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作业都不做,纯粹高智商,自习课上别人都在刷题,他一个人钻研量子物理。
每当何老师巡视过来,陈亦川都会掏出《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一把盖在他的《量子物理》上,然后飞快地写完选择题,让一旁的同学们赞赏不已。
陈亦川的同桌总想给他跪下。
他在年级是一个神话。如果仅仅是成绩好也就算了,可怕的是他打游戏也很强,几乎掌握了全年级男生梦寐以求的技能。
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陈亦川开口问:“这个周末谁有空?上我家打一个排位赛。”
“我有空,我也会玩网络游戏!”顾晓曼应道。
陈亦川挑出顾晓曼的试卷,放在她的桌子上:“你还是自己玩吧,我从来不带女生玩。”
我从来不带女生玩。
这句话瞬间浇灭了顾晓曼的热情。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做贼一样偷偷照了照脸,然后抬头寻找陈亦川,却发现他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别看了,”夏林希说,“他去另一组发卷子了。”
顾晓曼立刻问:“我们组的试卷发完了吗,他就走了?”
夏林希语气没什么变化:“应该发完了,不然也不会走。”
顾晓曼双手抱着书包,凑近了一点又问:“那你觉得,他刚才有没有看我?”
“好像往这里瞥了两眼。”夏林希回答。
那就是看了,顾晓曼心想。
教室里弥漫着一股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这味道很浅,混合着茉莉花香,比平常还要甜一点,顾晓曼坐在这样的教室里,心底的花也像是生根发芽了一样。
她侧过脸望向夏林希,想和她说一些心事。
但是顾晓曼很早以前就知道,夏林希和陈亦川关系不好,他们两个谁也看不起谁,经常面对面相互贬低,话里都带着戾气。
所以顾晓曼的心事,既不能和同桌讲,更不能和父母说,她只能自己憋着。
顾晓曼默不作声,低头把玩自己的小镜子。
后排的张怀武捧着试卷,沾沾自喜地问道:“顾晓曼,你语文考了多少分?”
顾晓曼没好气地回答:“关你什么事!”
张怀武不敢再问。
他觉得,女生是这样一种奇妙的生物,她们会无缘无故的生气,无缘无故的不开心,在她们不开心的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
顾晓曼的确不开心。她摊开自己的试卷,手握成拳,在卷面上捶了一下。
蒋正寒仗着自己视力好,窥见了顾晓曼的分数,他把这个结果转告给了张怀武:“顾晓曼的语文成绩,好像是一百三十二。”
“一百三十二?”张怀武简直惊呆了,“她怎么能把语文考得这么高?”
蒋正寒回答道:“夏林希的分数,应该更高。”
“这可不行,这些女生太嚣张了,”张怀武拿起自己的试卷,“下次月考我们要好好发挥,挽回男人的颜面。”
蒋正寒看着自己不及格的成绩,内心也泛起了一丝涟漪:“我们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张怀武叹了口气:“正哥,我说真的,你不能给自己留这么大的上升空间。”
张怀武说话的时候,电风扇还在“吱呀”旋转,窗外蝉鸣闹耳,教室里人声鼎沸,但是下一秒,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语文老师推门而入,脸色不是很好。
对于任务繁重的高三学生而言,语文当属六门主课里最亲切的一门,尤其当教授语文的老师健谈又风趣时,这门课的魅力就达到了一个顶峰。
江明一中的高三尖子班,刚好有一位这样的语文老师。
这位老师全名赵宁成,年纪三十岁上下,毕业于名牌大学中文系,写得一手极漂亮的毛笔字。在他的课堂上,寸寸光阴如梭飞逝,从没有数理化的漫长,好像刚上课十几分钟,下课铃就打响了。
可想而知,赵宁成人气很高。他不仅在学生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也很受校方领导的厚爱和器重。
下午四点三十五分,赵宁成站上了讲台。
他左手翻着教案,右手拿着粉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形瘦高但很匀称,像是老照片上的年轻人。
赵宁成说:“今天不上新课,拿出你们的月考试卷,我们来通过订正题目,总结一下常考题型。”
台下响起一阵翻卷子的声音。
“我们倒着讲,先讲作文,”赵宁成道,“这次的作文题目叫《拒绝平庸》,可以归纳到励志类作文里,相信大家早有准备。”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作文分类。
“夏林希的作文得了满分,”赵老师看向夏林希,“我们先来鼓个掌,再请夏同学给大家念一遍。”
教室窗扇半开,吹进来一阵温热的风,班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好比一曲澎湃的赞歌。
夏林希的座位在后排,许多同学扭过头看她,等着她站起来,朗诵一篇满分作文。
然而夏林希却说:“对不起老师,我找不到我的试卷了。”
赵宁成笑了笑,然后问:“你没发到试卷?”
