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古诗词:“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简短的两句,就描绘出了优美的景色,就勾勒出了银幕上的可见性很强的画面。
电影与文学相比,其主要的特性之一,就是前者诉诸视像,后者诉诸文字;前者强调可见性,后者强调可读性。古今中外,许多文学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剧本搬上了银幕,不妨找些来看看,对比地看看。先看原作,后看改编的剧本,有可能的话,再看看搬上银幕的电影。看得多了,从中是可以找出某些规律性来的。
我自己在编辑工作之余,出于提高业务水平的目的,写过几篇短篇小说。有朋友怂恿我:“你已经能够写小说了,为什么不尝试写电影剧本呢?”自己也不免地建立起一点自信心,于是真的就动笔写了。写是写出来了,但并没有成功。没有成功的原因,主要并不是因为我对电影的艺术特点还不够熟悉。这无疑地是一方面的原因。但绝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内容。主人公的时代脉搏,性格分寸,性格的逻辑和发展,情节的铺陈,细节的真实,矛盾的焦点,思想的开掘等。一句话,在电影剧本的文学基础方面并没有达到应有的水平。于是我对自己有了一个清醒的分析和认识。于是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不甚熟悉电影艺术特性的同时,文学功底还是很不扎实的,文学修养还是很浅薄的。写作电影文学剧本,对于我来说,还需要较长期的、较深厚的文学基础的预备。
有的青年同志或许会反问:“你是不是把电影和文学的关系,把电影的文学性夸大到了不相适的程度呢?”
不,并没有夸大。一个写作电影剧本的人,他的文学修养和水平越低,越肤浅,越模糊,越没有深厚的根基,越没有追求和提高的愿望,他就只能写出最一般化的,缺乏新意和深刻性的,“马马虎虎过得去”的平庸的剧本。即使他能接二连三地写出来,那也充其量是个“电影编剧匠”而已。
我如此强调一个写作电影剧本的人的文学修养和电影艺术本身的文学性,并不意味着我认为可以忽略电影的艺术特性。事实上,作家,包括优秀的作家,未必一定能够写出电影剧本来。某些文学性很强,文学价值很高的小说,也未必能够拍成一部优秀的影片。据说鲁迅先生也曾萌发过写作电影剧本的念头,后来终于还是放弃了。高尔基也曾很想接触电影,甚至亲自动笔写过几个剧本,但既没有发表出来,也没有拍摄出来。但这并非说明电影的艺术特性不可掌握,玄乎其玄。一般说来,电影的艺术特性,更多地体现在导演们的艺术劳动之中。
我阅读过许多这一类剧本,写得像导演的工作脚本一样,推、拉、摇、移、淡出、化入……许多电影艺术手段都运用到了,而且运用得还很熟练,导演拿着这样的剧本,简直就不必进行“艺术再创作”可以直接拍摄了。但这一类剧本往往还是因其文学内容的贫乏而失去可扶植的价值。
目前,电影观众都在呼吁提高电影的艺术质量。电影的艺术质量,包括诸多方面。但我认为目前很需要提高的,也是必须提高的,仍是电影的文学性。进一步说,是电影编剧队伍本身的文学修养和文学素质。对于职业编剧尚且如此,对于我们热爱电影创作的青年,更是如此了。青年业余电影创作者,是电影编剧队伍的后备力量。此中,有一定生活阅历,有一定素材积累,有对社会对生活的独特见解,如果同时具有一定的文学修养和文学写作水平,如果这种修养和这种水平稳步提高的话,某些青年业余电影创作者,是有希望达到成熟的编剧水平的。
有些青年朋友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某某,某某,从来也没有过什么文学创作实践,一开始就写电影剧本,而且一举成名,这又作何解释呢?”
一举成名的事,文学界是有的,电影界也是有的。“成名”是结果,而“一举”之前,是有无数次“试举”的。人们习惯于看到别人成功的结果,而在此之前的种种努力,往往不太被人注意。
让我们把兴趣、爱好与热情,变成科学的、刻苦的学习态度,为我们将来可能写出较好的电影文学剧本而努力吧!
7 唐诗宋词的背面
衣裳有衬,履有其里,镜有其反,今概称之为“背面”。细细想来,世间万物,皆有“背面”,仅宇宙除外。因为谁也不曾到达过宇宙的尽头,便无法绕到它的背面看个究竟。
纵观中国文学史,唐诗宋词,成就灿然。可谓巍巍兮如高山,荡荡兮如江河。
但气象万千瑰如宝藏的唐诗宋词的背面又是什么呢?
