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男人写这样的一部书,不仅需要对女人体察入微的理解,自身恐怕也得先天地有几分女人气的。曹雪芹正是一位特别女人气的天才。但我依然五体投地那么地佩服他写平凡,写家长里短的非凡功力。我常思忖,这一种功力,也许是比写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更高级的功力。西方小说中,曾有“生活流”的活跃,主张原原本本地描写生活,就像用摄像机记录人们的日常生活那样。我是很看过几部“生活流”的样板电影的。那样的电影最大程度地淡化了情节,也根本不铺排所谓矛盾冲突。人物在那样的电影里“自然”得怪怪的,就像外星人来到地球上将人类视为动物而拍的“动物世界”。那样的电影的高明处,是对细节的别具慧眼的发现和别具匠心的表现。没了这一点,那样的电影就几乎没有任何欣赏的价值了。
我当然不认为《红楼梦》是什么“生活流”小说。事实上《红楼梦》对情节和人物命运的设计之讲究,几乎到了考究的程度。但同时,《红楼梦》中充满了对日常生活细节,以及人物日常情绪变化的细致描写。那么细致需要特殊的自信,其自信非一般写家所能具有。
《红楼梦》是用文学的一枚枚细节的“羽毛”成功地“裱糊”了的一只天鹅标本。它的写作过程显然可评为“慢工出细活儿”的范例。我由衷地崇敬曹雪芹在孤独贫病的漫长日子里的写作精神。那该耐得住怎样的寂寞啊。曹雪芹是无比自信地描写细节的大师。《红楼梦》给我的启示是:细细地写生活,这一对小说的曾经的要求,也许现今仍不过时……
我喜欢《老残游记》,乃因它的文字比《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都好些,结构也完整些;还因它对自然景色的优美感伤的描写。
《聊斋志异》不应算白话小说,而是后文言小说。我喜欢的是它的某些短篇。至于集中的不少奇闻异事,现今的小报上也时有登载,没什么意思的。
我至今仍喜欢的外国小说是:《约翰·克利斯朵夫》《悲惨世界》《九三年》《大卫·科波菲尔》《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红字》《德伯家的苔丝》《简·爱》,巴尔扎克和梅里美的某些中短篇代表作……
我不太喜欢《雾都孤儿》《呼啸山庄》那一类背景潮湿阴暗,仿佛各个角落都潜伏着计谋与罪恶,而人物心理或多或少有些变态的小说……
《堂·吉诃德》我也挺喜欢。有三位外国作家的作品是我一直不大喜欢得起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左拉、劳伦斯。
一个事实是那么地令我困惑不解:资料显示,陀氏活着的时候,许多与他同时代的俄国人,甚至可以说大多数与他同时代的俄国人谈论起他和他的作品,总是态度暧昧地大摇其头。包括许多知识分子和他的作家同行们。他们的暧昧中当然有相当轻蔑的成分。一些人的轻蔑怀有几分同情;另一些人的轻蔑则彻底地表现为难容的恶意。陀氏几乎与他同时代的任何一位作家都没有什么密切的往来,更没有什么友好的交往。他远远地躲开着所谓文学的沙龙。那些场合也根本不欢迎他。他离群索居,在俄国文坛的边缘,默默地从事他那苦役般的写作。他曾被流放西伯利亚,患有癫痫病,最穷的日子里买不起蜡烛。他经常接待某些具有激进的革命情绪的男女青年。他们向他请教拯救俄国的有效途径,同时向他鼓吹他们的“革命思想”。而他正是因为头脑之中曾有与他们相一致的思想才被流放西伯利亚的,并且险些在流放前被枪毙。于是他以过来人的经验劝青年们忍受。热忱地向他们宣传他那种“内部革命”的思想。他那种思想有点儿接近“****”时期******倡导的“斗私批修”、“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他相信并且强调,“一个”真的正直的人的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他更加热忱地预言,只要这样的“一个”人确乎出现了,千万民众就会首先自己洗心革面地追随其后,于是一个风气洁净美好的新社会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那“一个”人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呢,便是他《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了。一个从精神病院出来的,和他自己一样患有癫痫病的没落贵族后裔。他按照自己的标准,将他用小说为人类树立的榜样塑造成一个单纯如弱智儿,集真善美品质于一身的理想人物。而对于大多数精神被社会严重污染与异化的人们,灵魂要达到那么高的高度显然不但是困难的,而且是痛苦的。他在《罪与罚》中成功地揭示了这一种痛苦,并试图指出灵魂自新的方式。他自信地指出了,那方式便是他“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主张。当然,他的“革命”说,非是针对社会的行为,而是每一个人改造自己灵魂的自觉意识……
综上所述,像他这样一位作家,在活着的时候,既受到思想激进者们的嘲讽,又引起思想保守者们的愤怒是肯定的。因为他的梅什金公爵,分明不是后者们所愿承认的什么榜样。他们认为他是在通过梅什金公爵这一文学形象影射他们的愚不可及。而他欣赏他的梅什金公爵又是那么的由衷,那么的真诚,那么的实心实意。
陀氏在他所处的时代是尴尬的,遭受误解最多的。他的众多作品带给他的与其说是荣耀和敬意,还莫如说是声誉方面的伤痕。
但也有资料显示,在他死后,“俄国的有识之士全都发来了唁电。”
那些有识之士们是哪些人?资料没有详列。
是因为他死了,“有识之士”们忽然明白,将那么多的误解和嘲讽加在他身上是不仁的,所以全都表示哀悼;还有后来研究他的人,认为与他同时代的“有识之士”们对他的态度是可耻的,企图掩盖历史的真相呢?