“我把卷子放在桌上,”夏林希俯身向下,抱起桌上的一摞教材,“结果它不见了。”
赵宁成便道:“你再找一找,找不到就算了。”
夏林希拉开书包拉链,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座位上一片凌乱,唯独不见她的试卷。
教室里安静了一分钟,就有几个学生开始闲聊,聊天内容无非“你昨晚睡了几个小时”,或者“你今天打算做多少题”,这种毫无意义的闲扯,多少能缓解一部分压力。
当然更重要的是,比起凶神恶煞的班主任,赵宁成的脾气好了十倍不止。在他的语文课上小声说话,向来是一件被默许的事。
夏林希听着同学的窃窃私语,更希望下一秒就能翻出自己的试卷。
她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劲,和势必要做到最好的好胜心,原本单纯一件找卷子的事,此刻已经演变为必须完成的任务。
夏林希把抽屉里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一下堆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铿然的重响。
整个教室陷入片刻的沉寂。
老师对好学生总是格外包容,赵宁成也不例外。他站在三尺讲台之上,面朝全班同学问道:“哪位同学看见夏林希的试卷了?”
大家纷纷摇头说没有。
“看来今天缘分不够,”赵宁成说,“夏林希你可以先坐下。”
夏林希抱起书包,坐回了原位。但她并未放弃,仍在低头乱找。
赵宁成敲了敲黑板:“我们继续剖析题目。我和大家说过很多次,写作考的是什么?是抓住出题人的意图,所以写作文一定要学会分类,要准备自己的句子。而这次月考的作文,可以归纳为常见写法的第三种,我曾经给大家总结过……”
蒋正寒无心听讲,他看着前排的夏林希,不太明白好好的东西怎么会不翼而飞。
他用手指敲着桌子,侧过脸望向窗边,刚好对上陈亦川的视线。
教室内共有四盏吊扇,分别悬挂在中轴线两旁,地处偏僻的同学往往无福消受——比如坐在窗边的陈亦川。
在这个炎热的下午,他只能自己扇风,用那种厚薄适中的东西,让空气流动。
陈亦川一边用作业本给自己扇风,一边对着蒋正寒露出一个微笑。
蒋正寒挑眉,顺手将自己的答题卷翻了一页。
语文答题卷共有两页,但是翻页完毕后,蒋正寒发现他有三页。
最底下那一张,赫然写着夏林希的名字。
夏林希显然练过硬笔书法,而且是很用功很刻苦地练过。她的字迹非常工整,也非常干净,一撇一捺堪称赏心悦目,一眼望去像是用钢板刻成。
这样出类拔萃的字体,加上引经据典的内容,几乎是高分作文的标配。
有那么一瞬,蒋正寒想把这份试卷私藏。
但蒋正寒是一个坦荡的人,他自问没有偷拿夏林希的试卷,更不存在什么偷藏。于是他准备把卷子还给夏林希,和她解释一下来龙去脉。
可惜蒋正寒忽略了他的同桌张怀武。
张怀武无精打采地盯着黑板,眼角余光瞥见了蒋正寒的课桌,蒋正寒写得一手狗爬字,张怀武当然是知道的。
不过如今,那一手狗爬字不太对劲,没有从前放荡不羁的气质,只有一片铁画银钩的意韵。
张怀武察觉有异,眯起了眼睛,凑过去一看,马上斥责道:“我说正哥,试卷怎么在你这儿,还给人家,赶紧的!”
