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时候拿起比放下容易,许多时候放下比拿起更容易让人幸福。总喜欢做容易的事,让自己活得为难些,这是人。
夜色昏冥,丛丛树影掩映中的半山公馆灯火通明。右手边有盏西欧人形手擎灯,光线透过米色灯罩打在沈晓脸侧,显得她皮肤细腻、容貌美丽。
她朝柴焰微笑着,态度熟稔的如同多年好友。
柴焰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浪费一个多余的眼神,“是你啊?”
“柴焰,我以为你会谢谢我。”她笑着说。“楚太太的案子是我给了你的机会。”
前方的主持人轻敲酒杯,叮咚脆响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人们纷纷转身看去前方,冯疆的新书庆功会就要开始了。
液晶屏徐徐从空中降下,人群引颈而望,都期待着画面上即将出现的憾人战绩。似乎是有意吊足胃口一样,屏幕迟迟没能亮起。在悄然而起的议论声里,柴焰微笑地看着随即出现的画面。如她所料,画面的内容与冯疆无关,。
穿着并不考究的沈晓站在房间里,翻阅着抽屉里的资料,她动作鬼祟,不时抬头看眼四周。没有头尾的片子很快播完,惹得会场哗然,人们探究着片子的出处,冯疆的负责人按捺暴躁,低声询问着是谁破坏了庆功会,只有柴焰姿态淡然的理着衣襟,起身。她指着身旁的沈晓,声音明晰洪亮地说:“就是她,我以前的好朋友,算计着想把我踢出律师圈子。”
说出这话的柴焰没觉得心里痛快,抿紧嘴唇,静静回味着刚刚解气的画面,她现在也只能靠想像来解解气了。
右手边的西欧人形手擎灯发着轻柔的光,照在在沈晓脸侧,柴焰轻描淡写的答:“我当然该谢谢你,给我翻身再把你弄死的机会。”
柴焰微笑着欣赏沈晓想发作却要克制的表情。
“哎哎,借过借过!”突兀的声音割裂开两人间不宽的距离,陈未南端着酒杯,挤过两人中间。沈晓穿着细高跟,站得就算再稳,也禁不住陈未南这一挤,就势栽去了一旁,跌靠在一个西装男人背上。
沈晓才想说抱歉,陈未南又抢先一步说:“沈律师,我提醒过你的,你怎么还往程董身上栽啊,人家太太还在呢。”
沈晓回头,看见绷紧脸的国字脸老头,还有老头身旁脸色同样不好看的年轻女人,顿时面红耳赤,手脚慌乱起来。
偏偏乱中出错,本意想离老头远点的沈晓脚下一滑,直接扯着老头,两人一同跌在了地上。
“自作孽啊。”陈未南说着,递了柴焰一杯酒,两人携手离开了。
“陈未南,你推了沈晓。”她看到了,“还绊倒了她,你可真够坏的了。”
“我坏,你爱吗?”陈未南眨眨眼,手探去柴焰身后。
“你说呢?”
“爱……哎呦,疼!别掐,我不摸了还不行?”
“别叫了,我又没使劲。”
“嗯,叫大声些,你就心疼我了。”
因为开场时的尴尬,酒会过半,沈晓也再没出现过,倒是姗姗来迟的楚爵竟是和栾露露一同出现的,这点让柴焰微微惊讶。
“没什么可惊讶的,面子工程。”陈未南一脸了然地说。
真的是面子工程吗?柴焰仔细看楚爵对待栾露露的姿态和看她的眼神,觉得并不像啊。
楚爵在会场短暂停留片刻,便提前离席了,灯火之下的栾露露面容微笑,尽职的扮演着女主人的角色。
柴焰寻着机会,想问问栾露露究竟,人却被一个托着酒盘的侍者近身拦下。
“楚总要见你。”侍者低声说。
“好。”柴焰点头,回身狠狠的对陈未南说:“在这等我!别跟着!”
