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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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平乱登基(1)

就在晋王明推暗想做着皇帝梦的时候,远在北方草原的一个人也做着同样的梦,这个人就是契丹主耶律阿保机。

契丹,本是我国北方一个少数民族,世代以游牧为生。到了唐朝末年,阿保机统辖契丹八部。他向往汉族文化,掳掠了不少汉民,要他们辟土垦田,耕种粮食,形成了游牧农耕杂居的社会集团。自己也从原来的住地搬到汉民较多的地方,并把这个地方称做汉城。这个集团,杂烩了游牧、农耕的优点,有麦有稷,有马有羊,逐渐强大起来。原来的契丹八部,领袖由八部公推,三年一换。到阿保机手里,听说中原皇帝世袭,也想长久当契丹王,私下探问八部,没有一部同意,阿保机就起了杀心。他向八部派遣使臣,传达他的心意:“我有盐池,你们吃盐,都由我们供给。我们生产食盐非常辛苦,你们也不来看看?咱们共同商量一下,怎么开发,怎么分配。”八部的首领听了这话,也觉得应该去慰劳慰劳,就驮上酒肉,亲自到盐池相会,阿保机设宴款待。酒喝到半酣,八部首领都有些晕乎,阿保机举起酒杯,“哐啷”一声摔在地上,外边埋伏的兵丁一涌而上,刀枪齐下,取了八个首领的首级,从此,阿保机就真正当上了契丹领袖。

晋王李克用见朱温的篡唐野心越来越明显,想要阻止,力量不足,一狠心,联络契丹,共同伐梁。阿保机见了晋使,大喜过望,率领大军三十万,来到云州。李克用供粮供肉,赠银赠缎,犒劳契丹军队,又把阿保机迎入云州,设宴款待,阿保机也赠良马千匹,以示酬谢。席间,两人焚香祷告天地,结为八拜之交,发誓团结一心,共讨梁贼。谁知,朱梁篡夺大唐江山,阿保机竟背弃前盟,派使节祝贺,还献上名马貂皮,恬颜讨要封号。这样的出尔反尔,早让李克用不齿。更阴毒的是,朱温把封号提在自己手上,要求阿保机翦灭了晋国再给,逗得阿保机兴兵犯晋。你说李克用能不恼怒?他临终之时,赐给儿子李存勖三支箭,嘱托了三个遗愿,其中之一,就是剿灭契丹。

李存勖继位之后,因与梁贼战争不断,无暇顾及契丹,就修书一封,称阿保机为叔父,愿与交好,暂时稳住了契丹。待晋王伐燕的时候,刘守光无计可施,派参军韩延徽往契丹讨救兵。韩延徽见到阿保机,直立不跪,气得阿保机哇哇大叫,把韩延徽押送草原放羊,把他的下人乱棍打出汉城。韩延徽本是硬汉,吃苦受累,忍饥挨饿,绝不折节。孤独的时候,扯几捧野花,背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增添一丝韧劲;烦恼的时候,对着蓝天白云,吟几首唐诗,哼几句民歌,滋养几分怡情。

有一天,阿保机的妻子述律氏闲逛,远远瞭见韩延徽一边放羊,一边兴致盎然地采野花,就止住了下人,一个人晃荡到韩延徽身边,问他:“你,采这么多野花?

想干什么?”韩延徽抬头看了她一眼,说:“编花冠。”述律氏朝四边搜寻,四边,除了羊群,就是静静的草原。“给自己戴吗?”韩延徽说:“你来之前,当然是给我自己喽。”述律氏嘻嘻一笑,问:“‘你来之前’是什么意思?”韩延徽不假思索地说:“就是说,你来之前,我的确是为我编的。但是,你来了,如果想要,我也可以把它给你呀!”述律氏说:“汉人有句话,‘君子不夺人之美’,您还是自己戴吧。

再说了,我们草原女人,只接受自己所爱的男人编的花冠。”韩延徽也笑了,说:“美,人人向往,女人更爱。你想戴花冠,说明你也爱美,这是好事。只要我愿意,不存在‘夺’与‘不夺’的纠纷。再说了,男女之间除了爱情,还有亲情、友情等许多感情。在我们那里,一般的,男人不会拒绝一个女人的请求。因为,女人既然求你,至少把你当成了朋友,甚或是亲人,你能拒绝她吗?”

