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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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浊流汹涌(6)

今天有什么喜事?或者是皇上到了,让她们唱?转过影壁,只见正厅门外,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插着几柱香,烟柱缭绕,两个媳妇跪在香案前,嘴里唱着,手里还在忙活。丫鬟看见,刚要低头禀报,老夫人又摆摆手,蹑手蹑脚走到两位媳妇身后,伸长脖子一看,抿嘴笑了——媳妇面前一只青石狮子,韩夫人撩水,伊夫人洗,两人的神态,虔诚而又神圣,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到来。老夫人静静地站在两位媳妇身后,看她们洗,听她们唱:狮娃哥,狮娃哥,老天不雨咋了哟?

河干咧,地黄咧,娃娃大小饿忙咧。

媳妇女子一串串,烧香拜佛求神仙。

你替百姓跑个腿,王母不吝天河水。

我给哥哥洗头哩,下的满地水流哩;

我给哥哥洗脸哩,下的池溢壕满哩;

我给哥哥洗腿哩,下的庄稼喝美哩;

我给哥哥洗脚哩,五谷丰登都乐哩……

“好,好,唱得好!”老夫人抚掌而笑。韩夫人、伊夫人回头,见是婆婆,急忙起身,红着脸就要行礼,老夫人扶住。“我们,没啥事,小时候,就这么闹着玩呢……”老夫人说:“怎么能说闹着玩呢?几个月不下雨,百姓们望眼欲穿,你们能放下娘娘架子,为百姓祈雨,这是天大的善事!老天爷也会眷念你们的诚心呐。”

韩、伊二夫人见婆婆夸奖,越发不好意思。老夫人抓住二人的手,说:“难得媳妇一片童心童趣,把我老婆子也唱到童年去了!”韩夫人的脸愈发红了,真像四月的牡丹。伊夫人掠掠鬓边的头发,把老夫人往房里请。

三人坐定,丫鬟捧茶上来,老夫人呷了一小口,觉得味儿有些不对,掀开盖碗瞅瞅,颜色泛红,那茶,都卧在碗底,大都是枝枝干干,没有多少叶。老夫人问:“怎么,这么大热的天,你喝红茶?”韩夫人回说:“听说,今年歉收,商贸也不畅,江南的好茶上不来。”“谁说的?”老夫人问伊夫人,“你的,也是这种吗?”

伊夫人手捻佛珠点点头。老夫人对梅英说:“你,亲自去找内园供奉使,问问怎么回事。如果真的没有好茶,要他们把给我的茶,匀一些给二位夫人!”梅英答应一声,出去了。老夫人又问:“近日天热,你们没准备一些清热解暑的草药?”伊夫人说:“我们让丫鬟出去买了点,也采了点。”“都弄了些啥?”“薄荷,银翘,野菊花,滑石,甘草……还有大蒜,生姜……”“大蒜?我只知道,吃了不拉肚子,还能治暑病吗?”老夫人惊奇地问。“能啊!”伊夫人说,“功效奇得很。”老夫人盯着伊夫人的眼睛,“你给老身说道说道。”伊夫人说:“人要中暑受凉,头疼头晕,四肢乏力,呕吐恶心,甚至突然晕厥,就用大蒜五个,去皮,再到大路上,撮一撮热土,一起捣匀,用刚打上来的井水一碗,调和沉淀,取清汁服之,保管痊愈。”

“有没有人试过?”老夫人还是不相信。伊夫人指指一个绿裙丫鬟,“您问问青竹。”

“昨天,我出去买白扁豆,在街上寻了一大圈,刚进宫门就晕倒了,多亏娘娘的单方。”青竹回到。“哟,这丫头真成了神仙!你要这么神,我生病,就不找太医了!”

老夫人说。“那可不敢!”伊夫人忙说,“太后的龙体,哪里能轮到我乱下虎狼药!

就是您老找我,我也不敢,医不治亲哪!”“好一个‘医不治亲’!你怕治不好砸你的招牌吧?我老婆子就是街上的泼皮,赖上你了!”韩夫人与伊夫人相视一笑,伊夫人说:“老太太福大命大,身如药树,百病不生!我就是有那份心,也没处使啊!”皇太后笑了,“你们两个,猴一样精,尽拣好听的说。老三要有你们一半……”正说着,梅英回来了,“李供奉使不在,他的手下说,遵太后懿旨,把您的好茶给二位夫人分点。”“你没问,李从袭哪里去了。”梅英回说:“问啦。他们说不知道。”韩夫人说:“听那边的宫女说,和刘夫人一起,往白马寺去了。”“白马寺?