这个跟屁虫,她有些头疼,有些窃喜。
回转形的长梯正对着三楼最大的房间,暗红的门对着大片的落地窗,窗开着,夜风清凉,沿着窗框吹起轻灰色的纱窗。灯没开的房间,一片昏暗,只是一点火星在近窗地方忽闪忽灭。火星亮起时,柴焰勉强认出楚爵宽挺的面部。他眉眼低垂,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萧索味道。
他沉默的吸烟,似乎没注意到房间里何时多了个柴焰。
柴焰轻咳一声,以示存在感,“楚总,我当事人觉得在和你的这段婚姻里并不快乐,我希望我们双方最好达成和解离异,这样对你和我的当事人都好。”
“可我不想离婚。”楚爵的声音低沉浑厚,语速慢时,有种浑然的悲切。他猛地吸口烟,随即丢了烟头,“露露对我哪里不满意我改就是了,她的生日是12月,我就12月给她过,他想我多陪她,我多陪她就是了。你是她的律师,你帮我劝劝她。好处费我不会少你的。”
他甚至懊恼的揉起了头发。
在柴焰看来,这个举动是楚爵不该有的,她讶异片刻,徐徐开口,“如果钱能解决一切,我的当事人就不会来找到我了。”
“抱歉,我无意冒犯。”黑暗中,楚爵低着头,可“我不想离婚。”
预想中的谈判没等到,柴焰真没想到自己会作为中间调停人被拜托了。
直到出了门,站在明亮的回廊里,看着一身正装的栾露露,柴焰突然觉得好笑。“他不想和你离婚。”
“不可能。”
“那你还帮他维护面子,参加这个你并不想参加的酒会?栾露露,虽然我不喜欢你,不过婚姻不是可以赌气的儿戏。”
“说的好像你多懂婚姻似的,你试过你爱的人醉酒后抱着你,叫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名字的感觉吗?你试过你老公的公司名和那个人名字雷同吗?你试过质问你老公,却遭受他整整一星期冷遇的待遇吗?你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我的感受!”
“她是没试过。她没必要试,我也不会给她机会试。”
“陈未南,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楼下等我吗?”
“柴焰,做个破律师整天被人要求感同身受,这种律师不做也罢,我又不是养不起你。”说着,陈未南拖着她下楼。
午夜,半山公馆渐渐被甩去了车尾,湮没在丛丛树林之中,车上,陈未南板着脸,脸色阴沉。
“其实……”柴焰琢磨着开口,“其实栾露露的语气很正常,我遇到过比她还冲的客户,你大可不必生气。”
“她把男人说的好像都和她老公似的,我就不是!”陈未南抿着唇,将车又开出一段,随即停下车,他缓缓侧头,盯紧柴焰,“我这火发的是不是有些没道理?”
“嗯。”有点。
“我就是气她和你说话的语气,其实是我想英雄救美……救过头了。”陈未南挠头失笑,他也是不想让柴焰受任何委屈。“回去拿你的手机,我打个电话给她,道歉。”
“好。”柴焰微微一笑,问复又踩下油门的陈未南,“牙医,你遇到刁钻的病人可不要像刚刚那样。”
“放心。”陈未南挥挥手,握紧方向盘,“对待病人,我一向如春风般温暖,最多就是拔牙忘了打麻药。可我也免了他的麻药钱的。”
他说的一本正经,柴焰默默失笑。
晨曦早早降临的城市,柴焰被兴奋的敲门声吵醒,她才睁开眼便看见一身儿童运动装,趴在自己床上的小奇迹。
“柴焰姐姐早,我哥让我叫你起床下楼练腿力。”
练什么腿力啊,她想睡觉!柴焰有些抓狂,昨晚她又没睡好,一夜混乱的梦让她精疲力竭。
“你和你哥去吧,我想再睡会儿。”她话音才落,柴妈不知从哪冒出来,把衣服兜头罩在她身上,“快穿,未南在外面等你半天了。”
脸卡在领口的柴焰只得闷闷的遵命。
过了晨练的时间,小区里间或走过手提青菜回家的老人。柴焰和陈未南并肩走在石子小径上,困意随着晨风很快便散尽了。小奇迹不时从她这边跑去陈未南那边,不时因为捡到一颗漂亮石子而发出轻快欢呼声。
“小奇迹,过来。”陈未南蹲下身子,招呼小奇迹。
“干嘛?哥。”
“我们比赛,谁先跑到早餐铺子,就有权决定今早吃什么,怎么样?”
“好!”小奇迹欢快的答,柴焰没办法,只得说好。
陈未南比划着手指:一、二、三……跑!
