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才方面,与薛涛、鱼玄机三璧互映者,当然便是李冶了。她“美姿容,善雅谑,喜丝弦,工格律。生性浪漫,后出家为女道士,与当时名士刘长卿、陆羽、僧皎然、朱放、阎伯钧等人情意相投”。玄宗时,闻一度被召入宫。后因上书朱泚,被德宗处死。也有人说,其实没迹于安史之乱。
冶之被召入宫,毫无疑问不但因了她的多才多艺,也还得幸于她的“美姿容”。宫门拒丑女,这是常识,不管多么的才艺双全。入宫虽是一种“荣耀”,却也害了她。倘她的第一种命运属实,那么所犯乃“政治罪”也。即使其命运非第一种,是第二种,想来也肯定地凶多吉少;一名“美姿容”的小女子,且无羽庇护,在万民流离的战乱中还会有好的下场吗?
《全唐诗》中,纳其诗十八首,仅遗于世之数。冶诗殊少绮罗香肌之态,情感真切,修辞自然。今我读其诗,每觉下阙总是比上阙更好。大约因其先写景境,后陈心曲,而心曲稍露,便一向能拨动读者心弦吧。所爱之句,抄于下:
湓城潮不到,夏口信应稀。
唯有衡阳雁,年年来去飞。
其盼情诗之殷殷,令人怜怜不已。以“潮不到”之对“信应稀”,可谓神来之笔。又如:
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
因过大雷岸,莫忘八行书。
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
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
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旧峰。
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谩相逢。
……薛涛也罢,鱼玄机也罢,李冶也罢,她们的人生主要内容之一,总是在迎送男人。他们皆是文人雅士,名流才子。每有迎,那一份欢欣喜悦,遍布诗中;而每送,却又往往是泥牛入海,连她们殷殷期盼的“八行书”都再难见到。然她们总是在执著而又迷惑地盼盼盼,思念复思念,“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唐代女诗人中“三璧”之名后,要数关盼盼尤须一提了。她的名,似乎可视为唐宋两代女诗人女词人们的共名——“盼盼”,其名苦也。
关盼盼,徐州妓也,张建封纳为妾。张殁,独居鼓城故燕子楼,历十余年。白居易赠诗讽其未死。盼盼得诗,注曰:“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玷清范耳。”乃和白诗,旬日不食而卒。
那么可以说,盼盼绝食而亡,是白居易以其大诗人之名压迫的结果。作为一名妾,为张守节历十余年,原本不关任何世人什么事,更不关大诗人白居易什么事。家中宠着三姬四妾的大诗人,却竟然作诗讽其未死,真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使然。
其《和白公诗》如下: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遭对方诗讽,而仍尊对方为“白公”、“舍人”,也只不过还诗略作“舍人不会人深意”的解释罢了。此等宏量,此等涵养,虽卑为妓、为妾,实在白居易们之上也!而《全唐诗》的清代编辑者们,却又偏偏在介绍关盼盼时,将白居易以诗相嘲致其绝食而死一节,白纸黑字加以注明,真有几分“盖棺定论”,不,“盖棺定罪”的意味。足见世间自有公道在,是非曲直,并不以名流之名而改而变!
且将以上四位唐代杰出女诗人们的命运按下不复赘言,再说那些同样极具诗才的女子们,命善者实在无多。
如步非烟——“河南府功曹参军之妾,容质纤丽,善秦声,好文墨。邻生赵象,一见倾心。始则诗笺往还,继则逾垣相从。周岁后,事泄,惨遭笞毙。”
想那参军,必半老男人也。而为妾之非烟,时年也不过二八有余。倾心于邻生,正所谓青春恋也。就算是其行该惩,也不该当夺命。活活鞭抽一纤丽小女子至死,忒狠毒也。
其生前《赠赵象》诗云:
相思只恨难相见,相见还愁却别君。
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行云。
正是,爱诗反为诗祸,反为诗死。
唐代的女诗人们命况悲楚,宋代的女词人们,除了一位李清照,因是名士之女,又是太学生之妻,摆脱了为姬、为妾、为婢、为妓的“粉尘”人生而外,她们十之七八亦皆不幸。
如严蕊——营妓,“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
宋时因袭唐风,官僚士大夫狎妓之行甚靡。故朝廷限定——地方官只能命妓陪酒,不得有私情,亦即不得发生肉体上的关系。官场倾轧,一官诬另一官与蕊“有私”,株连于蕊,被拘入狱,倍加捶楚。蕊思己虽身为贱妓,“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拒作伪证。历两月折磨,委顿几死。而那企图使她屈打成招的,非别个,乃因文名而服官政的朱熹是也。后因其事闹到朝廷,朱熹改调别处,严蕊才算结束了牢狱之灾,刑死之祸。时人因其舍身求正,誉为“妓中侠”。宋朝当代及后代词家们,皆公认其才仅亚薛涛。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之名句,即出严蕊《卜算子》中。
如吴淑姬——本“秀才女,慧而能诗,貌美家贫,为富室子所占有,或诉其****,系狱,且受徒刑”。
其未入狱前,因才色而陷狂蜂浪蝶们的追猎重围。入狱后,一批文人雅士前往理院探之。时冬末雪消,命作《长相思》词。稍一思忖,捉笔立成:
烟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
如朱淑真、朱希真都是婚姻不幸终被抛弃的才女。二朱中又以淑真成就大焉,被视为是李清照之后最杰出的女诗人。坊间相传,她是投水自杀的。
如身为营妓而绝顶智慧的琴操,在与苏东坡试作参禅问答后,年华如花遂削发为尼。在妓与尼之间,对于一位才女,又何谓稍强一点儿的人生出路呢?
