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老哈尔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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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二太太秀茹 (1)

伊琳娜一夜未眠。早晨五点起来,加尼雅跟她一块起来,烧了一锅开水,帮她洗了头,换上干净的内衣、连衣裙,又帮她梳头剪指甲,在脸上画了淡妆。出门前,加尼雅拿出一顶宽沿白凉帽给她戴上。这顶凉帽镶着一圈藕荷色丝带,缀着一朵生动的粉红色绢花,是加尼雅逛晚市从一个俄国商贩手里买的。伊琳娜觉得戴着这顶宽大的凉帽走到工厂,一路未免有些招遥,便按往常一样,给自己头上围了一条白纱巾;这一来多半个脸就给遮住了,这种打扮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她还是觉得用纱巾遮着脸心里踏实。

二人走了五分钟路,来到工厂,一个人去了烧水房,一个人走进办公小楼。没多久,加尼雅在水房门前,看到伊琳娜和宋科长,一块上了停在楼前的俄式马车。

马车从安和街出来,拐上溜直的新阳路,走了约二十分钟,穿过一个广场,踏上中国大街,从十四道出来,是尚志大街,往东走了半里地远,到了荣连贵的宅院。

尚志街与商铺林立的中国大街毗邻,但尚志街的特点,却是挂着各种洋文公司的牌子,和各种洋文银行的牌子。这里的公司都做着大宗出入口生意,银行也是进行着各种成千上万的巨额交易。跻身在这里的荣老板住宅,却是一座布满浓荫的宁静小院,小二楼的外墙几乎被青藤遮盖,拱形的窗上锒着彩色玻璃。伊琳娜跟在宋科长身后走进小楼左边的客厅。一个四十多岁女工走过来。

“快去告诉诉太太,老师来了。”老宋吩咐女工。

女工转身出去。伊琳娜摘下凉帽和围巾。

二太太秀茹几乎是冲下楼的,来到客厅几乎也没收住脚,一直奔到伊琳娜跟前,看到眼前这个美人儿,自个儿打个冷战。老宋忙从沙发上站起来,给伊琳娜介绍:“这位是二太太。”

“二太太好!”伊琳娜站起来礼貌的说。

秀茹没理伊琳娜,一脸怒气,问老宋:“谁让你把她领来的?”

“二嫂,是荣经理。”老宋含笑回答。

“把她送回去!马上送回去!”

老宋发现苗头不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时,太太赵氏走进来,老宋赶紧对她说:

“大嫂,二嫂叫我把老师送回去,你看怎么办?”

赵氏沉着地问:“谁让你把老师送来的?”

“荣经理。”

“那么,你给荣经理打电话,说二太太让把老师送回去。”

老宋拿起电话,要打,又放下,抬头看着秀茹。问:“打吗?”

“打呀!”秀茹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秀茹,让老师留下来吧。”赵氏劝她。

“不行!让她回去!”

老宋只好打电话,把家里发生的事,报告给荣连贵。

“二嫂,高经理请你接电话。”老宋说。

秀茹接过话筒,没等对方说话,就喊起来:

“昨天我已经说不行!我的话不好使了是不是?不行就是不行!……你要留她,我就走;留我,她就走。……什么,别闹?谁跟你闹呀。……好啊,行啊,我的话你不听,那我走!去哪儿?你管不着!”

秀茹打电话时,又是跺脚,又是摇头,泪珠儿四溅,最后把话筒一摔,冲外面喊:

“五丫头!抱上宝驹,跟我走!”

五丫头抱着五岁宝驹,随二太太一路走到院外,老宋,赵氏,拼命拦也拦不住。秀茹拦了一辆出租马车,带着宝驹和五丫头,走了。赵氏急得大喊:

“老宋,快跟上去,别让秀茹走丢了!”

老宋坐上送他来的马车,追上去。

伊琳娜虽然听不懂中国话,但刚刚发生的这一幕,她知道是冲她来的;也就是说,她清楚的意识到,在这个家庭,她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赵氏从街上跑回客厅,忙给荣连贵打电话,报告秀茹抱孩子走了,去了哪儿,不知道。荣连贵在电话里叫赵氏不要慌,他马上回来。

二十分钟不到,荣连贵回来了。赵氏告诉他,老宋追二太太去了,至今没回来;俄国女教师,在客厅里坐着。

“家里出了事,先让她回去吧。”赵氏提议。

荣连贵是带着一股火回来的,固执地说:“既然来上班,就不能回去!”

赵氏说:“秀茹就是为她生的气,还是先让她回去,等秀茹消了气,再说。”

“不行!”荣连贵斩钉截铁地说,“秀茹这是要造反呀,我得治治她,这还了得,老爷们儿的话,她不听了!”

