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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新文学运动之意义(3)

文学是人的情感,要用文字表达出来。现在有一个人,他有一种情感,要用文字表现出来,而为时代所束缚,换言之作不到古文。这个人想发表他的情感,非用一二十年的苦工,去念那死板板的文字不可,照时间上说起来,未免太长了,要学也恐怕来不及了。因为如此,那班匹夫匹妇,痴男怨女,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他们想歌,就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歌出来,想唱就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唱出来。那班民歌、童谣、儿歌、恋歌之类,就是由此产生出来。在这二千年之中,他们——匹夫匹妇、痴男怨女——因为要表现他们的文学情感,倡了许多很好的、很有价值的白话文学来。歌唱之不足,他们又要听故事、演故事,所以小说、戏剧之文学,亦由此而生。不仅痴男怨女,匹夫匹妇如此,那班和尚们翻译佛教的经典,如果作得太古了,这班民众不说是听不懂,就是看也看不懂,因为如此,所以就用经典上意义,编出一种弹词歌谣来,使他们容易去懂。在敦煌那块,发现出来用弹词歌体所翻出之佛经不少,如是佛曲就变成了白话之文学了。至于和尚们讲学,如果用着古文去讲,大家就不能了解,所以唐朝的禅宗,用白话去讲经,学生们也用白话去记录,写成散文,开了后代一种语录的风气。

在这二千年当中,所有一般大文学家,没有一个不受了白话文学之影响,乐府是其一例,今日看一看乐府,尽都是用白话体裁写出,那班创造文学的大文学家,却没有一个不在模仿乐府。唐朝的诗集子,头一部就是乐府,乐府是白话,学乐府就是学白话,其结果所以都近乎白话,唐朝的诗、宋朝的词,所以好懂,所以就很通行。唐诗三百首,其中所载,大半是白话或近乎白话。后有以为作诗有一定格律,字句之长短,平仄声均有一定公式,嫌太拘束,故改之为句之长短不定的词;词之作法,也有一定,又生出一种曲来;这种曲子,是教给教坊歌妓们唱的,因为要他们了解,所以用白话。当时的一般文人学士,一方面作古文求功名骗政府,一方面巴结那班好看的女人,结歌伎们欢心,所以又要白话文学。

元、明、清五百年中,产出不少的长篇小说来,这时白话文学,真是多极了。上海一处的书店,每年销售的《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这三种小说,年在一百万部以上。我们由此一看,五百年来,不是孔、孟、程、朱、四书、五经的势力,乃是《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的势力。

照上面讲的看来,这二千年之中,乐府、诗歌词曲等的白话文学,占了很不少的势力,并且有很大的部分是有价值的,可以和世界上各种著名的文学作品相抗衡而无愧色。他一方面讲来,古文文学,在二千年中早已死过去了。此种很好的、很有价值的文学之产生,是因为有一般文人学士,不受政府的利禄之引诱,要歌就放情地歌,要唱就放情地唱,所以他们就有伟大的成功,有很大的贡献。如果没有这伟大的成功,这很大的贡献,我们无论如何,是提倡不起来的。

有一班人以为古文是雅的,白话文学是民间的、粗俗的、退化的,这一层我们现在也不得不说明一下子。

我们要晓得在二千年之中,那时候的小百姓,我们的老祖宗,就已经把我们的语言改良了不少。我们的语言,照今日的文法论理上讲起来,最简单、最精明,无一点不合文法,无一处不合论理。这是世界上学者所公认的,不是我一个人恭维我们自己。中国的语言,今日在世界上,为进化之最高者,因为在二千年里头,那班文人学士,不去干涉匹夫匹妇的说话、语言改革,与小百姓有最大的关系,那班文人硕士,反是语言改革上最大的障碍物。

