骂文人学士摆臭架子的。由此看来,那班为平民而办的白话报,为平民而办注音字母,这种见解,是把社会分成二段阶级,在事实上、原则上都说不过去。我们要这样想,那班平民以及小孩子,读了几年的白话文,念过了几本平民千字课,而社会上的各种著作,完全是用文言文著述的,他们还不是一样的看不懂吗?社会上既然没有白话文学的环境,白话文学的空气,学白话文学的人们,将来在社会上没有一处可以应用,如果是这种样子,倒不如一直仍旧去念那“子曰”、“诗云”罢,何必自讨没趣呢?照这样看来,虽然是为平民教育而提倡白话文学,但是学的人到社会里面去,所学无所用,那么,当初又何必要学呢?所以顶要紧的,就是要造一种白话文学的环境、白话文学的空气,这样学的人才有兴趣。

新文学之运动,并不是一人所提倡的,也不是最近八年来提倡的,新文学之运动是历史的。我们少数人,不过是承认此种趋势,替它帮忙,使得一般人了解罢了。不明白新文学运动是历史的,以为少数借着新文学出风头的人们,现在听了我这话,也可了解了,新文学运动,绝不是凭空而来的,绝不是少数人造得起的。

明白了我以上所讲的话,现在就继续讲新文学运动历史上的意义。

古文文言,不是我们近年以来说它是死的,它的本身,在二千年以前,早已就死了的。当二千年,汉武帝时候,宰相公孙弘上书给汉武帝,大意是说他那时候上谕法律等文章,做得美固然是美,内含的意思虽然是雄厚,但是一般小吏却看不懂,做小官的人们,尚且看不懂,况小百姓呢?想挽救这种流弊,所以才劝武帝办科举,开科取士,凡能够看得懂古文者,上头就把官给他做,借以维持死的文学。公孙弘想出这种科举方法来,开一条利禄的路,引诱小百姓去走,这种维持死的文学之方法,可以说是尽美尽善矣。

这样一来,所有全国小百姓们的家庭里,如果有个把略为聪明的儿童,至少要抄几部书,给他们的小孩子读去,请一个教书的先生,替他们的小孩子讲解,教给他们的小孩子要怎样去读。如此做下去,国家也不用花掉好多钱去办什么学校,没有学校,就没有学生闹风潮,也没有教员向着政府索薪了,国内也不知省了多少事,简了多少钱。而他一方面,死的文学,可以维持,所以死的文学,能够苟延残喘到二千多年的,就是因为如此。在这二千年之中,上等的人,有知识的人,既不反对,下等的人,一般民众,也只得由他们干去。由此下等人学上等人,小人物学大人物;要官做,要利禄,也不得不如此,方法未尝不美;至于谈到了文学那一层,那就不够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