他们一起……”太后眉头一皱,对两位夫人说:“你们,再玩会儿。娘有点累,回去了。”韩夫人、伊夫人也没挽留,起身恭送太后回宫。看着太后的身影进了长寿宫,两人转回来。韩夫人吐了吐舌头,说:“我多嘴!老太太一定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又能怎么?”“她会不会派人去白马寺?”“今晚?”韩夫人低头想想,抬头看着伊夫人说:“会,肯定会!这一下,白马寺可就热闹了……”

果然,太后一回宫,就对梅英说:“你,去一趟白马寺!”“现在?”“对,现在!”

当晚子时,董刚和申铁铲穿好夜行衣,背插短剑,溜出了铁匠营,从后花园跳进了防御使府。走不几步,贴着边墙有一座孤零零的房。房倒不小,三间,门在中间,右首的窗纸还透出昏朦朦的光。董刚想:“是谁,这么晚,还没睡觉?”随即又有些释然,“不是看后门的,就是更夫,或许是几个恶仆,睡不着,在这儿掷色子赌钱。”刚要走,忽听里面传出女人嘤嘤的哭声。“怎么还有女人?”董刚指指墙角,示意申铁铲在那儿望风,自己蹑手蹑脚摸到窗前,见窗外又横竖加钉了几道木条,愈益生疑,就用食指蘸点唾沫,舔破窗纸,朝里望去,只见一豆残灯,两个妇人,一个趴在桌上哭泣,另一个站在她的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也泪眼婆娑。

董刚忽然想起昨晚那个公公的话,“她们,不会是被霸占的妇女吧?”正这样想,里面说话了:“好妹妹,咱不哭。想想死去的十几个姐妹,咱俩好歹也得活着……”

趴着的妇人猛地坐直,“活着,有什么用?有亲见不了,有仇报不了,病病怏怏的,还不如……”“不许说那个字!”站的妇人伸手捂住她的嘴,“咱俩也死了,谁给十几个姐妹报仇!巧云妹妹,你不是常说,生在乱世,男人要忍辱负重,女人更要忍辱负重吗?我就靠着你这句话,活到今天,你,怎么反倒……”“我们,盼了多少年哟!”那个被叫做巧云的妇人抬起头,眼里的泪水在灯光下闪烁着荧荧的光,“自从被抢的那天起,我们就盼。那时,梁贼还很猖獗,我们没盼到。现在,梁贼灰飞烟灭已经几年,怎么还盼不到呢?”“那,我们就再忍,再盼!我就不信,老天永远闭着眼睛,任凭坏人为非作歹!”听到这儿,董刚的怀疑证实了,他的心突然觉得异常沉重,眼睛也模糊了。他用袖子擦擦眼,轻轻敲敲窗棂。“扑”,屋里的灯灭了。董刚忙压低声音:“大姐,我们救你来了!”没声。“大姐,我们救你来了!”

还是没声。“大姐,天睁眼了,我们救你来了!”屋里的灯没亮,却听见淅淅娑娑的声音,“她们摸到了窗下。”董刚听到了。“你,你是谁?”是巧云的声。“洛阳县捕头董刚。大姐,你快开门。”“门从外边锁着。”董刚有些不信,他摸到门前,果然用铁链锁着,铁链有大拇指粗,锁子至少有两个拳头大。他从背后抽出宝剑,在手中掂了几掂,又插回去——他的宝剑还没有削铁如泥的功能。申铁铲蹿过来,“给,石头!”董刚接过,高高举起,刚要砸锁,忽听巧云说:“别,别砸!”“为什么?”“让他们听见了,能跑出去吗?我们都病着,跑不动,反倒带累你们。”董刚真有些着急,“那,你说,怎么办?”“你认不认识宝儿?噢,郭,郭崇韬,郭崇韬!”“认识,认识!他是当朝枢密使,最好的官啊……”里面“扑通”一声,随之传来焦急的呼叫,“巧云,巧云,你,怎么啦?快醒醒,巧云!……”董刚把脸贴在门缝朝里看,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低沉的焦急的呼叫在黑暗中震颤!叫了好一阵,也没见巧云回应,门里门外都急得抓耳挠腮。“咳!”董刚使劲拍了下门,那门,带动铁链,发出“喀喇喇”的响声,像惊蛰的雷在天空炸响!“有小偷!”随着不远处这一声大喊,到处响起“抓小偷”的喊声。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快,把这个,交给郭,郭哥哥……”是巧云的声!门底下塞出一片软软的东西,董刚一把抓起,塞进怀中。“快走,快走!把它交给……郭哥哥……”