小奇迹烟一样的跑了,柴焰却被陈未南一把扯住。
“电灯泡走了,咱俩好好散散步。”
柴焰无语的很。
“出息。”
她才说完,电动车的手刹声便打断了两人。
“柴焰,有你快递。”快递员认识柴焰,直接扔下邮件,走人。
什么东西呢?柴焰拆开一看,吓了一跳。
她抬头,冲陈未南甩甩手里的DNA检验报告,“陈未南,栾露露孩子的爸……不是楚爵?!”
简直是个糟糕透顶的星期五。
电话联络栾露露失败后,柴焰从别人口中得知栾露露竟先一步回了蕲南。无奈之下,她只好拉着陈未南奔赴机场。
“天生的劳碌命,晚回去一天不行?我妈说今天包饺子,我想吃饺子。”陈未南不满意的嘟囔,却抢在柴焰开口前先一步拎起两人的行李,答:“我走!”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柴焰会说“你不想走可以留下”的。
三月,碧空潋滟,白云袅袅,机场里,人潮往来不息,柴焰和陈未南并肩,随着安检队伍前行,脑中纷乱的思考着许多问题:那份报告是真是假,是谁把那东西寄来她这的,对方什么目的,再有,那份东西还有没有其他人收到吗,楚爵收到了吗?
陈未南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柴焰没在意,继续往前走。
验好票,她站在闸门里,这才发现陈未南仍站在原地,接电话。
他眉头紧锁,脸上一副不耐神情。
“谁惹你了?”飞机上,柴焰系好安全带,低声问。
“一个无赖,非缠着我买保险。”陈未南嘿嘿傻笑着答。
“哦……陈未南,你知道吗,每次你做坏事都是这样笑。”
“哪有。”陈未南啧啧嘴,余光瞥向柴焰,“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突然跑来和你说一件不相信的事,你会相信吗?”
“陈二,你这话自相矛盾。”柴焰淡淡的说。
她几乎肯定陈未南有事在瞒她,只是不知道是什么。
从云都返回蕲南,气温划成梯度,有了明显攀升,临行前穿着的绒衫回来便扔进洗衣机,身上的衣服换成了浅色系春装。
回蕲南的第三天,柴焰终于联络到了栾露露,此刻,她坐在一家专私营餐馆里等她这位难搞的客户。
离约定时间过去五分钟,栾露露面容疲惫,姗姗而来,她无力地举起手,同柴焰打着招呼:“嗨。”
“怎么?很累?”
“儿子病了,忙着照顾。”
“哦。还以为你是因为这个在心烦呢。”柴焰取出文件,放在桌上,点了点,她着重点了点DNA三个字母。
栾露露眨眨眼,抬头看向柴焰,“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有人寄给我的,我不知道是谁,我想问你,这是真的吗?”
“真的假的又如何?我就想离婚。楚爵心里有别人,就算孩子不是他的,我们也是扯平了。”
“怎么是扯平!”柴焰拿如同看猪的眼神看着栾露露,“在没证据前,楚爵最多是精神出轨,你这个……”她不知该怎么形容了,“总之,如果这个是真的,那我们会输……”
“真的。”
柴焰讶异的看着栾露露,没想到她会答的这么痛快。
“我已经活得不幸了,如果能让我讨厌的你再输一次,我会很开心的。”栾露露笑着直起身,脸凑近柴焰,“知道孩子是谁的吗?我和未南的。他不知道,不过最近我告诉他了。怎么?他没告诉你他有个儿子吗?”
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了,好像一只小白鼠拿着铁锤在她脑子里接连捶打,捶打完便扔了锤子,在她脑里又跺上几脚,再咬一口——又疼、又胀,发着蒙。
陈未南有孩子了?和栾露露的?一阵迷茫之后,灼烧的火气随即袭上心头,她握紧拳头:怎么能这样呢?
栾露露扬扬眉毛,满意她此刻看到的,她微笑着,“怎么,这就生气了?我都还没和你说我们是怎么发生,在哪里发生,过程又是怎样的呢?哎,你怎么起来了?你不会是生气不想做我的代理律师了吧?”
