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林希捧着水杯出门,刻意从他们身旁经过,听见蒋正寒开口道:“想做数据分析,首先要有数据,模型还没有建好,你们怎么参赛?”
某一位男生回答:“我们都被保送了,最近闲着也是闲着,就随便报了个名,没想到下个月就是决赛,坑得要死,恐怕来不及了。”
提到“保送大学”,另一位男生插了一句:“我说个题外话,蒋正寒,你当年没参加校队,真的太可惜了,不然凭你的本事,肯定能保送啊!”
夏林希心想,她放弃的保送名额,要是能给蒋正寒就好了,她觉得他才学兼优,勤勉上进,不过没有用分数表现出来。
当然那些名额也没有浪费,都被班主任分配给了别人。
次日一早,班主任在课间公布了一个名单,即本班甄选的保送生名单,张怀武听完以后,当即发出了质疑:“不对啊,怎么没有我夏姐?”
“我退出了,”夏林希道,“和陈亦川、孟之行一样。”
张怀武分外吃惊道:“夏姐,你三思啊!”
他向前伸手,扯住了她的书包:“我们班的时莹女神,经常考第四名,或者第五名吧,她都能保送,你怎么不保送啊?还有那个高沉,感觉从没进过前五啊,他凭什么占了你的位置?”
书包放在椅子上,也在夏林希的背后,张怀武扯了没多久,便被蒋正寒拉开了手。
夏林希没有回头,并未瞧见这一幕,她心不在焉地转笔,不假思索地答道:“假如我参加高考,可以获得更好的结果,那我为什么还要保送?”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然而前排的男生依旧听见了。
坐在夏林希正前方的,就是这次保送的受益者,张怀武口中的高沉同学。
学生时代有很多这样的同学,虽然大家同在一个班,彼此却没什么交集,多年后回想起来,甚至不记得对方的相貌和名字。
高沉时常觉得,经年累月之后,他就是一个注定被全班忘光的人。
他成绩不差,位居前十,相貌不丑,五官端正。
但他在班上很少说话,也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他和所有人都是泛泛之交,大家见面点一个头。平常同学聚会,几乎没人叫他,通常是别人聚完了,他才知道这件事。
高沉曾经认为,他和夏林希是同一种人,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没有工夫去顾虑别的事。对于他们而言,成绩是一座大山,只要这座山还在,就没有放松的时候。
但他很快又发现,夏林希和他并不一样。她远比他受人瞩目,凡事都能做到最好,勤奋好学拼劲十足,令他感到望尘莫及。
如今,连一个保送生的名额,也是她不要了以后,他才能顺利地捡漏。
这种感觉就类似于,有人一掷千金,有人一贫如洗,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人与人之间是如此不同,以至于夏林希他们轻易放弃的东西,是排名靠后的学生得不到的待遇。
但是高沉很珍惜,所以他回了一句:“你高考的结果,不一定有保送的结果好。”
夏林希也不生气,依然平静道:“等到明年6月以后,你再对我说这句话。”
明年6月何其遥远,又何其迫近。高考倒计时一天一天地减少,老师布置的作业却是一天一天地增加,保送工作转眼进入了尾声,大多数同学仍要按部就班地高考。
几个保送成功的学生,则获准不再来上课,比如生物课代表时莹,以及坐在夏林希前排的高沉。
那些空掉的座位,就好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悬挂在头顶,提醒着周围的同学——已经有人半只脚迈入了大学,避开了高三最艰难的阶段,前方的道路依旧曲折,他们却是一批最早的胜利者。
张怀武心中羡慕,却也无可奈何,为了缓解这种忧愁,他买了几份游戏画报,藏在自己的抽屉里,打算下课的时候偷偷看。
高三的生活如此辛苦,总得有一点精神寄托。
另一组的男生瞧见画报,也拿过去看了两天,一来二去,画报便在全班传阅,还有人给它拍了照片,上传到了他们班的微信群。
让全班为之一惊的是,群里潜伏着班主任,游戏画册出现没多久,何老师便说要彻查全班。
张怀武吓破了胆,拽住蒋正寒道:“正哥啊,你编程搞得那么好,怎么都不提醒我,微信群里有一个班主任!”
蒋正寒回答:“班上三十九个同学,群里有四十个人。”
他在草稿纸上涂涂写写,代换了许多数学公式,多个二阶偏导数相互叠加,组成了一个多元函数的方阵,但在张怀武看来,简直就是鬼画符。
张怀武拖过椅子,努力靠近了一点,神色凛然地发问:“我没注意过人数,所以忽略了班主任。正哥你说,事情弄成这样,我要怎么办才能掩人耳目?”