荣连贵觉得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让步,就算秀茹真回了外县的娘家,也不能让步。如果这次做了让步,往后的事就不好办了;后面还跟着还有娶三太太的事呢。他走进客厅,脸色煞白、惴惴不安的伊琳娜马上站起来:

“荣老板,一定是因为我来,引起二太太不满,我回去吧。”

“不,你坐下,这里没你的事。”

伊琳娜惶惑地重新坐下。

老宋回来了,说二太太的马车在街里绕了一大圈,最后去了南岗二舅家;他怕这边着急,没进二舅家门,就赶回来了。

“连贵,去把秀茹接回来吧。”赵氏劝道。

“行啊,她倒会找地方!我不去,不能惯出毛病来。想回来,自己回来!”荣连贵越发强硬。

赵氏和老宋怎么劝,也不好使。

电话铃响了。是二舅高占奎打来的。他叫荣连贵接电话。

荣连贵接过电话,只听二舅在那头一阵哈哈哈大笑,然后说:

“连贵啊连贵,你小子吹牛吹露馅了吧!秀茹在我这儿呢。说什么俄国娘们儿搁我家有事,搁你家没事,妈的,不吹了吧?快来接媳妇吧!”

“我不去!”荣连贵照旧强硬,“她能自己去,就能自己回来。”

“得啦,别装光棍啦,来接媳妇!”

“不用管她。搁你那几天再说。今天如果把他接回来,那事可就大了。”

“你小子什么意思,什么事就大了?”

“二舅,你糊涂。往后还有老陶家的事要办呢,是不是?我得跟秀茹别扭几天,熬熬她的锐气。”

高占奎听明白荣连贵话里的意思,改口说:

“得嘞,你小子每走一步,比我看得远。就让秀茹在我家住两天,也好。”

荣连贵撂下电话,把伊琳娜领到另一间屋里,说:“这间闲屋,就当教室用。需要什么教具、教材,你开个单子,让宋科长陪你去买。今天把准备工作做好,明天正式给孩子开课。”

处理完家事,荣连贵走了。

伊琳娜跟老宋上街买钢琴,问:

“宋科长,刚才抱孩子离开家的女人,是荣老板的二太太?”

老宋说:“是呀,怎么啦。”

“你叫大嫂的那一位,跟荣老板是什么关系?”

“她是荣老板的大太太。”

“这么说,大太太不是还活着吗?”

“是啊,是活着呀。你的意思是,活着就不能娶二太太,是不是?”老宋反问。

“是这个意思。”

“那是在俄国。这是中国。”

“噢,明白了,中国允许同时护有两个老婆。”

“岂止两个呀,只要有钱,娶十个八个,也没人管呀。”

“这是真的吗?”

“你呀在中国待长了,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第二天,伊琳娜坐上荣连贵的专用俄式马车,来到荣家。琴房兼画室同在一屋,在一楼走廊左侧最里面。伊琳娜走进去,打开窗子,院子里有一丛高大的丁香,树干的缝隙中充满阳光。一只黑背白鶺鴒藏在树冠中喳喳地叫。一只黑蝴蝶翩翩飞来,在院里绕了一圈,转眼之间,不见了。一缕清凉的风吹进来,把放在钢琴盖上的《拜厄钢琴练习曲》掀起几页。昨天买回来的钢琴、大卫石膏像和画素描用的几何石膏块——方形的、距形的,圆形的,柱形和圆锥形的,都摆好了。伊琳娜想到马上要见到主人家的大女儿,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女工李嫂来告诉她,二小姐还在要过一会来。

“没关系,我等她。”

伊琳娜在钢琴前坐下,掀开琴盖,试着弹了几个音阶,冷不丁响起的琴声把她吓了一跳。她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摸钢琴了,至少总有半年以上了吧?从去年九月起,得知大公遗孀爱上她丈夫,就没心思弹琴了。现在她觉得手指很生疏,近乎僵硬,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她停下来,让自己平静一会儿,搓了几下手指,再弹,还是生疏,僵硬,只是稍好了一点点。她再次停下来,使劲搓搓手,然后用力地抬起十指,弹她最喜欢的莫扎特曲子……手指虽然僵硬,音色虽然生涩,还好,曲子还是弹下来了。她试着又弹了一遍,手指灵活许多。莫扎特的旋律像一缕阳光注进她的生命,她觉得快乐多了。于是,她情不自禁的又重复弹一遍,自己轻轻地跟着唱了起来:

啊,来吧五月,给树林穿上绿衣,

让我们在小溪旁重见紫罗兰开放。

我们是多么愿意重见那紫罗兰,

啊,来吧,亲爱的五月乘雪橇旅行去。

伊琳娜弹完琴,刚要起身,走廊传来脚步声,她断定二小姐来了。

果真是二小姐。赵氏把十四岁的女儿海莲,介绍给伊琳娜:

“这是我的女儿,海莲”又对女儿说,“你的俄国老师,伊琳娜!”

