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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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问答录:我们为什么学习中文(7)

人应该这样——第一不娇。你凭什么就不可以被伤害一次?你有什么特殊的?你有什么特别的?你是文坛王子或公主吗?第二要吸取教训。即使你是一头熊,也只有四只爪子。如果被夹掉了一只又被夹掉了一只,报复和宽容实际上对你都没区别了。第三,对于小人的伤害伎俩也可以轻蔑置之。鲁迅先生又曾说过——最大的轻蔑,是连目光也不瞥过去。而轻蔑比实行报复好。文坛之上,没有杀父之仇,没有谁推谁孩子下井的故事。轻蔑也就足够了。第四,主张宽容的人有几种。倘矛盾原来可以化解,后果对其中一方并不关乎身败名裂,可能还有双方意气用事的成分,则主张宽容的人,定比主张报复的人居心良好。倘一方受着严重的伤害,另一方扬扬得意者,有第三者暧昧于公理,暧昧于道义,半点儿正直也没有,只对受着严重伤害的一方尽说宽容——这样的“善良”的人,我也是不与接近的。我不见得会反其道而蓄谋报复,但却会将他们列在不可做朋友的人一类。

过于自私自利而又毫无正义感可言的男人我不与之交往。玩世不恭的男作家我不与之交往——我不能容忍男人身上的纨绔。

玩世不恭加上纨绔放纵,我以为接近着佩戴文人徽章的流氓。过于追求虚荣而又毫无同情心的女人我不与之交往。女人而毫无虚荣是为女神。女神又是根本没有的。所以我说“过于”。“过于”的女人在中国现在越来越多了。我不会主动与任何女人交往。对于男人,我最能原谅的缺点是轻信。我也不与从没上过当受过骗的男人交往;却不拒绝与洗心革面了的骗子交往。对于女人,我最能原谅的缺点是无知和懦弱。

问:看了你的《梁晓声自白》,觉得你是一个率真而又常常自省的人,请问在现实生活中,遇到像林黛玉和薛宝钗这样两类不同个性的人,你更偏爱谁,更愿意与谁交往呢?为什么?

答:我的确常常分析自己,由分析自己而体会别人。就普遍意义而言,人人的共性多于特性。在这个地球上,在许多方面,人是从表到里最为相似的“东西”之一种。我分析自己的弱点、缺点,进而尽量地宽厚待人。

在中国,在现实中,有林黛玉那一种“自我中心”的缺点的女人比比皆是;有林黛玉那一种“淡泊功利”的女人凤毛麟角,我没遇见过。

在都市里,我认为也不可能有了。

我恰生活在都市,所以我的视野里没有。

以当代人的眼光里,林黛玉不是女人,是古典少女。少女而古典而美丽而病弱而文学化,即使有多种乖张任性的小缺点,也是不失可爱的。但如果她二十六七岁,甚至更大几岁,那么无论曹氏笔下怎么生花,怎么专情,怎么使出创作的浑身解数,她也够令人烦的。反正我是不会偏爱一个不是少女而是妇女的林黛玉的。倘同以妇女并论,我倒愿亲和宝钗。她比较的有涵养,不小心眼儿,不尖刻,不任性。这样的妇女,在我看来,做人也就有几分难能可贵的大器了。

宝钗颇受指摘的一点无非是——她规劝和鼓励宝玉去求取功名,也就是“服官政”。在封建社会,宝玉那样的贵族之家的公子哥儿,其人生无非三条路——“服官政”;游手好闲地寄生于家族一辈子;出家当和尚。如果说第一种选择就等于“降顺”了封建势力,那么作为一个男人,第二种选择也实在并不光彩到哪儿去。按《红楼梦》看来,他是喜欢第二种活法的。对于一个少年,条件允许,终日扎在丫环小姐堆儿里活上几年,倒也是福。但如果岁数大了起来还那样,不过是一个漂亮的薛蟠罢了。在本质上,与贾琏们没什么区别的。

宝玉一向被中国文人们说成是“叛逆”的典型,实在是中国文人们的故意的误导。宝玉身上,寄托着仕途失意的中国封建文人的“情结归宿”。说穿了是,以小儿女情替士大夫心。嘴上赞着宝玉,骨子里还是想当官的。若当不了官,最好宝玉似的,身边有一大群尊尊卑卑的红颜相陪着打发寂寞。宝玉的生活,是封建旧文人们“服官政”以前的向往,也是服不成官政以后的美梦。

宝玉说过——男人都是泥捏的,污浊;女人似水,清爽。

这话也可以认为是曹氏的心声。曹氏是颇有一些骨气的。虽然过着“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日子,却曾拒绝皇家画院的招聘。曹氏的骨气是家道败落以后才生成的。否则,他也是要按部就班地去撞科举考场的门。而一旦中了官,他也就不会借宝玉之口说那样的话了,我们也就没一部不朽的《红梦楼》可读了。