董刚和申铁铲跳出防御使府,跑出去很远,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巧云催他们快走的声音……

董刚连夜赶回洛阳,把他们侦查的情况告诉罗贯,罗贯觉得事关重大,连夜带着董刚、关梓敲开了郭崇韬的府邸。郭崇韬身着便衣,在后堂接见罗贯和董刚、关梓。几人坐定,姜夫人亲手为他们端来凉茶。罗贯向郭崇韬汇报了张继孙的情况,郭崇韬气愤地说:“此贼抢人钱财,夺人宅院,霸占妇女,祸害百姓,真是罪不可赦!”罗贯说:“可他有后台……”郭崇韬用指头敲敲桌面,“私运盐铁,私造兵器,哪一样,都是死罪,再硬的后台,也没法救他!”罗贯说:“下官不解,张继孙身为防御使,难道不知私运盐铁,私造兵器,要判死罪?”“是呀”,郭崇韬逐一扫视罗贯、董刚和关梓,说,“我也在想,他既然如此胆大妄为,除了张全义,说不定,还有更大的后台。你们一定要小心从事,既不能打草惊蛇,还要拿到真凭实据。”董刚说:“私造兵器,很容易能拿到赃证;霸占妇女,这里就有凭据。”遂把他和申铁铲夜探防御使府的事说了一遍。一提巧云的名字,郭崇韬就睁圆了双眼,听说有什么东西,他马上伸出颤抖的手,“快,给我,给我!”董刚从怀里掏出,双手捧上。郭崇韬刚一打开,就惊恐地“啊”了一声,只看了几句,就泪如泉涌,全身筛糠似的颤,弄得椅子也坷垃拉地响,惊的董刚几个不知如何是好。罗贯急忙过来,抱住他,夫人给他抚摸,揉搓,放松。折腾了好一阵子,郭崇韬才慢慢平缓下来,眼泪却还汩汩地流。夫人伸手抽出他手中的东西一看,是血书!写在半片罗衣上。内容是四首曲词《春夏秋冬》,调名《长相思》:桃花艳,杏花艳,拈枝绕树笑声欢。翘首望双燕。读书乐,对句乐,同忧乡亲苦难多,鸡鸣惊灯火。

榴花红,荷花红,一夕火起各西东,孤雁锁牢笼。鹰飞高,燕飞高,荦荦周公伴舜尧,功成乐逍遥。

黄叶落,白露落,忍听砧杵乱金柝,严霜冻杀我。寒蛩号,朔风号,关山迢迢漫枯草,身心两枯焦。

雁入梦,书入梦,羞见鸾台双舞凤,惊起心绞痛。天不语,地不语,长夜漫漫泪如雨,思君肠断处。

看着看着,夫人明白了,这是她的姐姐李巧云的血书哇!登时,她蛾眉倒竖,杏眼圆睁,“张继孙,我姜金锁和你誓不两立!”说着,就要去摘墙上的宝剑,关梓和董刚急忙拦住,“不劳夫人,不劳夫人,这事,有我们呢!”又折腾了好一阵子,夫人还是静不下来。罗贯噙着眼泪,一字一顿地说:“古人云,悲痛是智慧的杀手,愤怒是聪明的白绫。老爷,夫人,你们都是天底下最明白的人,这会儿,我们不能悲痛,也不能愤怒,我们要的是冷静,要的是主意。”郭崇韬听了,猛地一振,擦干泪水,说:“罗大人说得对,夫人息怒。有罗贯他们,保管贼人无一漏网。”

关梓、董刚也劝道:“夫人放心,天子脚下,红日煌煌,哪容暴徒行凶作恶!我等一定努力,尽快把他们抓捕归案,救出令妹。”郭崇韬强压悲痛,略略想想,说:“抓捕他们,很容易,我要的是,弄清真相,一网打尽!你们过来,”几人拉过椅子,促膝而坐,郭崇韬说了他的破案想法,大家抚掌赞叹。郭崇韬又强调说:“要紧的是两件事:第一,真凭实据,人证物证;第二,挖后台。这两件事中,第二最重要。挖出了后台,就找出了毒根,有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罗贯说:“我们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您想想,防御使,官已经不小了,他的后台该有多大?凭我们一个小小的县衙,能拿下他吗?”“不怕。只要你们掌握了足够的罪证,本官出面!本官不够……”“够了,够了!我们要的就是这句话!”罗贯挥挥拳头,“有了大人全力支持,又有这些奇招,我们保证,十天,最多半月,要贼酋授首!”郭崇韬扫了一眼夫人,见她正用企盼鼓励的眼光盯着他,也挥挥拳头,“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郭崇韬送罗贯他们出府,脚刚迈出大门,夫人叮咛说:“有用得着老身的地方,尽管吩咐!”郭崇韬忽然想起一件事,“皇上那边的事怎么样了?”罗贯惊讶地问:“皇上?什么事?”“避暑楼啊!”“噢,我们早忘了。没到那儿去。”郭崇韬说:“算了,天明,我派人去。你们,还是抓住张继孙案。”罗贯答应一声,郭崇韬作了个往下挖的手势,叮咛说:“多抓证据!”