如春娘——苏东坡之婢。东坡竟以其换马。春娘责曰:“学士以人换马,贵畜贱人也!”口占一绝以辞: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
今日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
文人雅士名流间以骏马易婢,足见春娘美婢也。这从对方交易成功后沾沾自喜所作的诗中便知分晓:
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闲分付赎娥眉。
虽无金勒嘶明月,却有佳人捧玉卮。
以美婢而易马,大约在苏东坡一方,享其美已餍足矣。而在对方,也不过是又得了一名捧酒壶随侍左右的漂亮女奴罢了。春娘下阶后触槐而死。
如温琬——当时京师士人传言:“从游蓬岛宴桃源,不如一见温仲青。”而太守张公评之曰:“桂枝若许佳人折,应作甘棠女状元。”虽才可做女状元,然身为妓。
其《咏莲》云:
深红出水莲,一把藕丝牵。
结作青莲子,心中苦更坚。
其《书怀》云:
鹤未远鸡群,松梢待拂云。
凭君观野草,内自有兰薰。
字里行间,鄙视俗士,虽自知不过一茎“野草”,而力图保持精神灵魂“苦更坚”、“有兰薰”的圣洁志向,何其令人肃然!
命运大异其上诸才女者,当属张玉娘与申屠希光。
玉娘少许表兄沈佺为妻,后父母欲攀高门,单毁前约。佺悒病而卒。玉娘乃以死自誓,亦以忧卒。遗书请与同葬于枫林。其《浣溪沙》词,字句呈幽冷萧瑟之美,独具风格。云:
玉影无尘雁影来,绕庭荒砌乱蛩哀,凉窥珠箔梦初回。
压枕离愁飞不去,西风疑负菊花开,起看清秋月满台。
玉娘不仅重情宁死,且是南宋末世人皆公认之才女。卒时年仅27岁。
申屠希光则是北宋人,十岁便善词,二十岁嫁秀才董昌。后一方姓权豪,垂涎其美,使计诬昌重罪,杀昌亲族。灭门诛族之罪,大约是被诬为反罪的吧?于是其后求好于希光,伊知其谋,乃佯许之,并乞葬郎君及遭诛族人,密托其孤于友,怀利刃往,是夜刺方于帐中,诈为方病,呼其家人,先后尽杀之。斩方首,祭于昌坟,亦自刎颈而亡。
其《留别诗》云:
女伴门前望,风帆不可留。
岸鸣蕉叶雨,江醉蓼花秋。
百岁身为累,孤云世共浮。
泪随流水去,一夜到闽州。
申屠希光肯定是算不上一位才女的了,但“岸鸣蕉叶雨,江醉蓼花秋”,亦堪称诗词中佳句也。
唐诗巍巍,宋词荡荡。观其表正,则仅见才子之文采飞扬;雅士之舞文弄墨;大家之气吞山河;名流之流芳千古。若亦观其背反,则多见才女之命乖运舛,无可奈何地随波逐流。如苏东坡词句所云:“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更会由衷地叹服她们那一种几乎天生的与诗与词的通灵至慧,以及她们诗品的优美,词作的灿烂。
我想,没有这背反的一面,唐诗宋词断不会那般的绚丽万端,瑰如珠宝吧?
