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正寒确实得了一种病,叫做“经常在想夏林希”,这种病时好时坏,而且药石罔效。
夏林希的家里除了她以外,只有正在做饭的彭阿姨。
妈妈今天加班,爸爸和工友吃饭,偌大的客厅内,听不见半点声响。
许是因为太过安静,彭阿姨便在厨房问:“小希啊,你晚上想吃点什么?我做一条红烧鱼、一盘什锦蔬菜,再来一个牛奶果羹汤,你看行不行啊?”
夏林希低头看手机,随口答了一句:“好得不行,谢谢阿姨。”
蒋正寒给她发了短信,她的心思都在上面,根本没听清刚才的菜名。
她编辑了半天,发送一条回复,继续浏览他们的聊天记录。有时她也觉得奇怪,那些对话她都会背了,为什么还要翻来覆去地温习?
“不用老是谢我,你真的太客气了,”彭阿姨一边切菜,一边和她道,“我女儿和你一样大,可没有你懂事。”
夏林希心想,她并不懂事,她早恋了。
彭阿姨自顾自地接道:“我女儿在衡湖高中上学,他们学校什么都好,就是管得太严了,一个月回家一天,晚上又要去学校上自习。她每一次回家,都和我抱怨,说学校生活特别苦,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吃饭都没时间。”
夏林希将手机锁屏,大致听进去了一点。
江明市的衡湖高中,是近年来一匹异军突起的黑马。
学校坐落于江明市的郊区,实行全天候军事化管理,虽然没有抢到最好的中考生源,却能保持连年不断,大批量输送重本线以上的学生。
传说在衡湖高中里,大家连午休吃饭都要带着英语单词本。
夏林希的班主任,经常用衡湖高中的事激励同学,说他们仗着自己出身于江明一中,就忘记了骨子里流淌的血性,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的拼劲。
班上同学普遍嗤之以鼻,还有不少根本不信。
现如今,听彭阿姨这么一说,夏林希却是信了大半。
比起声名鹊起的衡湖高中,江明一中无疑宽松很多。
“十一”国庆节,学校放了七天长假,在整个假期结束以后,也没有立刻举行考试,而是进行了上一次月考的放榜。
毫无意外的,夏林希依然是年级第一。
清晨的早读课上,班主任着重表扬了她,那些诸如勤奋、自勉、好学、上进的词,都被班主任拿来说了个遍,又因为这种表扬不计其数,全班同学都司空见惯了,因此他们习以为常地鼓掌,心中并没有丝毫波动。
然而接下来,让全班皆惊的是,第二名并不是陈亦川,而是许久没来上课的时莹。
时莹比夏林希低了二十五分,年级排名第四,如果她再加一把劲,不排除终有一天,排在夏林希之前。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话?”班主任挺直腰杆,用粉笔擦敲着黑板道,“努力一定有回报,就看你愿不愿意吃苦!”
他说:“时莹生病做手术,请假两个礼拜,但她放松学习了吗?没有!她仍然在努力,在奋斗,和你们一样在拼搏……”
夏林希低头翻卷子,听到顾晓曼插了一句:“时莹考了第二名,和我有什么关系?”
前一排的男生闻言,说话也不经大脑:“有关系啊,她超过了陈亦川。”
夏林希手指一顿,向旁边那一组望去,瞧见了坐在窗边的陈亦川。他跷着二郎腿,和同桌兴味盎然地说笑,并不担心自己丢失了第二名的宝座。
但是第三名也不是他,第三名是孟之行。
他落到了第四,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
早读下课之后,依然有人喊他“二哥”,不过和以往不同,这一次他没有答应。
今早下了一场小雨,天色昏暗阴冷,教室里开了电灯,甚至比白昼更明亮。夏林希从抽屉里拿出材料表,勾选需要分发的资料,作为本班的新任学习委员,她觉得课间有一点忙。
没过多久,光线被一道身影挡住。
有人站在她的桌子前,双手背到了身后,弯下腰看她写字,同时出声问道:“生物老师刚刚和我说,要在下节课之前复印一套试卷,你有空吗?”
夏林希抬头,来人果然是时莹。
她穿着秋季校服的外套,夏季校服的裙子,和一双条纹高筒袜,乍一眼看上去,俨然一位青春洋溢的女学生。
或许是因为冷,她拉长袖子,裹住自己的手:“我虽然是生物课代表,但是好久没和老师沟通过了,新卷子复印的事情,要拜托一下学习委员。”
顾晓曼原本在趴桌睡觉,听见时莹的话,她强忍困意,支起下巴道:“生物老师让你帮忙,你找学习委员做什么?”