以我的眼,多少看出了些男尊女卑。肯定还另外有别的什么不美好的东西,夹在它的华丽外表的褶皱间。而我眼浅,才只看出了些男尊女卑,便单说唐诗宋词的男尊女卑吧!
于是想到了《全唐诗》。
《全唐诗》由于冠以一个“全”字,所以薛涛、鱼玄机、李冶、关盼盼、步非烟、张窈窕、姚月华等一批在唐代诗名播扬、诗才超绝的小女子们,竟得以幸运地录中有名,编中有诗。《全唐诗》乃“御制”的大全之集,薛涛们的诗又是那么的影响广远,资质有目共睹;倘以单篇而论,其精粹、其雅致、其优美,往往不在一切唐代的能骈善赋的才子们之下,且每有奇藻异韵令才子们也不由得不心悦诚服五体投地。故,《全唐诗》若少了薛涛们的在编,似乎也就不配冠以一个“全”字了。由此我们倒真的要感激三百多年前的康熙老爷子了。他若不兼容,曾沦为官妓的薛涛,被官府处以死刑的鱼玄机,以及那些或为姬,或为妾,或什么明白身份也没有,只不过像“二奶”似的被官,被才子们,或被才子式的官僚们所包养的才华横溢的唐朝女诗人们的名字,也许将在康熙之后三百多年的历史沧桑中渐渐消失。有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无论在《全唐诗》之前还是在《全唐诗》之后的形形色色的唐诗选本中,薛涛和鱼玄机的名字都是较少见的。尤其在唐代,在那些由亲诗爱诗因诗而名的男性诗人雅士们精编的选本中,薛涛、鱼玄机的名字更是往往被摈除在外。连他们自己编的自家诗的选集,也都讳莫如深地将自己与她们酬和过的诗篇剔除得一干二净,不留痕迹;仿佛那是他们一时的荒唐,一提都耻辱的事情;仿佛在唐代,根本不曾有过诗才绝不低于他们,甚而高于他们的名字叫薛涛、鱼玄机的两位女诗人;仿佛他们与她们相互赠予过的诗篇,纯系子虚乌有。连薛涛和鱼玄机的诗人命运都如此这般,更不要说另外那些是姬、是妾、是妓的女诗人之才名的遭遇了。在《全唐诗》问世之前,除了极少数如李清照那般出身名门又幸而嫁给了为官的名士为妻的女诗人的名字入选某种正统诗集,其余的她们的诗篇,则大抵是由民间的有公正心的人士一往情深地辑存了的。散失了的比辑存下来的不知要多几倍。我们今人竟有幸也能读到薛涛、鱼玄机们的诗,实在是沾了康熙老爷子的光。而我们所能读到的她们的诗,不过就是收在《全唐诗》中的那些。不然的话,我们今人便连那些恐怕也是读不到的。
看来,身为男子的诗人们、词人们,以及编诗编词的文人雅士们,在从前的历史年代里,轻视她们的态度是更甚于以男尊女卑为纲常之一的皇家文化原则的。缘何?无他,盖因她们只不过是姬、是妾、是妓而已。而从先秦两汉到明清朝代,才华横溢的女诗人女词人,其命运又十之八九几乎只能是姬、是妾、是妓。若不善诗善词,则往往连是姬是妾的资格也轮不大到她们。沦为妓,也只有沦为最低等的。故她们的诗、她们的词的总体风貌,不可能不是幽怨感伤的。她们的才华和天分再高,也不可能不经常呈现出备受压抑的特征。
让我们先来谈谈薛涛——涛本长安良家女子,因随父流落蜀中,沦为妓。唐之妓,分两类。一曰“民妓”,一曰“官妓”。“民妓”即花街柳巷卖身于青楼的那一类。这一类的接客,起码还有巧言推却的自由。涛沦为的却是“官妓”。其低等的,服务于营,实际上如同当年日军中的“慰安妇”。所幸涛属于高等,只应酬于官僚士大夫和因诗而名的才子雅士们之间。对于她的诗才,他们中有人无疑是倾倒的。“扫眉才子知多少,管教春风总不如”,便是他们中谁赞她的由衷之词。而杨慎曾夸她:“元、白(元稹、白居易)流纷纷停笔,不亦宜乎!”但她的卑下身份却决定了,她首先必须为当地之主管官僚所占有。他们宴娱享乐,她定当随传随到,充当“三陪女”角色,不仅陪酒,还要小心翼翼以俏令机词取悦于他们,博他们开心。一次因故得罪了一位“节帅”,便被“下放”到军营去充当军妓。不得不献诗以求宽恕,诗曰:
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
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松州那儿的军营,地近吐鲁番;“陇头儿”,下级军官也;“门下曲”,自然是下级军官们指明要她唱的黄色小调。第二首诗的后两句,简直已含有泣求的意味儿。
因诗名而服官政的高骈,镇川时理所当然地占有过薛涛。元稹使蜀,也理所当然地占有过薛涛。不但理所当然地占有,还每每在薛涛面前颐指气使地摆起才子和监察使的架子,而薛涛只有忍气吞声自认卑下的份儿。若元稹一个不高兴,薛涛便又将面临“下放”军营之虞。于是只得再献其诗以重博好感。某次竟献诗十首,才哄元稹稍悦。元稹高兴起来,便虚与委蛇,许情感之“空头支票”,承诺将纳薛涛为妾云云。