蒋正寒停笔,片刻之后答道:“来不及了,班主任在门口。”
这话太过惊悚,张怀武根本不信,然而当他抬起头,才惊觉何老师站在门口,正在冲他招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他打了一个寒战,胆战心惊地跨出了座位,行至半路,又走回来拉上了蒋正寒。
夏林希问了一句:“你的游戏画报和蒋正寒有关吗?”
“没有关系啊,”张怀武答道,“但是何老师说了,让我和蒋正寒一起,滚去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不仅有何老师一个人,还有尖子班的语文老师、物理老师,为了明白发生了什么,夏林希拿着一本错题集,守在语文老师的桌前请教问题。
表面上是在请教老师,实际上是为了偷听班主任和蒋正寒的对话。
语文老师任教快十年,看起来仍然很年轻,许是因为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看起来好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赵宁成原本在改作业,但他抽出空闲,翻开了夏林希的错题本,接着开口问她:“哪里不懂?”
夏林希回答:“请问在文言文的阅读理解中,要怎么分析……”
她的语文学得很好,好到问不出一个合适的问题。
几乎所有的题目类型,都能快速联系到答案,所以她不知道问什么,才能体现她确实不懂。
不可否认,优等生也有一些属于他们的困扰。
赵宁成见状,便给她讲解文言文的分类,他一向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在对待好学生的时候,这种耐心可以翻倍。
与之相反的是蒋正寒这一边,班主任暴跳如雷。
“还有几个月高考,你们心里没数吗?”班主任拔高了嗓门道,“有时间看游戏画报,没时间写数学作业,普通班的学生都不敢像你们这样!”
张怀武大气不敢喘,蒋正寒却平静如常,似乎已经习惯了。
画报是张怀武带过来的,由于他和蒋正寒是同桌,因此无意中牵连了对方,说到底,蒋正寒有一点冤,但他也没有出声解释。
夏林希心想,可能不是因为不想解释,而是因为解释了也没用。
这次月考,蒋正寒仍然是倒数第十,比起原来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是依照尖子班的平均水平,还是存在一定的差距。
两米之外的地方,班主任劈头盖脸一顿骂,手中的画报一甩,全部散在了地上。
赵宁成抬起头,试着劝了一句:“何老师消消气,第一堂课下课以后,学生们还要跑步。”
何老师却说:“不用跑步了,得让他们长记性!”
他把双手背到身后,盯着张怀武和蒋正寒道:“你们两个,待会儿都给我写一份检讨,至少八百字,申明从今往后,不会再把杂书带到学校。”
何老师经常抽烟,身上一股烟草味,离得稍微近一点,就让张怀武打了个喷嚏。
打完喷嚏,他连忙说好,随后很怅然地望向了窗外。
入秋以来,天气越发干冷,最近西伯利亚的寒潮来袭,使得昨晚下了一场小雪,雪后的操场茫茫一片,像是撒了一层盐。
高三的学生下去跑步,校内广播沉寂了片刻,陡然奏响了一曲慷慨激昂的音乐,夏林希跟在队伍后面,不可思议地惊叹道:“你怎么来了,检讨写完了吗?”
她问的是蒋正寒。
二十分钟以前,蒋正寒还在办公室接受批评教育,然而二十分钟之后,他就出现在了操场上。谈及那份八百字的检讨,蒋正寒如实回答道:“写完以后,交给老师了。”
深秋霜降,寒风依然凛冽,前排的学生开始跑动,仿佛多米诺骨牌一样,渐渐蔓延到了后方。
夏林希心想,他检讨写得这么快,大概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于是她有意转移话题,一边跑步一边说道:“对了,上次我听见了,你和计算机校队的人在讨论什么数据建模比赛……”
蒋正寒和她并排,跑得相当轻松:“建模完成了一半,最近快结束了。”
言罢,他想起来什么,所以又补充道:“下个月把金牌送给你。”
“为什么送给我?”
“你不是喜欢狼狗吗?金牌的背面,刚好印了一只。”
自从蒋正寒和夏林希提到了金牌,夏林希就有些费解,一个什么样的比赛,才会用狼狗来做标记——谜底在11月揭晓。彼时正值第一节早读课,班上同学埋头背书,室内外的温差比较大,窗户上也结了一层水雾。
由于这层雾气的保护,班主任无法蹲守在窗外,侦查教室内的情况,因此全班同学都很放松,也很感激越来越冷的天气。
张怀武拿了一本游戏画报,放在大腿上偷偷摸摸地看,诚然他上个月才写了一份检讨,而且还拖累了蒋正寒,但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心头仿佛有蚂蚁爬行,痒到身不由己。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同桌。
却见蒋正寒掏出一个盒子,送给了前排的夏林希。
夏林希打开礼盒,手指擦过红色锦缎,锦缎之中卧着一块金牌,在灯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她翻到金牌的背面,发现了主办方的徽标,果然是一只狼狗,下方刻写了英文,大致一看,是本次竞赛的名称。
夏林希感到很荣幸,当然也很开心,但她要矜持一点,所以不能言明。她握着这个小盒子,半晌之后才道:“我会好好保存的。”
蒋正寒心领神会,答了一句:“以后得了奖牌,都送给你。”
“所有的奖牌吗?”