秋日天凉,霏霏小雨不断,不知是谁开了窗户,雨丝斜斜吹进来,挂在了时莹的身上。
她打了一个喷嚏,继续对夏林希说:“啊还有,除了这件事,我还想成立一个学习小组,让班上成绩好的同学,一对一辅导成绩差的同学,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我准备把它转告给老师。”
“老师在办公室,你可以出门右转。”夏林希拿起材料单,绕过她走向了门外。
蒋正寒站在走廊上,和几个男生说话,几个男生都戴了徽章,全部出自计算机校队,当空雨丝随风刮过来,几个人也毫不在意。
夏林希走近两步,瞧见蒋正寒似乎有事,她便拿着单子独自下了楼。
高三阶段作业成山,年级组长新印了一批资料,涵盖了历年选题总结,放在了二楼的值班室里。由于文科和理科的资料各不相同,需要每个班的学习委员按照表单核对。
夏林希一个人去领材料,半路上碰见了隔壁班的秦越。
秦越和她招了招手,笑着问道:“你也要去值班室吗?”
他往上走了两级楼梯,行至夏林希身边道:“上一次班级聚会,我处理得不妥当,造成了一些误会,你听我解释两句。”
“解释什么?”夏林希客气道,“同学聚会而已,不用太在意。”
她急着下楼,没有聊天的时间,秦越跟在她身后,自言自语般开口:“我说话比较直,不会转弯,我描述蒋正寒的电脑配置,是想估一个价钱,没有别的意思。”
话音刚落,夏林希便问:“你平常做题的时候,会把心算的过程报出来吗?”
秦越立刻笑了,答非所问道:“我把大家当朋友,没当外人,朋友之间讲话,没有那么多顾忌。”
他语气平和,态度诚恳,有意和她多聊几句,夏林希却置若罔闻,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径直走向了二楼的值班室。
三分钟之后,她抱出来一沓资料。
不多不少,刚好三十九份。
夏林希清点完毕,绕道去了对面的楼梯,秦越在这边等了她很久,只等到一声上课铃。
阴天的小雨淅淅沥沥,隔着栏杆淋湿了地板,天外的乌云成团翻涌,雨势也越发大了起来,从走廊上瞧过去,连绵的雨幕笼罩了学校——操场、礼堂、台阶、墙壁、玻璃窗,无论远景还是近景,都被包裹在朦胧的水雾中,整个教学楼像是陷入了一片风波水浪之中。
教室外遍布风声雨声,教室内却安静得出奇。
生物老师站在讲台上,一边低头翻书,一边开口问道:“遗传与进化的专题试卷,是不是每个人都拿到了?”
无人应声。
生物老师拍了拍黑板擦,不急不缓地点名:“课代表,你站起来。”
此话一出,时莹马上起立。
生物老师抬头看她,握着粉笔问:“怎么回事?”
时莹语塞几秒,给出一个解释:“我忘记复印试卷了。”
生物老师不太高兴,所以又问了一句:“你下课都在忙什么?”
时莹把作业本卷成圆筒状,似乎有一点紧张,她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断断续续地答道:“因为两个礼拜没来上课,班主任老师找我谈话。”
时莹想表达的意思大概是,由于她旷课已久,所以要和班主任沟通,因此没有时间复印试卷。
这个解释还算合理,生物老师点了点头,挥手让她坐下来:“如果你没有时间,可以找学习委员帮忙,或者提前和我说一声,不管怎么样,下次不要忘记了,耽误同学们拿卷子。”
时莹缓慢回头,看了一眼夏林希。
夏林希翻开练习册,旁若无人地做起了题。
顾晓曼压低声音道:“文印室就在四楼,离我们多近啊,时莹有空和你说话,为什么不自己去复印东西?”她把书包推进抽屉,随口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看她不顺眼。”
顾晓曼刚说完,前排的男生就接了一句:“你和时莹多交往一点,会发现她人挺好的,国庆节长假期间,她花了很多时间在我们班的微信群里,给班上那几个差生解答问题。”
男生偏过脸,有理有据道,“时莹女神还说,一个班的同学就应该互相帮助,总之她这人蛮热心的,算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
当一个人收获了大部分人的赞扬,质疑她就好像在质疑自己,顾晓曼深有感触,因此不再说话。
一堂课的时间过得飞快,等到生物课结束以后,何老师忽然来了教室,双手背后站在门口,带走了班上成绩最好的四个学生。
窗外下着倾盆大雨,办公室里站了不少人,老师们殷殷切切,所说话题逃不开两个字——保送。
当下正值10月中旬,保送工作已然开始。
夏林希和孟之行站在一边,时莹和陈亦川站在另一边,他们四个围绕在何老师的身旁,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
距离高考还有七个月,但对于保送生而言,却到了选择学校的关键时刻。
“北大清华的名额,我们班是沾不上的,你们应该知道吧?”何老师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才继续说,“要想保送北大清华,必须有全国竞赛的奖牌,所以在我们学校里,只有竞赛班的同学具备资格。”
他放下茶杯,敲了敲桌子:“如果想去别的大学,也要参加保送生考试,你们四个都有希望,现在就可以确认报名。”
时莹问了一句:“没有人数限制吗?”