述律氏忽然觉得,这个人不简单,“您在燕王手下是什么官?”“参军。”“一个参军,被逼放羊,怎么能如此娴静?”韩延徽又是灿烂地一笑,说“这,您就不懂了吧?我给您读首诗,您就懂了。”述律氏侧耳细听。“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冬去水须泮,春来草自生。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好诗,好诗!‘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难得这样旷达的心境!谁写的?”韩延徽回答:“我的好友冯道。”“冯道?他,如今在哪里高就?”“燕亡之前,就投奔了晋王李存勖。”述律氏低下了头,好半晌,忽然抬头问:“冬去春来,年复一年,难道,你就不想自己的亲人?比如妈妈?”韩延徽长出一口气,指着不远处的几只羊说:“您看,那些羊羔也知道依偎在妈妈身旁。人,比羊更重感情,怎能不想妈妈?可是,女娲创造了人,不是叫他忧愁的。忧愁多了,身子不保,又怎能见着妈妈?圣人云,‘既来之,则安之’,我没有理由糟践自己。”述律氏问:“您知道我是谁?”韩延徽微微一笑:“知道。你的服饰、气质早就告诉我了。”“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害怕?”韩延徽又笑了:“上天生人,各有各的位置。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才是人的本分。人,做好了分内之事,就完成了上天交给的任务,就用不着害怕别人。反过来说,好人也不会吓唬别人,要别人害怕的人肯定不是好人。”述律氏怏怏地笑了,“不害怕别人的人才是好人。您说呢?”韩延徽还是笑着说:“是,是好人。”述律氏郑重地问:“您愿意不愿意为我们做事?”韩延徽停了一会儿,说:“容我想想,以后再回答,好吗?”“好,好!您可记牢了,我等着您的回话!”

述律氏一回宫,还没卸完头饰,就兴冲冲地对阿保机说:“我发现了一个奇才!”阿保机正为党项、室韦不愿归顺发愁,没好气地说:“什么奇才?木材还能生火,奇才有什么用?就是木材,我也不想用,咱们草原,有的是牛粪!”述律氏说:“别说气话,我是认真的!”阿保机生气地说:“谁跟你说气话?我也是认真的!我们过去找了多少‘人才’,要文,写不了几行字;要武,认不全十八般兵器。

白白骗吃骗喝。我才不上当哩!”述律氏卸完头饰,走到阿保机身旁,坐下说:“我今天见的这个人,有节有义,有识有胆。武艺我不敢保证有多高,但他的见识,他的文才,是我见到的南人中最渊博的。”阿保机见妻子这么说,就问:“是谁?”“韩——延——徽!”阿保机一下泄了气:“你说的是他呀?强牛一个!”述律氏说:“强牛?不强的牛温顺,却干不了大事!人家当时是大燕的使臣,你强迫人家跪,人家当然不跪。换了我,我也不跪!”阿保机用指头点着述律氏的鼻子,“见了我不跪,你还说对?”述律氏拨拉下丈夫的手指,说:“闹,闹,我给你说正事呢!”

阿保机放下手,坐直了,板着脸说:“这下好了吧?你说,我听着呐。”述律氏说:“人家代表一个国家,不跪,才叫守节不屈,才叫不辱使命!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士’!”“你的意思,叫我把他请来——”述律氏说:“我把责任尽到了,你想请就请,不想请就算了!”阿保机站起来,朝帐外喊:“来人——”述律氏急忙站起来,“哎,哎,不能,不能!”阿保机奇怪了:“你不是说叫人把他——”述律氏说:“我是说,请,请!他是人才,不能像牲口似的,派个人赶来就是了。要请,就要有点诚意,备上车,亲自去请!”阿保机说:“还要我亲自去?”述律氏点点头:“对,必须你亲自去!”

韩延徽请来了,阿保机和他谈论国家大事,韩延徽应对如流,阿保机非常高兴,封他为国师。韩延徽感激阿保机知遇之恩,为契丹制定了法度、礼仪,尊阿保机为契丹皇帝,述律氏为皇后,改元“天赞”。韩延徽教他们盖房盖楼,建设市场、城郭,鼓励百姓努力生产,闲暇时间,教他们排兵布阵。几年下来,契丹经济繁荣,军队强悍。遂发兵征服了党项、室韦,其他小部落闻听契丹强盛,纷纷纳贡称臣。