这天晚上,刘夫人、李存渥、李从袭和杨千郎几人也彻夜未眠。

昨天中午,刘夫人一行来到白马寺,方丈急忙出迎。问到杨千郎,方丈说:“他不是我寺僧人。他和我们白马寺的关系,也就是吃吃我们的斋饭而已。”刘夫人看看李从袭,李从袭挤挤眼,指指方丈。“他什么时候来的贵寺?”方丈说:“大概是前年吧。”刘夫人对方丈说:“好了。我们找杨大师,没有你的事了。你就给我们找一处大点的房子,能让我们说说话就行。”方丈指好了房子,告辞要走,刘夫人说:“你把我们的人招呼到那边去。到时候,给我们准备些吃的。”方丈答应一声,领着卫队走了。李从袭把刘夫人几个领到后院,七弯八拐,又穿过三四道门,才来到一个极其幽静的曲室深房,请他们站在廊下,自己整整衣衫,正正帽子,撩起门帘,躬身走进房去。刘夫人站在外边,略略打量这栋房子。这是一座独立的三间房屋,一明两暗,四边都有高墙围着,两边的窗子关着,里边挂着黒幔。一会儿,李从袭出来,请刘夫人和李存渥进去。两人进房,正面靠墙一张八仙桌,两旁四张椅子。

桌子上一幅挂轴,画着老子骑青牛入关,两边一幅对联:借雨与商羊共舞,祭风和石燕同飞。左右一看,两边都有一个套间,李从袭把他们领进右首一个。里面黑黝黝的,两人站了一会儿,揉揉眼,才看见一张供桌,上面点着三支豆样蜡烛,蜡泪淌在桌上,像堆堆刚拉的湿牛粪,一圈一圈的。蕃帐里供的到底是菩萨还是太上老君,他们几人谁也分不清楚。桌旁坐着一人,圆睁着眼,眼珠一动不动,脸色蜡黄,活像一尊塑像。刘夫人正要跪问,那人突然一扭脖子,变成了一张绿脸,睚眦尽裂,舌头低垂,吓得刘夫人“啊”地尖叫一声,朝后倒去,李从袭急忙跨前一步,双手扶住。“夫人莫怕,您再看看。”刘夫人壮壮胆,斜着眼望,只见他又变成一张红脸,慈眉善眼,微微含笑。刘夫人抹抹胸口,还咚咚地心惊肉跳。李从袭说:“杨大仙,别闹了,刘夫人大驾光临,有正事请你!”“那就外间请吧!”

三人退至外间,躬身等候。不一会儿,杨千郎出来,拱手行礼,刘夫人说声“免礼”,杨千郎热情地招呼客人上坐,刘夫人说:“我已要了一间净房,可能比这儿大些,是不是挪挪说话?”杨千郎说:“这儿虽小,却也清静。诸位若不嫌腌臜,就在这里吧?”李从袭贴着刘夫人的耳朵,小声说:“杨天师把您当贵客呢!一般地,他不在这里留客。”说完,放大声音,“我们,还是——客随主便吧?”刘夫人点点头,“可以可以。”杨千郎说:“那就请上坐!”刘夫人说:“您是主人,应该上坐!”几人谦让了一阵,杨千郎在左首上位坐了,李存渥相陪,刘夫人在右首上位坐了,李从袭相陪。

宾主坐定,刘夫人定睛看杨千郎,红颜黑须,两颧高挺,倒也有点仙风道骨。

杨千郎见刘夫人目不转睛地瞅自己,不由低下头来。刘夫人问:“仙长松龄几何?”

杨千郎的嘴蹩了几蹩,“虚度四十几秋。”“看仙长相貌,比贱妾长了几岁。”杨千郎红着脸说:“游方野人,怎敢与夫人比寿!”李存渥问道:“仙长的俗名怎么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