“原则上一个班不超过三个人,”何老师摊开文件,话中有话道,“假如你们表现突出,学校不会难为你们。”
他合上茶杯的盖子,安静地等待学生回复。
陈亦川嗤笑一声,两手塞进衣服口袋里:“去不了北大清华,保送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决定放弃,名额留给他们三个。”
办公室内人声嘈杂,他的嗓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全场听到,于是另一位老师评价道:“现在的学生,口气不小啊!”
何老师推高了眼镜,目光落在陈亦川身上:“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们最好和父母商量完,再来告诉我最终的选择。”
然而陈亦川固执己见:“没必要和父母商量,这是我自己的事。”
他说得十分轻巧,仿佛不懂高考的辛苦,且对自己有极大的自信。何老师正准备劝诫,又听见夏林希表态道:“我也选择退出。”
孟之行看了看他们两个,也开口道:“老师,我觉得我不适合保送……”
保送是一条稳中求胜的路,但是一条路修得再好,也并非每一个人都适合走。
“你们今晚回家,考虑清楚以后,”班主任咳嗽了一声,抬头盯紧了他们,“明天早上再告诉我结果。”
夏林希心想,无论考虑几个晚上,她的主意都不会变,至于拒绝保送的原因——其实和陈亦川一样。
思及此,她又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高考之后,她和蒋正寒也许会分隔两地,这个假设不容逃避,而且很可能演变为现实。
在他们出门之前,班主任从椅子上站起来,意有所指道:“先别走,还有一件事,最近有同学和我反映,说你们这些优等生,学有余力,可以一对一帮助成绩差的学生……”
何老师目不斜视,始终看着夏林希:“这不是无稽之谈吗?你们都是优等生,是我们学校的希望,你们应该保持自己的成绩,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
他任教十余年,带的都是重点班,许是因为久经沙场,眼神有一种穿透力,每当他凝视一位同学,都能让对方感到一丝紧张。
夏林希不是其中的例外,她当然也觉得紧张,但她不能表现出来,所以何老师话音落后,她默认般点了点头。
然而转眼回到教室,夏林希依旧像往常一样,帮着蒋正寒订正试卷。她摊开他的理综答题纸,找出每一页上的所有错题,然后在空白处补上正确的步骤。
第一堂课结束后,有二十五分钟的活动时间,如果不是因为大雨,他们都要下去跑步。
由于不用跑步,张怀武闲得发慌,他站在自己的座位上,饶有兴致地看向前方,啧啧称赞道:“夏姐,你真是讲义气啊。”
同学之间,就应该这样肝胆相照,张怀武心想。
但他却没有思考过,为什么夏林希只和蒋正寒肝胆相照。
约摸半刻钟之后,蒋正寒拿回试卷,沉默地翻阅了几遍,有点想把卷子裱起来,挂在他的房间里。
“我统计了你出错的地方,主要集中在光学、动量,和电磁感应上,”夏林希接着道,“还有一些化学方程式……”
夏林希侧身坐着,手里握了一支笔,在草稿纸上默写反应式,蒋正寒拿了另一支笔,在她的笔迹下画出一条杠:“这里要写可逆符号吗?”
“这不是酯化反应,是分子脱水反应,”夏林希解释道,“所以不能加可逆符号。”
话虽这么说,她仍然动笔,在箭头下补了一个爱心,画完就拿手指盖住,好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
蒋正寒看着草稿纸,写下了心形线的参数方程:p=a(1-cosθ)。
根据这个方程式,可以画出完整的心形。夏林希仔细想了想,在一旁补上了二维方程,蒋正寒停顿片刻,手指擦过她的手背,写了几行三维成像的代码。
“这是什么?”夏林希问。
蒋正寒回答:“彩色的爱心。”
夏林希耳根微红,试图岔开话题:“我们不是在学理综吗?”
“嗯,是化学,”蒋正寒拨开她的手指,笔尖指着最初的红心,“一个不可逆的反应。”
一个不可逆的反应,指的是她的方程式,还是穿过了箭头的红心,或者是并未言明却已经坦诚的心意。
夏林希抬头看他,只觉得没办法好好学习了。
距离上课还有十分钟,坐在窗边的同学忽然回头,喊了一声:“蒋正寒,外面有人找你。”
门外站了几个竞赛班的男生,衣领上别着计算机校队的徽章,大家都戴着一副框架眼镜,只有蒋正寒是个例外。
他站在他们中间,多少有一点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