有一天,东风习习,蓝天白云,韩延徽骑马在草原上溜达。走到一处斜坡,下马躺在草地上,头枕着胳膊。草,软软的,像地毯,太阳,暖洋洋地,像火炉,蝴蝶,像仙女,在红花紫花蓝花黄花白花的海洋中穿梭翱翔。远处,几泓湖水,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金色的光。近处,一位衣着鲜艳的姑娘,轻声哼着牧歌。那歌声,时高时低,婉转悠扬,就像阿妈手捻的毛线,时粗时细,毛茸茸的,贴在脸上痒痒的,钩人心旌。她的身旁,有一群羊,悠哉游哉地吃草。几只羊羔在母羊身边跳来蹦去,撒着欢儿。忽然,它们一齐向母亲冲去,你争我抢地吃奶。一个身体小弱的被挤出来,咩咩地叫。母羊后腿向上一跨,跑到被挤走的小羊跟前,舔舔它的头,卧下来,给它喂奶。那几只羊羔又追过来,把小弱的羊羔挤开。韩延徽鼻子一酸,想哭——“我多么像那只被挤出的小羊!”

韩延徽的家在幽州,祖上家境倒也殷实。可幽州地处边境,常常遭受契丹掳掠,官府盘剥,土匪抢掠,逐渐败落下来。到了延徽父母一代,子女又多,无力抚养,从小把延徽送到附近的云居寺当了小和尚。云居寺所在的大房山支脉,隋唐时期已成为佛教胜地。云居寺依山而建,坐西朝东,中路有五层院落,六进殿宇,南北两路有僧房客舍,两侧各有砖塔一座。云居寺的祖师静琬大师,秉承他的老师慧思遗志,发愿刻造石经。从隋大业年间至唐贞观十三年逝世,前后三十年,刻经不辍。静琬死后,历代主持都把刻经当作头等大事。延徽进了云居寺后,除了打扫卫生,帮帮厨,就在刻经场厮混。每每看到衣着华丽的小孩,牵着父母的手,来云居寺上香还愿、玩耍,他都伤心地悄悄抹泪。那个时候,他,恨过自己的父母,为什么忍心把他抛弃,下决心一辈子也不回家,不看望父母。父母也曾看过他几次,他都借故躲开了。长大以后,看到幽州百姓仍时不时的遭受契丹骚扰,他明白了,不是父母不爱他,是贫穷隔开了母子亲情,是国家弱小、兵火劫掠造成了骨肉分离。

他,再也不怨恨父母,遂跟着师傅苦读经卷,几年下来,倒也学了不少知识。可惜,前年,父亲因贫病交加过世了,他一下子懂得了“子欲养而亲不在”的苦痛,自此,每逢有点空闲,就请假回家探望母亲。为了不让更多的孩子走他的老路,他毅然决然还俗投军,后来,当上了刘守光的参军。

看着那几只小羊,跳跳蹦蹦,看着那只母羊给羊羔喂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任眼泪从眼眶流出,打湿了支在头下的衣袖——妈妈,孩儿想你!几年了,没有见过妈妈,不知她老人家的白发又多了几根?不知她老人家的皱纹又深了多少?离别以前,她就有胃病,不知还能不能吃野菜?……想来想去,我要回家!

要回家!阿保机能准许吗?不能?不能!不能我就不辞而别!

韩延徽乔装出了汉城,听说晋阳大捷,晋王大捷,心里一动,何不先到晋阳看看?就折道奔向晋阳。到晋阳后,走了几条街道打听冯道,不少人知道有这么个高人,也听说晋王为他盖了府第,“他压根没在那儿住!”到底住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韩延徽心中笑道:“好你个冯道长,人都出了名,还隐的什么?”想想,便信步向西南郊外走去。

过了五七里,走进一个山谷,溪水潺湲,清澈见底,有几条小鱼,在溪中追逐嬉戏。缘溪而上,有一庄园,竹树掩映,土墙,柴门,几间茅屋,却没挂锄犁镢锨,也没有鸡鸣狗吠,微风拂过,只听见竹树沙沙作响。韩延徽高声吟道:“谷口好泉石,居人能陆沉。牛羊下山小,烟火隔云深。一径入溪色,数家连竹阴。藏虹辞晚雨,惊隼落残禽……”“哪位游方居士路过敝庄?想赏花还是想赋诗?请进请进!”随着应声,院内走出一人。韩延徽上前揖手,“可道兄,别来无恙?”冯道一愣,见是韩延徽,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两人手拉手进了厅堂。厅堂正中挂着一幅《老子出关图》,两旁一副对联:“能静便成道,无为即是德”。韩延徽笑道:“可道兄还是心口不一啊!”冯道也笑了,“韩大人,出使契丹,是你所愿?”冯道请韩延徽坐,韩延徽抓住椅背,摇摇,冯道笑道:“放心,榆木作的,结实着哪!”

