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东周时代国人的心性智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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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介子推辞禄焚躯

晋文公重耳前636年回国执政,此前在外流亡十九年,随行的臣子中有一个名叫介子推的人物。《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庄子·盗跖》《吕氏春秋·季冬纪·介立》《韩非子·用人》《史记·晋世家》《说苑·复恩》《新序·节士》多处记载了关于介子推的一段事迹。重耳流亡卫国时,断了食粮,向农夫求食时,农夫送土块相戏,终未得到饭食,重耳饥饿难忍。这时,介子推从旁割了自己的股肉,以肉汤进献,一时解了重耳饥饿。重耳吃罢后矢是介子推的股肉,心中感激不已。

后来,重耳在秦国的扶持下返国执政,奖赏随从流亡的臣子,介子推见众大臣居功争赏,心中鄙之,不愿与其同列为伍,于是回家侍奉老母,自守清贫。他不去申报功劳,晋文公忙于国事,一时忘却,因而也未奖赏介子推(母亲劝他去申功请赏,至少让晋文公知道奖赏的失漏,介子推坚持不答应。最后与母亲一同奔绵山隐居。

介子推的一位知情人为他深感惋惜,于是写下几句文字贴于宫门:“有龙矫矫,顷失其所。五蛇从之,周遍天下。龙饥无食,一蛇割股。龙返其渊,安其壤土。四蛇入穴,皆有处所。一蛇无穴,号于中野(荒野)。”此处以从龙之蛇比喻随君流亡的众臣,既点明了介子推的割股之功,又指出了对众臣奖赏的不公正,为介子推鸣冤。晋文公看后大惊,明白了自己奖赏的疏漏,立即派人往召介子推,知其入绵山隐居,遂带人入山寻找,介子推也许有意躲避不出,君臣终未相遇。晋文公思忖,如果焚山烧林,介子推必然携母出山避火,于是纵火烧山,但介子推仍然不肯出来,被烧死于林中枯柳之下,《庄子·盗跖》说他是“报木而燔(焚烧)死”。《淮南子·说山训》中言:“介子歌龙蛇而文君垂泣。”晋文公见到介子推骸骨,伤感不已,命就地安葬,立祠祀之,并封绵山之田为其祠田,改绵山为介山,以志纪念。后世在此立县,命之为介休县,意寓介子推休息于此。

晋文公焚山烧林正是农历清明前的一两天,事后为悼念介子推,文公禁止此日生火煮食,只吃冷食,称之为“禁火”或“禁烟”。《后汉书·周举传》中说:“太原一郡,旧俗以介子推焚骸,有龙忌之禁,至其亡月,咸言神灵不乐举火,由是士民每冬中,辄一月寒食,莫敢烟爨。”后来沿袭成俗,以冬至后百零五天,即清明前一二日为寒食节,节时禁火寒食,家家插柳于门,以招子推之魂,次日方生新火。

介子推在君主饥饿无奈的流亡途中割股唤君,表现了一种少有的忠诚。此行为不仅解了君主腹中之饥,而且显示了他以君为重、看轻自我,危难时能够以身献君,敢于赴汤蹈火、杀身成仁的忠勇气概。尤其是,重耳当时处在身无地位的贫贱困境中,尚无看得见的复国希望,介子推割股以充其饥,丝毫不包含对尊贵者的承仰,它既出自介子推对一位贵公子沦落困境的同情,也是介子推自认他给君主能够做到的一点奉献。随从重耳流亡的有许多臣子,只有介子推才能做到如此忠勇,在这方面,他是随从臣子中最突出的一位。介子推本人对此可能深信不疑,他认为其他臣子做不到这一点,于是才当仁不让地独自割股啖君。

重耳后来返国为君,十九年流亡之苦出乎意外地得到了报偿,群臣们争功请赏,好不热闹。然而介子推却辞朝归家,后来又入山为隐,即使在晋文公焚山相逼时,宁可焚烧身躯也不愿出见文公一面,做出了一系列让人们难以理解的行为。其实,介子推辞禄焚躯的行为有他的深层心理。

首先,介子推看大了他割股啖君对于重耳的作用。介子推始终认为君主危难时他能做到的事情其他臣子难以做到,他是随亡群臣中突出的一位。晋文公赏功时,他大概料想群臣会推举自己为首功,但群臣各自请赏,并无推举之意,于是心中生出对群臣的鄙薄,这种鄙薄是自他当年独自割股时就有的,那时仅仅鄙薄他们难立大功,而此时的鄙薄变成了对功小争赏者的厌恶。他辞朝归家,不甘与所恶者同列为伍,实是要以自己的辞赏反衬同僚争赏行为的龌龊,借以羞辱同僚,或者想以辞归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让人们重忆和估价他当年割股的功劳,与同僚之功分个高下。

晋文公曾向人明告他论功行赏的原则说:“夫导我以仁义,防我以德惠,此受上赏。辅我以行,卒以成立,此受次赏。矢石之难_,汗马之劳,此复受次赏。若以力事我而无补吾缺者,此复受次赏。”(《史记·晋世家》,并参见《说苑·复恩》)如果介子推割股啖君确为上等之功,那他归家辞赏,以此羞辱同僚或无论怎样,都未尝不可,但按晋文公的论功原则,介子推显然不在上功之列,他的行为自然也没有引起君臣们的注意。晋文公绝没有想到还有一个不来申功请赏的流亡之臣,一时疏忽,奖赏中不幸地忘掉了介子推。