柴焰手撑着桌案,微笑地看着栾露露:“怎么会呢?我就是想告诉你,等官司赢了,带着孩子和陈未南做个亲子鉴定,真是他的,我会让孩子认祖归宗的,不过是多个儿子吗?我不介意。一点也不。”
说完,她迈步出了大门。
门外,日光正好,柴焰站在空旷的马路边,轻声骂了句:他妈的。接着用力地跺了三下右脚。
天空那么明亮,柴焰心里却是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
揉揉头发,她开车去了钟绾绾的酒吧。
写着“歇业”二字的裂纹木牌轻轻扬起,随着门庭关闭,啪嗒一声拍在玻璃门上。街角重新寂静,只不过酒吧的门前多了一辆银色的SUV。
绕过一摞没来得及装卸的红酒木箱,柴焰迈步走进光线晦暗的正堂。琉璃台旁,她没看到钟绾绾影子,倒是木头杵在那,一脸不耐的陪人说话。柴焰走向他,正准备问钟绾绾去哪了,可没走几步,她便盯着木头身旁的人,举步不前了。
那人小半个身子挂在琉璃台上,右手握着方形晶杯,杯中的冰块随着他的胡言乱语胡乱碰撞着杯壁。
“我真不记得了,我觉得不是,不对,不是‘我觉得’,那孩子肯定不是我的。我问过人了,栾露露那天没送我!”
“这么肯定,怎么不和我坦白?”
“我!”陈未南梗着脖子,脸胀成通红,可片刻便如同个泄气脾气一样,软了下来。“我怕你生气……”
话出口,他猛地回头,“柴焰……”
“恩,我是生气了。”柴焰平静地说。
木头拿起手旁的计算器,噼里啪啦一阵猛按,“一瓶海德希克,两个果盘,刷卡、现金?”
从尴尬中回过神的陈未南侧头看眼木头,随即“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他醉了。”木头伸腿踢了踢地上的陈未南,再确认地认真点头,“醉得很死,麻烦你把他捡走。”
柴焰:……
柴焰把陈未南捡回来家,让他睡在“迟秋成”原来的房间里。
躺在柔软被褥里,装睡的陈未南回忆着以前的那些荒唐,懊恼地揉着头发,他知道装醉的做法窝囊,可他是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柴焰了。
她知道了。
不是他告诉她的。
她听见了他的话,会相信他说的,那个孩子不是他的吗?
记忆里,有次他和柴焰吵架,不欢而散后便和朋友去喝酒,那次栾露露的确在,可之后送他回家的是个男同学啊!栾露露这个造谣精!
正想着,房门开了。
“出来。”柴焰说。
哎……陈未南心中叹息,这么藏着掖着太不男人了。他腾然起身,想,不管柴焰怎么发火,他也要受着,只要她不和他分手。
这么多年了,他和她才能走到一起,不易。
只是,陈未南没想到,柴焰只想叫他下楼去吃饭。
“吃饭,吃光。”柴焰指着桌上的四菜一汤,平静地说。
“哦。”陈未南端起碗,夹了块瓜片,放在嘴里,那滋味,可真难吃。他抬眸看眼柴焰,见她也正嚼着瓜片,神色如常。
算了,吃吧!陈未南闭起眼睛,硬着头皮,猛劲儿吃起来。
终于,他摸着圆鼓鼓的肚子,看去柴焰。球状灯下,柴焰低头摆弄着筷子,面色不愉。
“我很生气的。”
“我知道。”
“你知道我气什么?”
“气我没主动告诉你这件事。”
“一部分。”
“气我拈花惹草,觉得那孩子真有可能是我的。”
“陈未南,孩子从来不是我的关注重点,我不相信那孩子是你的,是又怎样?孩子不能绑架婚姻,更绑架不了爱情。我是气我自己……”她垂着头,“为什么要和你闹别扭,让你的生命里多了那么多不该有的事和人。别那么看我,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会嫉妒,也会小心眼,不想同人分享你。”
“柴焰……”陈未南第一次听到柴焰说这个,有些吓到。他不清楚长大后还有多少人能记得年少时的感情,他只知道当柴焰出事时,他最先想到的是保护好她,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柴焰也是这样的在乎他。
“所以,我不全是在气你,我需要一段时间反思下自己,未来几天,如果我不和你说话,那是我在反思。”
一本正经说这话的柴焰让陈未南不禁失笑,生气时的柴焰不无理取闹,蛮可爱的嘛。
可柴焰还没来得及有时间认真反思,她和陈未南便双双进了医院。
急性肠胃炎是个折腾人的病,上吐下泻一晚后,两人在第二天清早坐在医院的输液室里肩并肩,挂水。不大的房间里,面对面是两长排座椅。除了偶尔进出的护士外,房里就坐了四个病人。
柴焰打个哈欠,有些困。她看下还剩大半的药瓶,强打精神的挺直腰,准备看看手机打发时间,冷不防头被陈未南大力的揽去了他肩头。
“困了就睡,就算你还在生气,我的肩膀也不收你燃油附加费。”
柴焰是真的累,睡眠持续不好,考虑着是不是换个医生看看,她真的倚着陈未南睡着了。
意识模糊时,她听到陈未南同人聊着天:“没秘诀,我对她,就一招,玩命追。”
她心想,醒来时要问清楚,他哪玩命了?