韩延徽又摸摸桌沿,虽说没上漆,却也光溜溜的,露出了清晰的褐色木纹。“你还是绳牖茅舍?听说晋王十分器重你……”冯道笑了:“晋王倒是盖好了府第,可我哪里消受得起?有句曲子词唱得好,‘竹篱茅舍风光好,道院僧堂也不如’哇。”韩延徽也回了一句:“‘闹中必有钱,静里可安身’嘛!”两人相视,哈哈大笑。笑罢,冯道吩咐下人准备酒菜,款待韩延徽。

酒足饭饱,两人坐定,冯道问及近几年生活,韩延徽摇摇手说:“别提了,一言难尽!”便把自己这几年的遭遇简单说了一遍。听到韩延徽在草原受苦,冯道的眼圈都红了,听到被阿保机重用,冯道又为他高兴。韩延徽说:“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说苦有乐,苦乐相递。老子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您也不必为我伤心,也不必为我高兴。”冯道说:“理,的确是这个理,圣人早就说透了。可是,我们凡人,还是想多享点福,少罹些祸。哎,我问你,在契丹到底怎么样?”韩延徽说:“要说好,也好——阿保机待若上宾,言听计从;要说不好,也不好——终究在外邦,几年也见不上亲戚朋友。”“要不要和我一起干?”冯道急忙插话。韩延徽说:“走着看吧。说不定,我在契丹还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冯道问:“‘意想不到的作用’?什么意思?”韩延徽微微一笑,说:“‘意想不到的作用’就是你暂时‘想不到’,既然暂时想不到,你就暂时不要想了!”冯道也笑了,说:“好,好,我不想了。”两人又说到刘守光逃离幽州后的经历,唏嘘不止。韩延徽叹口气:“他也是罪有应得!只可怜了三位小公子,也不知流落何方!”冯道怕勾起老朋友悲伤,忙岔开了话题,问“仁兄,近来有什么大作,拿出来欣赏欣赏。”韩延徽说:“流亡之人,能有什么大作!深夜,对着一轮残月,只有思念家乡,思念亲人,思念朋友。”冯道说:“‘深夜,对着一轮残月’,如此意境,就是诗兴勃发的时候,思家,思亲,又是最好的诗题,怎能没诗?”韩延徽说:“有,倒是有几首,可惜缺少韵味,尽是心灵直白。”冯道说:“心灵直白也是诗啊!国朝大诗人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不就很直白吗?还触犯诗家大忌,在短短的二十八字中,重复使用了两个‘巴山夜雨’,谁敢说不是好诗?关键是,诗里的‘情’真不真,浓不浓,感人不感人。”韩延徽说:“我们哪里敢跟国朝大师比?唐,是诗的国度,诗,是唐的灵魂!

不过,您这么说,我也明白,您是想探探我的诗有没有进步。好吧,我就抄两首,请您批评。”冯道挤挤眼:“这不就得了吗!还忸怩什么?”说着,亲自取出了文房四宝,铺宣纸,磨徽墨。韩延徽净了手,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墨磨好了,冯道说声“请”,韩延徽缓缓起身,卷卷袖口,拾笔,蘸饱了墨,再舔舔,轻轻顺了一口气,上下打量了一下纸,落笔写道:关山梦长,鱼雁书少。可怜两鬓霜,只是风吹老。梦回少年时,难向故人道。

说着也是好,不说也是好。右调:减字生查子写好了,等了一会儿,墨稍稍干点,韩延徽和冯道轻轻捏住四角抬到旁边的桌子上。韩延徽坐下,端起茶碗抿了几口,定定神,又拿起笔来,写下《七律?无题》:雪霁西山失葱茏,半坡落叶半坡松。泥泞浸染上天路,童叟指点下水亭。昔日华屋芙蓉暖,今宵毡絮雪花冰。老母天涯何时见?梦里听人说玄宗。右:七律一首韩延徽写完,长出了一口气,说:“献丑了!”放下笔,搓搓手,坐回椅子上。

冯道又认真地咂摸两三遍,竖起了大拇指赞道:“好诗词,好书法!再加上一方红戳,这两幅作品,至少也值他三五百两纹银。”韩延徽的眉毛向上一挑:“仁兄如此高雅之士,怎么说到生意经上去了?不是仁兄逼我献丑,别说是三五百两纹银,就是再加三五百,我也不会碰一碰笔!”冯道说:“我说它值三五百两纹银,是用金钱评价它的价值,并不是要把它们拿出去换钱。原因很简单,世上的人,都用金钱的多少做衡量标准,去了这个标准,你还别说,它的价值,怎么说也难说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