中国封建文人们的骨气,大抵是当不成官以后的表现,之前便有的极少。宝玉身上有的根本不是什么骨气,只不过是自小在女人堆儿里被宠坏了的“女气”。宝玉非是“叛逆”的典型,是颓废的典型。富贵着而又颓废,颓废着而又不俗恶,于是就似乎美了起来。在艺术中叫“颓废美”。中国封建文人们,包括现今的文人们,所欣赏的根本不是“叛逆”,而是那一种用富贵滋润着的“颓废美”,并且都渴望自己的人生中也有造化那么地“美”一阵子。

林黛玉一向被说成是轻蔑功名的才女,这也是文人们故意的误导。文人们赞赏林黛玉,仿佛反证自己也就淡泊功名了似的。用陶渊明的诗画文人们言不由衷的像,便是“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但是林黛玉若真嫁了宝玉,年长几岁以后,谁知她会不会变得和宝钗一样,一心怂恿宝玉还是求取个什么功名好?如果依然不,那么不就是大观园里的一对儿“吃白食”了吗?大观园富贵着时,当然供得起他们。可大多数中国男人并不能像宝玉似的富贵地寄生着,所以必得进取。即使厌官,也总该做点儿什么足以养家糊口的事。所以林黛玉那一种“素心”,乃是特权。一般女人是不敢有的,一般男人也实在陪伴不起那样的女人。

一些个文人们偏爱林黛玉的另一说法是她“率真”。只顾自己“率真”,全不关照别人的情绪,此类“率真”是不可取的。

男人们的心理上,不但有“恋母情结”,还有“恋妹情结”。无妹可恋的男人心理上也有此情结纠缠。男人疲惫了,就想变成孩子,于是从“恋母情结”那儿找安慰;男人自我感觉稍好,就想充当“护花使者”,于是“恋妹情结”满足男人的关怀心。曹氏之伟大,在于塑造了林黛玉这一男人们的,尤其男文人们的“世纪妹”形象。她美、病、是孤儿、寄人篱下、有才华、多愁善感、任性、爱耍小脾气,但是本质不坏,高兴或不高兴时,谈锋永远的机智尖酸却又不失俏皮……这一切都极符合男人们惜香怜玉的条件。曹氏伟大还伟大在,虽没读过弗洛伊德,却也堪称男人们的心理分析大师。

我的人际关系中,倘果有林黛玉式的少女,我也愿呵护于她。但我绝不会蠢到和这样的一位“林妹妹”谈情说爱。我不惯终日哄任何一个女性,哪怕她是维纳斯本人我也做不到。那会使我心烦意乱六神无主。“林妹妹”们是专供“宝哥哥”们去爱的,我又没那资格和资本,就不爱。充充长兄知己,必要时挺身袒护则个,或许还能胜任愉快……

一部《红楼梦》,栩栩如生,细致入微的人物,自然首推宝玉、黛玉、宝钗。在我看来,宝钗是正常的;黛玉是病态的,体质上那样,心理上其实也那样。生理上的病恹恹令人怜悯,心理上的阴幽幽令人反感。作为少女当予体恤,作为女人需要批评。这人儿身上体现出“病态美”,中国传统文人们一向也喜欢这个。中国传统文人们对女性的赏悦心理,其实一向同样是有几分病态的。

至于宝玉,太让人腻歪了。他“脚踩两只船”的“爱情游戏”,丝毫也无打动我处。我的儿子将来若有半点儿像他,我一定用巴掌加皮鞭调教过来。

我家墙上一份挂历,至今仍在一月没翻过。一位短发的西方女郎,着黑色夜礼服,满脸的羞涩,仿佛并不惯穿一袭那样的东西,仿佛时刻准备换另一套衣服。而一旦换上了,去到田野,握起镰就能割麦,挥起叉就能堆草,牵过匹马来就能飞身而上……

我本粗鄙男人,大约也只配喜欢那样的女性。一部《红楼梦》,依我看来,另有四个人物是使我抱好感的:探春、史湘云、妙玉、晴雯。

《红楼梦》前几回,探春还是小女孩儿家。其生也大观园,长也大观园,眼见尽是人际纷争,身旁处处勾心斗角,长成大姑娘后竟没添什么臭毛病,也不参与倾轧,真有点“出淤泥而不染”。并且,还曾欲“治理整顿”大观园,此毕竟也算对“生存环境”的一分责任感。苦心难得。

云姑娘胸无城府,表里如一,既不争风,也不吃醋;无损人之念,亦无防人之心;从善如流,温良平和,自得其乐,自解其忧,奉行“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可引为俊友也。比之黛玉,尤属真性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