古文变化,甚觉讨厌,如“我敬他”为“吾敬之”,“我爱他”为“吾爱之”。至于说没有看见他,又变作“未之见也”,小学生读书作文时,如果写一句“未见之也”,先生一定要勾上来作“未之见也”,问他是什么原因,他也讲不出来,只说古人是这样做的。这班老先生们,不晓得文法,只晓得模仿;那班小百姓,他们只讲实在、求方便,直名之曰,“我打他”、“他打我”都可以,至于在文言上“吾打之”则可,如用“之打吾”那就不通了。小百姓把代名词变化取消,主格与目的格废掉,因此方便得许许多多了。

在这二千年中,上等的人以及文人学士,去埋头他们的古文,小百姓就改造他们的语言。语言中有太繁了的,就省简一些,有太简了的就增加一点。在汉以前,我你他没有多数,汉以后才有我曹、我等、我辈,尔曹、尔等、尔辈,却没彼曹、彼辈、彼等。后来小百姓们,造出一个“们”字来,“我们”可以用,“你们”可以用,“他们”也可以用,此为代名词之多数。不但代名词如此,名词亦有多数,如“先生们”“学生们”“朋友们”之类是也。由此看来,老百姓实在是语言学家、文法学家,当补的他们就补上去,当删的就删去了,把中国语言变成世界进化最高之语言,首功要算小百姓,这是因为那班文人学士没有管的原因。英国文字之不如中国,因为在三百年前,遇着文人学士规定了,中国的小百姓,有二千年自由修改权,把中国的语言,改之为最精明最简单的。照此看来,白话并不是文言的退化,是文言的进化了。

此就语言方面是如此,至于文学,在二千年中的各种乐府、诗词、歌曲,积下来很多了,我们现在运动,就可拿来做我们的资本。

白话文学的趋势由来很久,何以需要我们运动呢?其原因如下。

科举是维持死文学之唯一方法,以前是拘于科举,后来科举废了,何以没有新文学产生呢?因为自然的变迁是慢的,缓缓地衍化,现在自然变迁不够了,故要人力改造,就是革命。文学方面如仅随着自然而变化是不足的,故必须人力。照此一讲,我们应该做有意义的主张,白话是好文学,有成绩在,可以证明。现在我们头一句就要说古文死了二千年了,要哭的哭,要笑的笑。

我们当记着下面那三种意义:

(一)白话文学是起来替古文发丧的,下讣文的。

(二)二千年中之白话文学,有许多有价值的作品,什么人也不能否认。

(三)中国将来之一切著作,切应当用白话去作。

白话是活的,用白话去作,成绩一定好,死文学不能产生活文学,要创造活文学,所以就要用白话。

由上看来,新文学之运动,并不是由外国来的,也不是几个人几年来提倡出来的。白话文学之趋势,在二千年来是在继续不断的,我们运动的人,不过是把二千年之趋势、把由自然变化之路,加上了人工,使得快点而已。

这样说来,新文学运动是中国民族的运动,我们对之,应当表示相当的敬爱。

再者那班老百姓们,以方便为标准去修改语言。语言较之宗教,尤其守旧,所以革新语言,非一朝一夕所能。政府下命令也是无效的,要他们那种清醒的头脑,继续不断地改革,我们对于这种人们,也应该表示相当的敬意。

那班不受利禄束缚的人们,不受死文学引诱的,作白话乐府、诗词、歌曲、小说。先生们,我们对于他们,也应当表示相当的敬意。

照此看来,无论军阀的权威如何,教育总长的势力如何,这两三个人决定不能摧残者,也可以抱相当的乐观。

我们总要努力做去,自然可以达到胜利之地位,哪怕顽固者没有服从之一日呢。但是我们却不要轻视了老祖宗的成绩,负创造新文学者,应当表示自己相当负责。

我们更要记着文学之形式解放,要预备得更丰富。文言与白话,并不是难易上的问题,文学要有情感、要修养。所谓文学家者,决不能说是看了几本《蕙的风》《草儿》《胡适文存》之类的书籍就算可以了。所以如果尊重新文学,要努力修养,要有深刻的观察、深刻的经验、高尚的见解。具此种种,去创造新文学,才不致玷辱新文学。

(1925年9月29日在武昌大学讲演“新文学运动之意义”,孟侯记录,此文是记录稿。原载于1925年10月10日《晨报·副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