真的醒来,柴焰却没心思问陈未南这个问题了,糟糕的消息接二连三传来,先是朋友打来的,栾露露提供的那个名叫“江江”的,楚爵的“外遇”对象,没找到任何资料。楚爵的交际圈里没有这个人。迷惑的情绪还未散尽,第二个便紧随其后而来。
沈晓来电:楚爵同意离婚,条件是栾露露要放弃冯疆的股份持有权。”
“因为那份报告?”
“什么报告?”沈晓轻嗤着,“楚总也算是对楚太太仁至义尽了,快离婚了,还希望自己独自承担债务。”
“什么债务?”
“看看今早的新闻吧,冯疆要完了。”
明亮的厅堂,大眼金鱼在圆形玻璃缸里安静吐着泡泡,柴焰倚着沙发,手拿遥控器,目光专注地看着电视里的画面。
复播的晨间新闻里,身穿樱粉色套装的女主持字正腔圆地播报着经济档:“本市著名文化传媒企业冯疆集团或因其旗下写手、职员集体跳槽面临重大危机,据悉,冯疆集团今日将召开临时董事会……”
温和曼妙的女声语速均匀的分析着近些年冯疆的发展速度产业结构以及资产情况,柴焰却关了电视,心里不住盘横往返着一句话——楚爵作为主要责任人也许会引咎辞职,股东撤资,冯疆玩完不过是时间问题。
“楚爵要完蛋了吗?”陈未南拿着削好皮的苹果坐在了她旁边,才准备咬,手里的苹果便不翼而飞。
“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喝稀粥。”柴焰丢了苹果,随手拿起电话,拨给栾露露。
等待的空隙,她听见陈未南嘀咕,“说得好像你不喝粥一样似的。”
“我喝。”她答,随即听见了电话里的应答声,她坐直身体,“新闻看了吗?如果冯疆现状如此,我建议接受楚爵的条件。”
“你该建议她留下陪楚爵共度难关的,最好夫妻两人一起破产。”陈未南对栾露露的“栽赃一直耿耿于怀,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
柴焰没理他,认真听着电话,“恩,好,一会儿见。”
“等下。”陈未南突然夺走了电话,他夹着电话,翘着腿,“栾露露,柴焰是位相当专业的律师,她教育我说偶尔遇到难缠的客户受些责难是正常的,所以,我以后不会再因为譬如半山公馆的事发火了。对不起。”
说完,他挂断电话,递还给柴焰。
看见柴焰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他眨眨眼:“不是说了吗?用你的电话,给栾露露道歉。”
“怎么不再多说两句?”
“我家教多严!”
柴焰失笑。
“一会儿去见栾露露?”
“嗯。”
“我陪你去。”陈未南捏了捏柴焰的脸,“怀疑我?我对栾露露的事没兴趣,是我联系的位医生刚刚来消息了,下午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
“哦。”柴焰应着,觉得被陈未南捏着的脸微微发着热。
下午,周末的商业街上行人不少,来往穿梭在各家名品服装店里。陈未南坐在宽大的越野车里,看着街对面谈了没一会儿便分开的三个女人,打开车门,问跨步上车的柴焰:“怎么样?签了?”