介子推没有得到君主的奖赏,心理上感到了极大的不公平,群臣请赏争功而不推举自己,人心为己,尚情有可原‘唤食股肉的君主竟然自己忘掉了此事,这使他产生了一种无名的怨恨。介子推当年割股啖君,仅仅是出于对重耳的同情和自己臣子的本分,丝毫没有以此得到奖赏,换取富贵的意念,这时,他决定接受现实,恪守当初义节,彻底放弃应得的奖赏,过自己已经习惯了的清贫生活。他的母亲让他向文公告知奖赏的疏漏,他回答说。“言语是用来表达思想和装饰行为的,我已决定隐居,何必要前去表功。”然而,介子推认为晋文公一得国为君就忘掉苦难时的功臣,这种怨恨终难释怀,他料到晋文公迟早会想起这件往事而弥补奖赏的疏漏。介子推要的是君臣间的深情义交,要的是如同往昔的节义和事情的公道,并不稀罕君主的后赏余惠,为了表明他对负义之人的不合作态度,为了给君主将来的内疚之心加上一道深重的痕迹,逼他进行严厉的自责自省,介子推决定携老母遁迹山林,终生不出,好让晋文公后补的奖赏难以实施,让他一辈子背上沉重的人情债。

晋文公不久带人上绵山寻找介子推,介子推不是不知,而是不愿出来,也不能出来。如果介子推此时与文公相遇,晋文公必定会想法留住他,强予他奖赏,甚至有可能给他超过其他臣子的最高奖赏,但这不是介子推的稀罕之物,也不是他隐身山林的追求之处。他这时若出山被迫接受了君主的赏赐,不仅难给负义之君以剌激,反倒背上君主的情债,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同时还会有以逃隐要挟赏赐的嫌疑,难在同僚面前抬头,既销掩了当年割股啖君的功劳,又必遭君主日后的心中嫉恨。得到自己并不稀罕的东西,而失去自己珍贵的节义操守,这是介子推此时出山难以避免的结局,由于这些原因,介子推因而绝不出山面君。

晋文公纵火烧林,逼介子推出山就范,他急于卸下自己的人情债,对臣子采取了最严厉的逼迫手段。这表明介子推隐居山林的行为已使君主内心难以安宁,他剌激君主的目的已初步达到。然而,介子推此时也面临更为严峻的考验,保身躯还是保节义,二者只可取一。像当年割股啖君时一样,介子推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他重节义而轻躯体,为了贞守节义,他不向痛苦低头,不向权势低头,不向死亡低头,甘心情愿地焚身于绵山之上。唐时胡曾先生为介子推作诗云:

羁绁从游十九年,天涯奔走备颠连。

食君刳股心何赤?辞禄焚躯志甚坚!

綿上烟高标气节,介山祠壮表忠贤。

只今禁火悲寒食,胜欲年年挠纸线。

晋文公本想强予介子推以重赏,但弄巧成拙,奖赏非但没有施出,反而烧死了应该受奖的功臣,本已内疚的心上刻上了一道血痕。看到介子推的骸骨时,他有无限的伤感,也留下了终生的自恨。他为介子推立祠封田,又以“禁火”作悼纪念,以此聊补对这位流亡之臣的歉意。

无论介子推在割股啖君和辞禄焚躯时有多么复杂的思想活动轨迹,但人们所看到的,是一个在君主贫困时舍身报效,在君主富贵时辞禄远逃的、却富爱贫、轻利重义的人物形象,这一形象和那些嫌贫爱富、重利轻义的势利之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人们喜爱这一形象,同时也喜爱那种为逃避利禄,在权势和压力面前宁死不屈的高洁品行。于是,人们对这一人物形象产生了世代不竭的崇敬和悼念,这种崇敬和悼念,包含了人们对世间贫困赤情的企求,寄托了人们对利禄和权势的蔑视,曲折地反映了人们对一种世俗心态的厌恶。

季节关系加上人们复杂的社会心理原因,寒食成了我国古代的一个传统节日,唐时尤甚。宋人邵雍曾言:“人间佳节唯寒食。”许多骚人墨客逢节挥毫,寄寓心意,留下了不朽的篇章。

唐人韩翃作《寒食》诗云,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孟云卿作《寒食》诗云:

二月江南花满枝,他乡寒食远堪悲。

贫居往往无烟火,不独明朝为子推。

张友正《寒食日献郡守》云,

入门堪笑复堪怜,三径苔荒一钓船。

惭愧四邻教断火,不知厨里久无烟。

诗人杜甫有《小寒食舟中作》,韦应物有《寒食寄京师诸弟》,韩偟有《寒食夜》,张说有《奉和寒食作应制》。宋人王禹偁被贬商州(今陕西商县)时作《寒食》,诗中有:“今年寒食在商山,山里风光亦可怜”;“郊原晓绿初经雨,巷陌春阴乍禁咽。”他在《清明》之诗中仍念及“昨日邻家乞新火”的寒食情景,清人李渔作《清明前一日》,诗前四句云:

正当离乱世,莫说艳阳天。

地冷易寒食,烽多难禁烟。

我们至此可以窥见,寒食是我国古代一个重要的传统节日,它代表着一种浓厚的民族文化现象。《周礼·司烜氐》有“仲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禁火许为周时旧制,但介子推辞禄焚躯,为“禁火”增添了新的文化意义,它使寒食节得到了广大民众的认可,并且历代沿袭或俗。因为介子推身上体现的节义品行始终和贫苦联系而与富贵无缘,它表达出了古人的某种气节,因而传统文化创制了,并且长久地接纳了与此相关的节日,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共同寄托某种企盼的时令机会。上述许多诗作自然各人意境不同,且与介子推事迹已无多大的直接关系,但它们其实都没有离开人生及其贫富、交情的话题,它们是在人生“寒食”的话题上表达心境和阐发寓意的,这是寒食时节本族各代诗人“集体无意识”(瑞士现代心理学家荣格语)的作用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