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44925800000004

第4章 牛刀初试(4)

对,这是蕃汉都知兵马使李克宁的!”“李克宁?李克宁为什么要模仿晋王的笔迹?”周德威瞪大了眼睛盯着郭崇韬。“将军,你真是个老实人——只琢磨打仗不琢磨人。”周德威的眼睛瞪得更圆:“我是带兵的,不琢磨打仗琢磨什么?”郭崇韬说:“您也得琢磨人。否则,你为谁打仗?怎么打仗?”郭崇韬顿了一下,接着说:“他,李克宁,晋王的弟弟,为什么非要模仿晋王的笔迹?——又模仿得不是很象——他故意要我们看出是他写的,嗷,对喽,故意”,郭崇韬说:“您想想,李克宁过去虽然是蕃汉都知兵马使,但军权实际上还是握在晋王手里。这件密令是李克宁模仿的,那是不是说,晋王已经归天?您再想想,晋王归天,应该由大公子继位,李克宁为什么——”“他要篡位?不可能!不可能!”周德威把头摇的像小孩的玩具——卜郎鼓。“将军,这是乱世……”“晋王对他四弟……很好,我看,李克宁也不是那种人!”郭崇韬拿起密令,又看了一阵,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那种人,要看事实。王莽没有篡位的时候,谁不称赞他谦恭仁厚?白乐天真是圣人呀!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不过,晋王健在的时候,谁说他有那种心,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现在,人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而上边的那个人又殡天了,难免不生非分之想。这时候,身旁如果再有几个狗头军师……您想想?一步之遥,一念之差呀!人哪,在某一件事上想得太多,对其它的事,哪怕是再简单的事也不会处理啦,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呀!所以,老子说:‘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俗话也说,利令智昏,权位,更会泯灭聪明人的智慧啊!”

周德威不说话了,两个指头捻着胡须。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旷世奇才,他的推断,十有八九是准确的。静默了好一阵,周德威问:“那,那,咱们怎么办?”

郭崇韬想了想:“您说呢?”“哎呀,你这个人,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问你,你又把球踢到我这儿来了!”郭崇韬一字一顿地说:“回——晋——阳!”看到周德威一脸迷糊的样子,郭崇韬并没有正面回答,却神态严肃地问:“将军,对于目前的晋国,您认为,李克宁和大公子,谁当晋王更合适一些?”“当然是大公子喽!”

“说得对!那您想想,李克宁为什么要您回去?”没等周德威说话,郭崇韬接着说:“李克宁虽然掌握着军权,多一半精兵却在您的指挥下,他让您回去,您回去了,说明您听他的命令,他自然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实施他的计划了……”“我听他的?

那不成了乱臣贼子?”“那您怎么办?”“我——”“要帮助大公子,只能回晋阳。

现在,只有您能和李克宁抗衡,只有您能扭转乾坤!”周德威想了一阵,突然高举双臂,紧握双拳,狠很向下一砸,“回!”

“说‘回’容易,回去了怎么办?我们得好好想想。”郭崇韬说。“怎么办?那还不容易!”在周德威看来,郭崇韬想的太多,“把他杀了不就完了。”郭崇韬摇摇头,严肃地说:“我们的结论只是理论上的,还不是事实。这是一。二,反态未露怎么办?三,打着拥护大公子的旗号怎么办?权力交接的时刻,是最危险的时刻,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一举一动都要万分谨慎。”周德威若有所悟,也静下来,歪着头想。只一会儿,又不耐烦了:“夫子,你就直说,怎么办?”郭崇韬说:“你呀,比我还急!你也容我想想吧。”过了一会儿,郭崇韬招手,“附耳过来。”郭崇韬一边说,周德威一边点头。他们的神态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凝重。最后,周德威心悦诚服地说:“夫子,我听您的!”