“没有。”柴焰摇摇头,她也奇怪栾露露的态度,说什么要等等看冯疆是不是会真的垮再决定是否离婚。
“能作的女人。”陈未南说,“她不是为了钱,离婚明显是因为在意那个人,楚爵叫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江江。”柴焰答,她也有这样的感觉,栾露露在意楚爵,所以拒绝现在离婚,不过楚爵为什么会叫栾露露江江,一月一日又有着什么样的特殊含义她想不出,也猜不到,她现在唯一清楚的是栾露露的孩子不会是陈未南的了。
车行在路上,柴焰偷偷瞧了陈未南一眼,终于松了口气,无论她说得再如何洒脱,凭空多个儿子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吧。
她骨子里还是个小女人。
窗外,日光和煦温暖,没一会儿,车便停在一片满是林荫的私家别墅前,柴焰下车,发现站在门前等他们的竟是个熟人。
“何医生,我只是失眠……”柴焰觉得陈未南有些小题大做了,何医生是迟秋成出事时帮她治疗的医生,也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荣誉教授,医用心理学的高材生,治失眠?
“失眠也是可大可小,不能轻忽,何况是未南拜托我的。”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医生和煦笑着,请他们进门。
没办法,柴焰只好从命。
检查并不繁琐,没一会儿便结束了。干净整洁的办公室里,何医生示意柴焰和陈未南坐,自己则伏案写起处方。
“问题不大,也不小,算是那场意外后的后遗症,吃药调理一阵就没事了。”再抬头,何医生递了柴焰一张药方。密麻潦草的拉丁文,柴焰一个字也不看不懂。
“我去拿药。”陈未南急慌慌的跑了。
这人,她还没看完呢。何医生看着他们,面露微笑。
“会好的。”何医生说。
真如同何医生说的那样,药吃了几天,柴焰睡眠便明显好转了。
天气渐暖,应该繁忙的春季,柴焰因为暂时停摆的离婚案而暂时空闲下来,她不是侦探,没义务帮助栾露露追查谁是江江。
所以当律师行会的邀约函发到她手上时,柴焰欣然答应。只是当她看到忙着整理两人行李的陈未南时,人就略略的头疼了。
陈未南,天下第一的粘人胶皮糖。
和风暖暖的好天气,柴焰开着车,问胶皮糖,“律师们的聚会,你干嘛跟着?”
“防豺狼虎豹。”
豺狼虎豹?沈晓?柴焰哼了一声,想说不用。嘴才张开,便被陈未南迅敏地扔了颗药片。
“顺便监督提醒你吃药。”陈未南拍着两手,口中啧啧,“你多大?吃药还会偷懒?想不想病好了……”
他絮絮叨叨,像个老妈子。
眼见车子又开过了一处闸道,陈未南抿抿嘴,总算说累了。
柴焰递给他车上的矿泉水,语气淡淡的说:“75C。”
正喝水的陈未南怔了片刻,喷了。
调情,其实不难。柴焰脸颊微红。
陈未南读书时,学校组织去过云冲慕,可因为时间太久,他只记得那是座要搭旅游巴士上去的险山。风停时,他们赶到了集合地,时间刚好。柴焰整理着衣服,心想幸好没迟到。Sophie站在集合的操场边,笑着朝柴焰招手,“脸色不错。”
“是嘛?”柴焰摸摸脸,庆幸没让陈未南胡来。
“知道你不会让我担心的。”Sophie指指陈未南:“终于换了?”
“一直是他。”
陈未南昂着胸:我是原配!
什么?Sophie有些闹不清情况了。
“说来话长。”
再长的话随着绵延的山路也终于慢慢讲完了。柴焰闭上嘴,听着Sophie轻叹:“很难得。”
“嗯。”有关迟秋成的话题总是柴焰不想多谈的,她挥手问起了沈晓。“她没来?”
“怎么可能不来,她客户赞助的活动。”Sophie笑着,指指远处隐约可见的营地,“能干的沈律师不在那忙着吗?”
山坡上,沈晓指挥着人在搭建帐篷,似乎已经忙了很久,潮红脸上满是汗珠。
“你不能否认她有才华。”Sophie说。
“我也不能否认她心术不正。”柴焰说着,和Sophie相视一笑,两人起身下车。才迈下台阶,伺机等她很久的陈未南一把拽住了她,“你傻啊,还和那个Sophie走那么近?她舍车保帅的时候你忘了?”
“换成你是她?你不会那么做吗?”