我的意思不是一种衬托的关系。不,不是的。我的意思其实是——未尝不也是她们本身和她们的才华,激发着、滋润着、养育着那些以唐诗、以宋词而在当时名噪南北,并且流芳百代的男人们。
背反的一面以其凄美,使表正的一面的光华得以长久地辉耀不衰;而表正的一面,又往往直接促使背反的一面,令其凄美更凄更美。
当然,有些男性诗人词人,其作是超于以上关系的。如杜甫,如辛弃疾等。
但以上表正与背反的关系,肯定是唐诗宋词的内质量状态无疑。
所以,我们今人欣赏唐诗宋词时,当想到那些才女们,当对她们必怀感激和肃然。仅仅有对那些男性诗人词人们的礼赞,是不够的。尽管她们的名字和她们的才华,她们的诗篇和词作,委实是被埋没和漠视得太久太久了。
这一唐诗宋词之现象,是很中国特色的一种文化现象。清朝因是满族统治的朝代,与古代汉文化的男尊女卑没有直接的瓜葛,所以《全唐诗》才会收入了那么多姬、妾、婢、妓之诗。若由唐朝的文人士大夫们自选自编,结果怎样,殊难料测也……
8 时代与戏剧
其实,不仅仅是戏剧浓缩了时代的某些或琐碎或重要的特征,演绎出种种故事;某个时代也会演绎某些戏剧,成为某些旧故事的新的“内容提要”。这种情况之下,我们才尤其感到某些戏剧的不朽,感到它们似乎始终没有落下结束的大幕,一直连续到了今天……这乃是我重温萧伯纳受到的启发。
我接触萧伯纳的作品在中学时代,在“**********”中。当年我们那一派红卫兵“夺取”了学校的“政权”。当然也就一并“收复”了学校图书馆这一“阵地”。我被任命为“管理长”,颇有点儿“接收大员”的意味儿。
一天我翻看一本《外国作家逸事》,萧伯纳的机智和幽默使我大为崇拜。我对自己说,这位大剧作家的剧本我一定要读一读。查遍了图书卡,只发现了他的两部剧本——《鳏夫的房产》和《华伦夫人的职业》。两部剧本合编在一起。
《鳏夫的房产》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浪漫的青年屈兰奇,爱上了貌似仁慈善良的富翁萨托里阿斯的女儿。而大富翁实际上却是一个对金钱贪得无厌的家伙。他残酷地剥削他所经营的贫民窟里的穷苦住户。当清高的屈兰奇正要拒绝未婚妻的父亲靠卑鄙的不正当的手段弄来的陪嫁,甚至打算连自己的未婚妻也放弃时,他突然发觉,原来他自己继承的财产也是自己的父亲靠压榨、剥削、行贿、诈骗等等无耻的手段聚敛起来的。于是他面前只有两种选择——或者否定别人的行径,轻蔑别人的行径,但那意味着,同时也必得具有否定自己和轻蔑自己的能力;或者为了想象和证明自己剥削有理,剥削有功,想象和证明自己成为富人的天经地义和自己财富的干干净净,而说服自己承认贪婪成性、剥削起来冷酷无情毫无人道可言毫无羞耻感可言的萨托里阿斯先生是最可爱的先生,他的女儿以及他准备送给自己的陪嫁是一位最能使自己幸福的妻子和一宗最可观的财物。他理所当然地做出了后一种选择。这当然也是他最明智的、最理性的选择,并且,他不但成了萨托里阿斯的女婿,而且成了岳父的合伙人,一块儿做起贫民窟的投机生意来。
“这实在是上帝的旨意。而上帝的旨意是绝对正确的。”屈兰奇对自己这么说。这句台词成了他和萨托里阿斯们共同信奉的伦理基础……
《华伦夫人的职业》的内容则大致是这样的:
少女薇薇生活优裕,精神高贵,从小受着良好的教育。她的母亲华伦夫人是一位极受上层社会男士们甚至包括某些显贵们尊重和荫庇的太太。他们仿佛都曾受过她的施舍似的。这虽然使少女薇薇常感困惑,但毕竟也满足着她的虚荣心,使她的高傲成为有充分理由的。但是,有一次薇薇惊骇地发现了母亲竟和那些显贵们共同经营着欧洲最大的一家妓院。他们操纵于幕后,她是他们的全权代理人。妓院使她和他们财源滚滚。薇薇决定离家出走,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但是母亲的“股东”之一,振振有词,有根有据地向少女证明——许多富人的钱绝不比她母亲供她过富裕生活的钱来得更人道、更干净;重要的并不在于人是靠什么手段聚敛金钱的,而在于一个人究竟能为自己聚敛到多少金钱,哪些人是合伙人。当金钱聚敛到巨大的数目,人们也就不再追问手段了。那时你便摇身一变是最“诚实的”资本家或最“可敬的”慈善家了。那时你只消用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钱来向社会买断你所喜欢的任何名声就是了……
薇薇并没离家出走。但是她的灵魂深处,从此再也不能真正高傲起来了……
非常惭愧,从中学时代至今,我竟没读过萧翁的其他作品。尽管对这位伟大的剧作家的生平了解得多了些。而我后来也只买过他的一本剧作选集,收进了《鳏夫的房产》和《华伦夫人的职业》的一本。所谓重温,也不过就是重读了这两个剧本。为什么偏偏是重读这两个剧本,我想该是不言自明的吧!
我们这个时代出现了多少萨托里阿斯和华伦夫人啊!有的已身败名裂,锒铛入狱。有些依然正受着形形色色的人们的尊敬,正受着某些显贵们的荫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