还没过一会儿,周德威似乎又有什么难言之隐。“怎么了?”郭崇韬问。周德威咳了一声,“没什么。只是,只是,没有解除潞州的危难,对不起老友进通了……”“是,对不起李将军,更对不起晋国!在这个节骨眼上,撤走援军,无异于把潞州拱手相送。这,正是我推断李克宁要篡权的一大佐证。但是,周将军,做事要看大小,要分辨轻重缓急……”“我也知道。只是——”“周将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婆婆妈妈的,这可不是您周将军的性格呀!”周德威并不是不想回晋阳,他担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做为带兵多年的将军,他深知,进军容易退军难呐。

进军的时候,士气高昂,警惕性强,即使和敌人遭遇也不会慌乱;退军的时候,难列战阵,人心惶惶,敌人乘势掩杀,那会全军覆没的。眼前敌我十几万兵马粘在一块,犬牙交错,稍有动静,敌人就知道了。怎么和敌人脱离接触就是一大难题!郭崇韬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说:“孙子曰:‘兵者,诡道也。’您想撤退,就这样——”右手握拳,向前猛打了一下,又猛地抽回。“咳,我怎么在孙武门前卖兵法?”郭崇韬深知,周德威将军不仅武艺精湛,智谋超群,更是久经战阵,传说他望尘埃而知敌数,听鼓音能断胜负。想到这儿,郭崇韬觉得不好意思,笑了笑,算是自我解嘲。周德威高兴地在郭崇韬右胸轻擂一拳,“你要有一身武艺,我都没饭吃了!”说罢,朝外喊道:“光辅,快,传史建瑭将军……”光辅得令去了,郭崇韬对周德威说:“那,我得先走一步了。”周德威转身拉住崇韬的手,“你,你要干什么?”郭崇韬神秘地说:“我能干什么?将军放心,军无眼不行,我给您打前站——打探消息!”周德威没放手,“马上开饭了。要走,吃了饭再走不迟。”郭崇韬摔开他的手,“事情没一点眉目,哪里吃得下饭?”话还没说完,人已冲到营外。

周德威一捋胡须,“真是个急性子!”

老晋王灵前,长明灯幽幽地照着。“啪”的一声,爆了个灯花,吓得景进打了个哆嗦。敬新磨朝着棺材作了个揖,撇着戏腔道:“叫叫一声,晋王啊,晋王啊,您就放心吧!您的意思奴才知道……”景进生气地瞪了敬新磨一眼,“什么时候了,还忘不了你的戏腔!”敬新磨一笑。李存勖还昏睡着,身上,不知谁给加了一件黑袍。冷冰冰的饭菜依然放在原地,其中一只汤碗的汤面已经结了一层皱巴巴的皮,让人想起山村土地庙的供桌上供了多天的献饭。景进搓着手,“总这么不吃不喝,怎么办啊?”敬新磨似乎压根没听,他手击节拍,口中念道:“燕雀欢欢,垄亩跳窜,啄食瘪谷,歌舞连连!鸿鹄昊昊,一飞冲天,扶摇直上,抟风掣电!”说完,又唱道:“北冥鱼龙誓搏天,挟雷摧风气浩然……”景进一拽他的袖子:“你,还有心情唱戏?”“我是个优伶,不唱戏,还能干什么?”景进生气地说:“大公子平日怎么待你的?你就一点不急?”敬新磨慢悠悠地说:“那您叫他吃哇?您是公子府总管,侍侯公子吃喝,是您的天职呀!”景进扬扬手中的拂尘,“我有那本事,还这么干耗着,央求你?”

晋王府的大门紧闭。门外几个人正和门官争吵:“军情紧急,误了事,你能负起责任?”“我从云州赶回来,都两天了……”门官说:“诸位,诸位,行行好,别嚷嚷!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上头不让进去,我也没办法!”近旁还有十几个人,有的轻轻跺脚,有的呵手,有的转来转去,脸上,都是急不可耐的神色。地上的雪,已经踏成了硬硬的平板,拴马桩上拴着的十七八匹战马,鞍鞯齐备,身上冒着热气,不安地“得得”刨地,时而仰起头“咴咴”嘶鸣,它们,也许被眼前的情景也弄得不耐烦了。

张承业黑衣黑袍,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走到晋王府门前,命令门官:“把门打开!”门官为难地说:“公子吩咐,任何人不许入内!我们……”张承业大怒:“我是那‘任何人’吗?把门打开!”说着,扒拉开门官就往里闯。门官望着张承业的背影,惊诧地嘟囔:“老监军,总是笑嘻嘻地,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张承业冲到灵堂,看李存勖还在昏睡,就使劲拍拍他的肩,“醒醒,醒醒!”