言罢,他还推了蒋正寒一把。
张怀武刻意压低了声音,赵老师当然听不到,但是夏林希听到了。
夏林希回过头,对上蒋正寒的双眼。
她问:“你拿的?”
蒋正寒没有回答,直接把卷子还给了她。
夏林希一把拽过试卷,问道:“你不能好好借吗,非要偷偷摸摸地拿?”
“不问自取就是偷,”顾晓曼目睹事件全程,想到刚才找卷子找疯了的夏林希,她也恶狠狠地说,“活该不及格!”
活该不及格。
蒋正寒低头看着自己的试卷,上面的六十二分此刻有点触目惊心。
就连张怀武也恨铁不成钢:“刚才夏林希找了那么久,你怎么都不吱一声啊?她站在座位上挺尴尬的,人家还是个优等生,和我们这些厚脸皮的不一样……”
“如果我真的偷了,肯定会直接装进书包里,不会摆在桌面上,”蒋正寒反问道,“陈亦川发了三张答题卷给我,你信不信?”
夏林希转过脸,马上回答:“我信。”
顾晓曼先是一愣,又立刻辩解道:“信什么啊,他无凭无据的,简直乱泼脏水。”
“好了,别争了,”夏林希握着一支圆珠笔,故作大度道,“丢一张试卷而已,找回来就算了。”
算个屁!
夏林希在心里腹诽,好你个陈亦川,让我在语文课上丢脸。
此时距离下课还有二十多分钟,赵宁成已经讲到了诗词鉴赏,他旁征博引地举了几个例子,又刚好走到了陈亦川的座位旁。
月考试卷上有一道题目,叫作“分析《项脊轩志》的最后一句话”,赵宁成顺手敲了敲陈亦川的课桌,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
赵宁成道:“请你为大家赏析《项脊轩志》的结尾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陈亦川放下试卷,身形笔直地起立,答道:“作者把悼念亡妻的哀思寄托于一棵枇杷树,利用移情于物的手法,表达物是人非、光阴易逝的中心思想,充分体现作者对亡妻的缅怀与爱慕。”
“很好,”赵宁成表扬道,“类似于移情于物、触景生情、托物寄情等关键词,同学们至少要写一个,答题方法可以参照陈亦川。”
陈亦川讲出标准答案,就稳稳当当地坐回了原位。
夏林希很不服气。
她说:“这种答案,不是人人都会写的吗?”
蒋正寒略微前倾,低声接了一句:“我不会。”
夏林希回道:“我不信。”
蒋正寒为证清白,就把自己的试卷递给了她。
夏林希翻开卷子一看,只见《项脊轩志》的结尾句赏析中,蒋正寒是这么写的:这句话非常感人,作者当时很可能写哭了。
夏林希默不作声,为蒋正寒的诚实感到震惊。
她转过脸,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蒋正寒,或许并不需要探究——他本来就是傻的。
夏林希在心中胡思乱想,然后翻开整张答题卷,又见蒋正寒的作文分数惨不忍睹,几乎是一个闻所未闻的低分。
作文题目《拒绝平庸》,蒋同学是这么开的头:人人生而不同,平庸是一种常态,也是一种异态,根本无法拒绝。
竟敢反驳题目,他大概没救了。夏林希心想。
但是比没救更可怕的是,夏林希竟然觉得他讲的有点道理。
她合上他的试卷,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又听蒋正寒问:“你觉得我写的对吗?”
“百分之四十一是对的,”夏林希道,“你的成绩是六十二,除以总分一百五,结果是零点四一。”
蒋正寒笑了一声,好像并不生气。
他说:“确实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