“只要你喜欢。”
夏林希嘴角上扬,明明感到十分受用,还要固执地嘴硬:“这样不太好,像是我抢走了你的战利品。”
“不是你抢走的,”蒋正寒道,“是我自愿上缴。”
他从前和她说话,还有一点收敛和自持,如今随着关系更进一步,措辞也越来越随意了。
然而这一番两情相悦尽在不言中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张怀武的耳朵。
他愣了半分钟,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但是蒋正寒那句“只要你喜欢”,仿佛一架装有螺旋桨的飞机,时刻徘徊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加深他的印象。
他双手冰凉,目光凝重,回想从前种种,才越发觉得不对劲。
但他又感到一丝诡异。他连跳了两级,今年刚满十六岁,对成人的世界并不了解,更别提有什么情感经验……不过学校里的其他情侣,也像他们这样总是在聊学习吗?
张怀武心想,如果这是真的,那他还是一辈子打光棍吧。
他正这么想着,蒋正寒和夏林希果然又聊了起来,只听夏林希先问:“数据和建模有什么关系?”
“数据可以辅助建模,验证预测,”蒋正寒同她道,“模型能估计结果,解释原因。”
他一边补数学作业,一边画了一张图,大概是一些公式说明,反正不怎么好懂,图纸传到了夏林希手里,她干脆回过了头,两人交谈声小,周围也没人注意。
除了张怀武。
蒋正寒笑了笑,似乎心情很好,他只顾着和夏林希说话,并未关注自己的同桌。
张怀武伸手,拉了一下顾晓曼,想问她有没有发觉这件事,然而他刚说出一句:“夏姐和我正哥……”
顾晓曼就回答:“我早就看出来了。”随后又叮嘱道,“你不要到处乱讲。”
在此之前,张怀武一直认为,他们后排这四个人,算是一个小团体,但是今时今日,他觉得自己被这个小团体抛弃了。
刚好手机闪了一下,他反应迟钝地打开一看,是一条微信群里的消息。
原来高沉同学自从保送以后,时常在校外独自打游戏,今天约了一个排位赛,目前正在四处找队友。
张怀武盯着游戏画报上的人物,更加觉得心痒难耐,他很想去网吧过一过手瘾,又害怕自己刹不住车,但他转念一想,年级第一都敢早恋了,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张怀武中午去的网吧,与高沉同学一见如故,之所以用“一见如故”这个词,是因为他从前对高沉没什么印象,如今两个人打了几场游戏,关系瞬间拉近了很多。
原因无他,只是由于高沉的水平很差,张怀武的水平更差,在满屏的嘲讽声中,他们两个惺惺相惜。
打开许久没碰的游戏,好比开闸的猛兽出山,定要擒获个游龙走蛇,才对得起自己花费的时间。
于是今天下午,张怀武没来上课。
下午第一节课是物理,可谓理科的重中之重,物理试卷一旦难起来,就仿佛一场血腥的屠杀,杀场上硝烟弥漫,死伤惨绝人寰。
正因为此,鲜少有哪一位同学,胆敢放弃一堂物理课。
夏林希转过头,瞧见张怀武的座位空了,就顺便问了一句:“张怀武没来上课吗?”
“我问问他,”蒋正寒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可能是生病了。”
顾晓曼插话道:“上午他还活蹦乱跳的,怎么下午就一病不起了,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体质竟然这么虚弱?”
“快要入冬了,也许是换季感冒,”夏林希打开台历,将它往后翻了一页,“去年冬天你也是这样。”
顾晓曼脸色一红,仍然一意孤行道:“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
讲台之上,物理老师咳嗽一声,拍了拍桌面道:“好了,别说话了,今天我们讲磁场专题,大家一定要认真听。”
话音落罢,全班悄无声息。
这一天,直到下午放学,张怀武也没有出现。
何老师在走廊上打电话,联系张怀武的父亲。张怀武的父母早年离异,他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偏偏他老爸是个暴脾气,一点就炸。
一通电话打完以后,何老师出门找学生,张怀武他爸也来到了学校,开始到处找他的儿子。
夏林希骑着自行车离校,临行前望见了何老师焦急如焚的身影。
她拨打了张怀武的手机,但是漫长的提示音之后,是无人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