没有一点反应。张承业抢过景进怀里的拂尘,掉个个,用把子狠狠地抽了存勖几下,吓得景进和敬新磨手足无措,急忙跪下,膝行来夺拂尘。李存勖翻身半坐在地上,刚要发火,见是张承业,大叫一声:“七哥!”扑过来,抱住张承业放声大哭。

张承业一把推开,像狮子一样大吼:“哭,哭,你就知道哭!”这一吼,还真灵验,存勖不哭了,用饱含泪水的眼睛迷惘地望着张承业。张承业气愤地说:“晋王升天了,谁不悲痛?别说是你,我也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晋王对我有再生之恩哪!”

张承业本来姓康,同州人。刚一降生,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又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到五岁,贫病交加,也撒手西去了。撇下苦命的他,揣着没边的碗,拉着劈了头的木棍,四处讨饭。碰到个好心人,还能吃上一点点残汤剩水,遇到心眼歹毒的,不但不给,轻则戏弄侮辱,重则放狗咬他。那狗仗人势,常常把他的破衣烂衫撕成碎条,把他早就流脓的手脚咬得鲜血淋淋。那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门呀!这样的生活过了几年,内常侍张泰收养了他,给他换了姓,起名张承业。有饭吃了,有衣穿了,他天真地以为自己遇到了活菩萨,谁知道,有一天晚上,张泰把他绑在柱子上,强行给他净了身,逼迫他当宦官……那一夜,下身一直流血,他疼得站不成,也坐不住,用头直往床上撞。他恨,恨张泰,恨有钱人,甚至也恨父母,“你们生了我,为什么不养我?为什么不保护我?”男人哪,谁没有血性?虽然他年龄算不上大,可他也朦胧地知道那个东西对男人的重要。他哭喊着:“我成了什么人?什么人啊!我真是刚出狼口,又进虎窝呀!……”

那些天,他一门心思想死。张泰那里会让他死?派人看着他。几次寻死,都没死成。他索性一跺脚,“死不成,我就好好活着!我要找找,老百姓为什么就这么苦?”他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就在宫里干开了撒水扫地那些小黄门应该干的活。揣上了这种心思,他就有意识地睁大眼睛看,支棱耳朵听,还请人教他认字。

再大些,常常向人借几本书读读。在皇宫这个正义与邪恶、磊落与阴谋、高贵与卑鄙、聪明与愚昧激烈撞击的大熔炉里,他很快就脱颖而出,得到了上司的赏识,一步一步进了皇宫内院。唐昭宗宠信宦官,也给他创造了出头露面的机会。李克用晋王讨伐王行瑜的时候,昭宗派他多次到晋王行营联络,他逐渐体味出晋王的大志,晋王也爱他正直、聪敏、办事干练,留他做了河东监军。

正当张承业以为一帆风顺的时候,天有不测风云——唐昭宗的朝廷里,宰相崔胤借梁王朱全忠的力量,不分青红皂白诛杀宦官。一时间,狂风骤起,阴云密布,仅昭宗身边就杀了六百多个宦官!崔胤专派几十名禁军搜捕张承业,声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晋王几夜不能成眠,思来想去,不愿意杀死张承业。后来,想出了一条妙计:从死囚牢里提出一名囚犯杀了,毁了容,冒充张承业,把尸体送了上去,把真的张承业藏在斛律寺几年,才躲过了这一劫。这样做,晋王是冒着“抗旨不遵,凌迟处死”的罪名的。