海莲很兴奋地给伊琳娜鞠一躬:“老师好!”

这句话她是用汉语说的。

“你的老师是俄国人,别忘了跟老师说俄国话!”赵氏提醒女儿。

“哎呀!我很久没说俄国话了!”海莲快乐起来,对伊琳娜用俄语说:“扑里威叶疵特乌尤—袜斯(欢迎您)!”

海莲准确、流利的发音,让伊琳娜感到既亲切又温暖。

“海莲是在海参崴出生,回国刚四年。”大太太向伊琳娜介绍,

伊琳娜握住海莲手:“你喜欢俄罗斯吗?”

海莲天真地说:“喜欢!”

伊琳娜一下抱住她,地:“俄罗斯,那是我的祖国,从黑海、里海,到北冰洋;从波罗的海,到鄂霍茨克海;从高加索,到北地群岛;从巴库,到白令海峡,它是多么辽阔,多么伟大……”她说不下去了,等到平静下来,才说:“上课吧!”

两小时后,下课了,海莲说饿了,跑出去,拿回一包槽子糕,自己吃一块,又请伊琳娜吃;伊琳娜推辞不掉,拿了一块,又松、又软、又甜的槽子糕,勾起她许多回忆。

赵氏这时走进琴房。海莲问:

“娘,二娘什么时候回来?”

赵氏说:“快了,过一两天,就回来。”

海莲说:“快点回来吧,我想弟弟了。”

伊琳娜下班回到宿舍,加尼雅已经下班回来,忙着在小院生火做饭。看上去加尼雅很兴奋,显然她对“鼎新泰”总经理给她的新工作非常满意。

“小姐回来啦!”加尼雅快乐地向伊琳娜打招呼。

“加莲卡,今天我们吃什么?”伊琳娜问。

“可是小姐,你在主人家过得愉快吗?”

“愉快。”

“太太漂亮吗?小姐可爱吗?给小姐上课了?”加尼雅迫不及待地问。

“不,加莲卡,现在我不想回答你。你还没回答我,今天我们吃什么呢!还有,我还没来得及问你,烧水工作,你满意吗?”

“当然满意!”加尼雅说。“烧水工作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难,您是从未下过厨房的人,所以才觉得难。”

伊琳娜说:“好了,现在该告诉我,我们吃什么?”

加尼雅眼里闪着愉快的光茫:“今天是个好日子,肯定要改善一下,祝贺一下!”

“好!让我们来喝一杯吧!”伊琳娜大胆地说。

“小姐,你是从来不喝酒的!”加尼雅说。

“别忘了,我们这是在哈尔滨,在中国。我们是在逃亡,是难民!我们有权利庆幸自己活下来,我们一贯追求的那种淑女规则,已经毫无意义……来吧,让我们像茨冈女人那样放纵一下自己吧!”

于是,她俩喝了酒,于是二人被酒精闹得全身像燃烧起来。

“加莲卡,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在工厂里千万不要说出去!”伊琳娜是个心里藏不住秘密的人,有了秘密她一定要与加尼雅分享。

“我绝对不会乱讲!”

“加莲卡,加莲卡,你如果讲出去,就对不起我们的恩人了!”

“小姐,我向你发誓,如果这个秘密从我嘴里泄露出去,让我变成一只癞蛤蟆!”

伊琳娜吓得一下跳起来:“变什么不好?一定要变癞蛤蟆吗!”

加尼雅胆怯地说:“如果我发誓变成公主,或者叶卡捷琳娜女皇,你还相信我吗?”

伊琳娜认为加尼雅此言有理,于是凑近她耳根,小心翼翼的说:

“咱们荣老板有两个太太,一个大太太,一个二太太,而且都生了孩子。”

加尼雅显得比伊琳娜有见识:“伊丽莎,我早就听人说过,东方人,特别是中国人,允许娶很多老婆的。”

伊琳娜表示不理解:“许多女人嫁给一个男人?这些女人还有自己的尊严吗?”

“你不要问我,我怎么会知道。”加尼雅说。

伊琳娜进一步问:“这些老婆生活在一起,她们幸福吗?”

“不知道。”

“这是男人对女性的不尊重!”伊琳娜开始生气。

“小姐,您不能按我们自己的方式来做判断。也许我们是错的,中国人是对的!”

“你是说,中国人允许娶两个老婆,正确?我们,一夫一妻,错误?”

“伊丽莎,我觉得中国人允许娶两个以上老婆,很好!你想想吧,如果男人们都忙着在家里伺候老婆,哪有工夫去搞革命?我们俄国倒好,一夫一妻,男人们闲得无事做,就跑到街上,闹革命,我们就被赶出家园……小姐,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哦,加莲卡,加莲卡,想不到你天天在厨房呆着,居然懂得俄国在革命……你令我刮目相看!”

“伊丽莎,我哪懂什么革命呀,我是哄你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