我的困惑正在此点。
我是由于少年时感动于他的《白夜》才对他发生兴趣的。到“上山下乡”前,我已读了大部分他的小说的中文译本。以后,便特别留意关于他的评述了。
我知道托尔斯泰说过嫌恶陀氏的话,而陀氏年长他七岁,成名早于他十几年,是他的上一代作家。
高尔基甚至这么评价他:“陀思妥耶夫斯基无可争辩,毫无疑问地是天才。但这是我们的一个凶恶的天才。”
车尔尼雪夫斯基更是曾几乎与他势不两立。
苏维埃成立以后,似乎列宁和斯大林都以批判性的话语谈论过他。
于是陀氏在苏联文学史上的地位一再低落。
而相应的现象是,西方世界的文学评论,将他推崇为俄国第一伟大的作家,地位远在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之上。这有西方新兴文学流派推波助澜的作用,也有意识形态冷战的因素。
我不太喜欢他,仅仅是不太喜欢他而已,并不反感他。我的不太喜欢,也完全是独立的欣赏感受,不受任何方面的评价的影响。我觉得陀氏的小说中,不少人物身上都有神经质的倾向。在现实生活中我非常难以忍受神经质的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读同样文学状态的小说我亦会产生心烦意乱的生理反应。我一直承认并相信文学对于人的所谓灵魂有某种影响力,但是企图探讨并诠释灵魂问题的小说却是使我望而生畏的。陀氏的小说中有太浓的宗教意味儿,而且远不如宗教理念那么明朗健康。最后一点,在对一切艺术的接受习惯上,“病态美学”是我至今没法儿亲和的。而陀氏的作品,是我所读过的外国小说中病态迹象呈现得显著的……
我觉得高尔基评说陀氏是“一个凶恶的天才”,用词太狠了,绝对的不公正。我认为陀氏是“一个病态的天才”。首先是天才,其次有些病态。因其病态而使作品每每营造出紧张压抑、阴幻异迷的气氛,而这正是许多别的作家们纵然蓄意也难以为之的风格。陀氏的作品凭此风格独树一帜。但那的确非是我所喜欢的小说的风格。他常使我联想到梵高。梵高是一个心灵多么单纯的大儿童啊!西方的评论也认为陀氏是一个心灵单纯的大儿童。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恰恰相反。身为作家,也许陀氏的心灵常常处在内容太繁杂太紊乱的状态了。因为儿童是从来不想人的灵魂问题的。成年人难免总要想想的,但若深入地去想,是极糟糕的事。梵高以对光线和色彩特别敏感的眼观察大自然,因而留给我们的是美;陀氏却以对人心特别敏感的、神经质的眼观察罪恶在人心里的起源,因而他难免写出一些使人看了不舒服的东西。这乃是作家与画家相比,作家注定了容易遭到误解与攻讦的前提。除了陀氏的《白夜》,我还喜欢他的《穷人》。我对他这两篇作品的喜欢,和对他某些作品的不喜欢,只怕是难以改变的了……
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对于我这样一个由喜欢看小人书而接触文学的少年,爱弥尔·左拉差不多是一位陌生的法国作家的名字。倒是曾经与他非常友好,后来又化了名在报上攻击他的都德,给我留下极深的记忆。这乃因为,都德的短篇《最后一课》,收入过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课本里,也被改编成小人书。而且,在收音机里反复以广播小说的形式播讲过。
在我少年时代的小人书铺里,我没发现过由左拉的小说改编的小人书。肯定是由于左拉的小说不适合改编成小人书供少年们看。在我是知青的年龄,曾极短暂地拥有过一部左拉的《娜娜》。