张承业说:“崔胤滥杀宦官的那阵儿,要不是晋王,我这把骨头早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也应该哭,哭个昏天黑地,哭个七窍流血!可这哭,充其量只能算做匹夫之孝!”“匹夫之孝?”“连匹夫之孝也比不上!匹夫也知道,老人去世,哭是哭不活的,作为后人,最大的事是强压悲痛,埋葬老人!你可倒好,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哭得昏死过去!连让老人入土为安的匹夫之孝都没做到,还谈什么大孝!”“大孝?”“保家安亲,兴复唐室,才是大孝,才是你父王的遗愿!”敬新磨插了一句:“您不吃不喝,怎么兴复唐室?到了那时,我们大家只能学学伍员,把眼睛挖了,挂在晋阳的城楼上,看梁军怎么开进城来!”存勖惊得张大了口!张承业瞄了一眼敬新磨,接着说:“哭能实现晋王的遗愿,咱叫晋国的军民都来哭!你忘了你作为儿子的责任,你忘了你作为晋王继承人的责任!”承业见存勖有点悔悟,搀着存勖,挪到灵旁的椅子上,按他坐下,示意周围的人离开,他拉住存勖的手说:“一般的老人,入土为安,你的父王,入了土也不安哪!他要兴复大唐!你知道吗!这是多重的担子!”张承业喘了一口气,语气更加沉重:“我们晋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外,梁人围我潞州已经半年多了,潞州城内,人无粮,马无草,饿殍遍地,富人也易子而食。李嗣昭将军日夜盼救兵,望眼欲穿!你到晋阳城外看看,梁军动辄杀到晋阳城下,京畿震动,晋国处在灭亡的边缘啊!内,晋王升天,多少双眼睛盯着晋王宝座!春秋五霸,齐桓公,生前多么英雄?死后一群儿子争王位,互相残杀,血流成河,日月无光!争王位的还绝不仅仅是同辈弟兄,上一辈下一辈,毫不相干的人——像陈胜吴广那样的谪戍之徒也要来抢!大凡老王辞世新王继位的关键时刻,都是政局动荡,杀机四伏,稍不留神,就会身首异处哇!你到府门外看看,有多少人等在哪里?他们都有重要的事给你禀报,等着你拿主意!

内忧外患,都是性命悠关的大事,你怎么能沉浸在无谓的悲痛之中!”存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愧疚地低下头:“七哥,你说,怎么办?”张承业斩钉截铁地说:“先吃饭!吃饱以后——”张承业压低了声音,在存勖的耳旁说了一阵,存勖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

李克宁府内出奇的寂静,连那几只看家护院的獒都没了往日的张狂。不过,人反倒更忙碌了。后堂里,几个夫人簇在一块,指挥着缝纫匠人,有的缝内衣,有的织领口,有的绣袍襟。丫鬟们也没闲着,出出进进地拿布料,照管火炉,有几个还跟着缝纫师傅学熨烫。大伙谁也没说什么,脸象红红的蜡烛跳荡着甜蜜蜜的笑,只有大夫人孟氏眉宇间的笑时而透出不易察觉的紧张。中厅周围,又是另一种气氛。

李克宁的中军旗牌官汪斯神情凝重,和周德威的先锋官史建瑭带了几十名亲兵、军士,手忙脚乱地扫雪。他们把雪堆成一道道墙,半人多高,再浇上水,刹那间就冻成了城垛。汪斯蹲下身子,作了一个引弓射箭的动作,满意地拍了拍身旁的兵士。

细看堆好的墙,把中厅周围的过道隔成了迷宫。史建瑭翘起了大拇指,压低声音对汪斯说:“奇思妙想,奇思妙想!诸葛武侯再世,也会自叹弗如。”汪斯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也真是,诸葛武侯的八卦阵也不过如此。这个冰雪掩体呀,又别致,又坚固。少说也能埋伏三五百铁甲军。依托这个掩体,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嗨,史将军,您想象一下,血,李存勖、张承业他们的血溅到冰雪墙上,是个什么效果?如果明天天晴,太阳照在红白相映的冰雪墙上,又是一幅怎样美丽的图画?”

史建瑭突然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直冲喉咙,赶忙捂住嘴,狠劲咽了一大口唾液,又拍拍胸脯,才压了下去。“你这个家伙,真不知道是什么精怪变的,喜欢看血……”汪斯咳了一声,“我也不喜欢看血。可到了这个关口,只有血最好看。”史建瑭忽然恳切地说:“哎,我说,将来,你们吃着大鱼大肉,可不要忘了分我们一勺羹呀!”汪斯盯着史建瑭的脸看了好一阵,说:“怎么能忘了你们哪?这次要是成功了,我们明公当了晋王,你和周将军就是开国元勋呀,还没有你们吃的大鱼大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