“不一样,她是对你。”
“知道了,闭嘴吧,求你了,妈……”柴焰告饶,她不知道陈未南竟是如此婆妈的人。
陈未南笑眯眯的接过旁人递来的活动牌,摇着头:“叫哥。”
太不要脸了。
白天的碳烤很无聊,因为没有同行肯和她说话,除了Sophie。
钻进帐篷前,柴焰不免觉得她很可笑:现在的情形不是她早该料到的吗?好在陈未南一直陪着她,让她不再那么尴尬无聊。
“陈未南,陈未南……”她阖起眼,小声念着他的名字,人渐渐陷入安眠。
她做了个梦,梦里,才被她拒绝的迟秋成微笑着看她,眼睛血红血红的。
她嘴巴张着,想说对不起,却觉得嗓子热的发干。
她看到了火,汽车爆炸,高高腾起的火球冒着黑烟,她想冲上去,却死死地被人拉住了。
她感觉得到火苗的炽热。
她真觉得热。
她猛地睁看眼,发现自己那顶帐篷真的着火了!
火光将棕色的帐篷映红,外面人影重重,伴随着各式尖叫声。
看着出口被火封死的柴焰脑子发蒙,听着外面的人高喊着“哪有水”。
人声不断,水迟迟没来,火势却越发大了。
单人帐篷小的可怜,她缩在角落,想拔起帐篷的铁桩,至少弄出道缝隙让她出去,可想法总比实际容易的多,无论她怎样尝试,铁桩悍然不动。火势更大,帐篷冒着烟,呼吸开始困难。
我不会就这么死了吧?柴焰鼻子发酸,她发现她也怕死,还怕的要命。
就在她拔动铁桩的手越来越无力的时候,陈未南几乎是喊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柴焰,别怕!”
嗯。她眼眶发酸,心里真的不再害怕了。
在火没波及的帐篷另一侧,她见到了陈未南。漆黑的夜,他的脸汗湿荧亮,映着火光,他丢掉手里的东西,一把将柴焰从帐篷的缺口里拽了出来。
“干嘛呢?那是什么表情啊?我辛辛苦苦救你出来,可不是想看你哭的。”他一声声安慰着,“我怎么会让我的75C出事呢?是吧。”
“……”
迟来的水总算把火扑灭了,后知后觉的人凑上前想帮陈未南扶柴焰。
“走开。”扑朔的残余火光让陈未南眼睫显得越发狭长,他轻描淡写地看了眼仍靠过来的某律师一眼,“听不懂‘走开’是什么意思?走开就是滚……滚远点,别他妈的跟老子这装伪善。”
说完,他转身蹲下,对柴焰摆摆手:“上来。”
集宿地的人声渐渐被甩去了脑后,半月照着下山的路,视野内的山路遍布石子,只是看看也知道一定是崎岖难走,柴焰伏在陈未南背上,没收到一点颠簸,陈未南的脚步既快又稳。她眨着酸疼的眼,听着陈未南絮叨:“柴焰,刚刚害怕了吧,不用怕,有我在呢,我这么帅……”
温馨的气氛顿时被破坏的一干二净,柴焰哼了一声,不理他。
继续絮叨的陈未南也暗自松口气,他不怕柴焰动手,却怕她哭。
他不会哄啊。
没一会儿,他们到了山下的木屋里,柴焰被安置在藤椅上,任由村医拿着手电在她眼前照来照去。
“没什么问题,就是被烟熏的一时看东西模糊,过会儿就没事了。”检查完毕,屋主整理着药箱,生气地说:“我住在这山下这么多年,也呼吁了这么多年,可每年来这烧烤宿营的人从没少过,山火无情,现在的人怎么这么不知死活。”
“不用您说,这个鬼地方我们也再不来了。”陈未南手按在柴焰的肩上,回想着刚刚山上传来的消息。柴焰的前同事打来电话,说火已经灭了,可为什么着火……
“是场意外。”同事这样说。
“鬼才信是意外,你帐篷附近又没明火,要我说,就是沈晓。”陈未南坐在柴焰身旁,翘着腿。
“说话要讲证据。”
“柴焰,你别干律师了,我养你。”
“陈二,如果我说你别工作了,我养你,你愿意啊?”柴焰说。
“这种好事,是我我就愿意!”