那时我已是“兵团”的文学创作员。每年有一次机会到“兵团”总司令部佳木斯市去接受培训。我的表哥居佳木斯市。我自然会利用每次接受培训的机会去看他。有次他不在家,我几乎将他珍藏的外国小说“洗劫”一空,塞了满满一大手提包带回了我所在的一团宣传股,其中就包括左拉的《娜娜》。手提包里的外国小说其实我都看过,唯《娜娜》闻所未闻。我几次想从提包里翻出来在列车上看,但是不敢。因为当年,一名青年在列车上看一部外国小说已有那么几分冒天下之大不韪。倘书名还是《娜娜》这么容易使人产生猜想的外国小说,很可能会引起“革命”目光的关注。我认识的几名知青曾在探家所乘的列车上传看过《黑面包干》这么一部苏联小说,受到周围“革命”乘客的批评而不以为然,结果“革命”乘客们找来了列车长和乘警。列车长和乘警以“有义务爱护青年们的思想”为由收缴《黑面包干》。那几位知青据理力争,振振有词,说《黑面包干》怀着敬爱之情在小说中写到列宁,是一部好小说。对方说,有些书表面看起来是好的,却在字里行间贩卖修正主义的观点。于是强行收缴了去,使那几名知青一路被周围乘客以看待问题青年的眼光备受关注,言行自然不得……
他们的教训告诉我,还是在列车上不看《娜娜》的好。
而这就使我失去了一次当年领略左拉小说的机会。因为,我回到一团团部,将手提包放在宣传股的桌上,去上厕所的当儿,书已被瓜分一空,急赤白脸地要都没人还回一本。《娜娜》自然也不翼而飞。
在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内部阅览室,我借阅过左拉的《小酒店》。序言评价那部小说“无情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它写的是一名工人和他的妻子从精神到肉体堕落及毁灭的过程。我觉得左拉式的现实主义“真实”得使人周身发冷,使人绝望——对社会制度作用下的底层人群的集体命运感到绝望。在《小酒店》中,底层人物的形象粗俗、卑贱,几乎完全丧失人的自尊意识,并且似乎从来也没感到过对它的需要。他们和她们生存在潮湿、肮脏,到处充满着污秽气味和犯罪企图的环境里,就像狄更斯《雾都孤儿》里那些被上帝抛弃了的、破衣烂衫的、早晨一睁开双眼便开始寻思到哪儿去偷点儿什么东西的孩子。我们在读《雾都孤儿》时,内心里会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阵阵同情。但是在《小酒店》里,我们的同情被左拉那支笔戳得千疮百孔。因为儿童还拥有将来,留给我们为他们命运的改变作祈祷和想象的前提。而《小酒店》里的成年男女已没有将来。他们的将来被社会也被他们自己扔在劣质酒缸里泡尽了生命的血色……
我是自少年起读另一类现实主义小说长大的,它们被冠以“革命现实主义”。在“革命现实主义”小说里,底层人物的命运虽然穷困无助甚或凄惨,但至少还有一种有希望的东西——那就是赖以自尊和改变命运的品质资本。还有他们和她们那一种往往被描写得美好而又始终不渝,令人羡慕的经得起破坏的爱情。这两种“革命现实主义”小说几乎必不可少的因素,在左拉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里是少见的。与许多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尤其不同的是,左拉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笔触极冷,使人联想到“零度感情”状态之下那一种写作。
我后来对于法国历史有了一点了解,开始承认左拉自称“自然主义”的那一种现实主义,可能更真实地逼近着他所处的法国的时代现实的某一面。
而我曾扪心自问,我对左拉式的现实主义保持阅读距离,当然不是左拉的错,而是由于我自己即使作为读者,也一直缺少阅读另类现实主义小说的心理准备。进一步说,我这样的一个自诩坚持现实主义的中国作家,也许是不太有勇气目光逼近地面对更真实太真实的现实的一种的。
毕竟,我在我的阅读范围伴随之下的成长,决定了我是一个温和的现实主义作家——与左拉的写作相比较而言。
在对现实主义的理念方面,我更倾向于巴尔扎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