且看薛涛献元稹的《十离诗》之一《鹦鹉离笼》: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锦茵”者,妓们舞蹈之毯;“出语无方便”,说话不讨人喜欢耳;那么结果会怎样呢?就连在笼中取悦地叫一声主人名字的资格都丧失了。
在这样一种难维自尊的人生境况中,薛涛也只有“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也只有“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也只有“唱到白苹洲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
如果说薛涛才貌绝佳之年也曾有过什么最大的心愿,那么便是元稹娶她为妾的承诺了。论诗才,二人其实难分上下;论容颜,薛涛也是极配得上元稹的。但元稹又哪里会对她真心呢?娶一名官妓为妾,不是太委屈自己才子加官僚的社会身份了吗?尽管那等于拯救薛涛出无边苦海。元稹后来是一到杭州另就高位,便有新欢,从此不再关心薛涛之命运,连封书信也无。
且看薛涛极度失落的心情: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薛涛才高色艳年纪轻轻时,确也曾过了几年“门前车马半诸侯”的生活。然那一种生活,是才子们和士大夫官僚们出于满足自己的虚荣和娱乐而恩赐给她的,一时的有点儿像《日出》里的陈白露的生活,也有点儿像《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的生活。不像她们的,是薛涛这一位才华横溢的女诗人自己,诗使薛涛的女人品位远远高于她们。
与薛涛有过芳笺互赠,诗文唱和关系的唐代官僚士大夫,名流雅士,不少于二十余人。如元稹、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裴度、张籍、杜牧、刘禹锡等等。
但今人从他们的诗篇诗集中,是较难发现与薛涛之关系的佐证的,因为他们无论谁都要力求在诗的史中护自己的清名。尽管在当时的现实生活中他们并不在乎什么清名不清名的,官也要当,诗也要作,妓也要狎……薛涛人生的最终结局,乃是一袭道袍了却此生。
与薛涛相比,鱼玄机的下场似乎更是一种“孽数”。玄机亦本良家女子,唐都长安人氏。自幼天资聪慧,喜爱读诗,及十五六岁,嫁作李亿妾。“大妇妒不能容,送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在京中时与温庭筠等诸名士往还颇密。”其诗《赠邻女》,作于被员外李亿抛弃之后: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从此,觅“有情郎”,乃成玄机人生第一大愿。既然心系此愿,自是难以久居道观。正是——“欲求三清长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临枕之欢”。于是离观,由女道士而“女冠”。所谓“女冠”,亦近妓,只不过名分上略高一等。她大部分诗中,皆流露对真爱之渴望,对“有情郎”之慕求的主动性格。修辞有时含蓄,有时热烈,浪漫且坦率。是啊,对于一位是“女冠”的才女,还有比“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这等大胆自白更坦率的吗?
然虽广交名人、雅士、才子,于他们中真爱终不可得,也终未遇见过什么“有情郎”。倒是一次次地、白白地将满心怀的缠绵激情和热烈之恋空抛空撒,换得的只不过是他们的逢场作戏对她的打击。
有次,一位与之要好的男客来访,她不在家。回来时婢女绿翘告诉了她,她反疑心婢女与客人有染,严加笞审,致使婢女气绝身亡。
此时的才女鱼玄机,因一番番深爱无果,其实心理已经有几分失常。事发,问斩,年不足三十。
悲也夫绿翘之惨死!
骇也夫玄机之猜祸!
《全唐诗》纳其诗四十八首,仅次于薛涛,几乎首首皆佳,诗才不让薛涛。
更可悲的是,生前虽与温庭筠情诗唱和频繁,《全唐诗》所载温庭筠全部诗中,却不见一首温回赠她的诗。而其诗中“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句,成了才子与“女冠”之亲密接触的大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