“谢谢支持,以后我养你。”柴焰微微一笑,她模糊的视野里,陈未南目瞪口呆的揉着头发,想要改口。
改口又如何,他不愿意做的事怎么拿来让她做。
“两头堵,聪明的丫头。”放好药箱的屋主回来,朝柴焰竖起了拇指,“不过太要强,太自以为是,会吃亏,和我家丫头一样。”
“吃了什么亏,大叔你和她说说。”陈未南闷声说,柴焰的固执让他头疼。
“很大的亏啊,我的女儿江江,被火烧死了,就在这山上,我的江江啊……”大叔手捂着脸,情绪突然失控,柴焰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她人愣愣的坐在椅子上,抓着扶手的手抬起来,揉着耳朵:江江?她没听错,或许是巧合。
一闪而过的兴奋过后,她自己都信了只是巧合,重名的人那么多。
可马上她察觉出了哪里不对头,一些看起来毫无联系的事情正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发生过火灾的大山,被烧死的江江,沈晓客户安排的宿营……
她猛地跳起来:“陈未南,你们学校组织来过这里?栾露露也来了吗?”
“我哪知道。”知道也不能说知道,陈未南是这样想的,他怕和栾露露再扯上关系。
“我认真的问你呢。”柴焰有些焦躁。
“我也认真在回答你啊。”陈未南气定神闲。
算了……柴焰懒得理他,回头问起村医:“大叔,能和我说说当年的事吗?这对我确认一件事,很重要。”
她加重语气似的接连点了两下头。
啊?中年村医讶异了一下,随即轻叹口气,譬如这样清幽寂静的夜,其实并不适合回忆一些悲伤的事。
他起身,站在窗前。外面起了风,山坡上的小树被风吹得发着轻响。
“山里的老树原本比现在多多了。”他说。
那年冬天,蕲南难得的冷,天空苍白,日光温暖有限,他的女儿江江却坚持每天上山采野菜,下山卖了,贴补家用。
“江江很懂事,她爱画画,才考上大学,美术专业。她总说‘爸爸,等我成了大画家,一幅画就可以让你吃穿不愁半辈子’。”屋主眨眨眼,眼角早没了泪。
江江的反常是突然的,他记得有天天黑了,江江还没回家,他急了,正准备进山去找,人没出村口,便看见江江背着空空的竹篓远远走来。
江江的妈去世早,他既当爹又当妈,为江江操心不少。他很少打女儿,可那天气急了,也担心极了,便动手打了江江两下。他手重,打完就后悔了。
坐在门口啪嗒啪嗒抽了袋烟,他闷不吭声的去了村医院,给江江拿伤药。
再回来时,江江正趴在窗前,像有心事。他是个粗线条的男人,嘴笨得很,只会直愣愣地问女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江江最初什么也不肯说,直到三天后,饭桌旁,她夹起块芹菜,迟迟没吃,突然问:“爸,怎么才能让一个人开心呢?”
江江是恋爱了吗?对方是谁?江江几天的反常是因为他?
这一连串的问题想得他脑仁疼,他揉着头发,回了句:“你还小,别想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吃饭!”
他真后悔,就算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至少也该问一问。如果问了,或许他就不会让江江进山,江江也就不会出事了。
几天后,一场山火之后的云冲慕,烟霾遍地,解放军在一棵烧成黑炭的树旁找到了江江,她蜷成一团躺在地上,她不会笑,不会说话,不会画画,再不会活不过来了。
“火灾是哪天发生的你还记得吗?”气氛低沉的房间里,柴焰惋惜的问。
村医呵了一声,“怎么能忘呢?新年第一天,一月一号。”
所有线索全对上了!
柴焰的大脑因为这即将揭晓的真相而兴奋工作着。
死了的江江无疑是楚爵口中的那个江江,安排聚会的客户无疑是楚爵,他希望她发现什么。可江江和楚爵是什么关系,江江的死又是否和楚爵有关,楚爵为什么会对栾露露执着,这些她依旧不懂。
夜风清凉,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吓了柴焰一跳。她看东西仍是模糊不清的,陈未南鄙视地白了她一眼,“费劲劲儿。”
他抢过电话,想帮她接听,按下通话键前,他又犹豫了。
栾露露又打电话来干嘛?
“谁的?”柴焰问。
“……那个露露。”陈未南不情不愿接起电话,举着听筒放去了柴焰耳边。不知怎么,他觉得此刻他的形象很贤妻良母。
陈未南抿着嘴,难掩得意。
如果不是栾露露声音太大,大的连他都听到了,或许他会把自己的想法拿出来和柴焰交流一下。
“柴焰,楚爵要跳楼!”栾露露带着哭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