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像一群远征的同盟军,肩负了各自的使命,有些人注定出众,有些人注定平庸,如果不想碌碌无为,就只能出类拔萃。
语文课结束后,全班躁动不安。
下午最后一堂课已经上完,只要班主任再来晃一圈,大家就能开开心心地回家了。
今天是礼拜六,明天有一整天的假,同学们难免兴奋了一点,回家的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大家纷纷收拾起了书包。
然而没过多久,班主任就来宣布了一个噩耗。
“下个礼拜一,要举行高三年级家长会,时间定在下午六点,”何老师道,“这次家长会相当于一次高考动员大会,对各位同学来说非常重要,所以啊,你们的家长务必参加,不能缺席。”
他站在讲台上,直言不讳道:“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有谁的家长没办法来,又不和我打招呼,那么礼拜一过后,这些同学就不用来上课了。”
这次高三月考,班上同学的成绩普遍不太理想,于是今天放学之后,大家的心情都比较低落。
傍晚时分,倾颓的夕阳洒下漫天的红光。
学校门口停满了私家车,将整条长街变成了单行道,夏林希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低头看了看表,差不多六点了。
耳畔充斥着汽车鸣笛声。她穿着宽松的校服,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飞驰在回家的路上。疾风从袖口掠过,钻进衣服的后方——她觉得背后很可能鼓起来一块。
天气依然炎热,远方却有火烧云的盛景,连绵的云絮被霞光染红,交织成波澜壮阔的纹理。
鳞次栉比的居民楼房,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光影璀璨的霓虹灯,都好像被笼罩在巨大的穹幕之下,充当着不同的背景板。
穹幕下没有粉墨登场的小生,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各自为生活劳累奔波。
天色变暗,夜幕降临,居民楼里亮起灯火。回到家的人放下皮包,脱掉鞋子,想起白天遭的那些罪,似乎也不值一提了。
夏林希的妈妈正是以这样一种状态,坐在沙发上等着她的女儿回来。
她打开电视,随手翻着报纸,一边看时事新闻,一边记下股票指数。厨房里有人在做晚饭。爆炒青椒牛柳,油烟穿过房门,路过走廊,一路飘进了客厅。
她被呛了一下,低头咳嗽。
夏林希刚好在这个时候回家,她站在玄关处换鞋,背着偌大的书包,也跟着打了一个喷嚏。
妈妈立刻站起来,走到厨房门口:“你开油烟机了吗,味道有点大了。”
夏林希的爸爸拿着锅铲,一边炒菜一边回话:“这不开着了么,马上就炒完了!”
他做菜很利落,装盘更利落,大约五分钟以后,桌上摆了三菜一汤。
凉拌黄瓜、素炒西兰花、爆炒青椒牛柳和一盆豆腐鲫鱼汤。
米饭也是金银饭,大米小米混在一起煮,据说更有营养,很适合用脑过度的学生。
夏林希捧着碗,刚盛完一碗饭,又拿勺子去盛汤,她妈妈筷子一停,开口道:“别吃汤泡饭,再去拿个碗,汤泡饭伤胃。”
“孩子愿意吃啥你就让她吃吧,”夏林希爸爸说,“我把鲫鱼都煮烂了,加了不少醋,也不会被鱼刺卡着。”
夏林希的妈妈没有说话,放下筷子站起来,然后走到厨房拿了一个碗。
坐回原位之后,她用这个碗给女儿盛汤。
餐厅悬挂着一盏水晶吊灯,那光色映在鱼汤上,似乎有粼粼的波纹。夏林希低头喝了两口,忽然想起正事,于是说道:“下个礼拜一的傍晚六点,有一场家长会。”
“礼拜一傍晚六点?”爸爸开口道,“正好我有空,我去参加。”
夏林希一边扒饭,一边答了一声好。
妈妈给她夹了一筷子的菜,接着问了一句:“你们班上是不是有一个叫张怀武的男生?”
“他的座位在我后面,”夏林希答道,“他的年纪比我们都小,好像跳了两级。”
汤碗见底,露出雪白的鱼肉,妈妈又忙着给女儿盛汤:“我们公司新来了一个司机老张,他的儿子叫张怀武,也在江明一中上学。今天听他谈到儿子,一问,果然和你在一个班。”
夏林希爸爸问:“那孩子成绩怎么样?”
妈妈回答:“和我们小希比,肯定是比不了。”
“那还跳什么级?”爸爸评价道,“不如老老实实念下来。”
夏林希用筷子挑鱼刺,把鱼肉拌进了饭里,她妈妈见状,又夹了两块西兰花:“你别光吃肉不吃菜。”
夏林希只好先吃西兰花,再吃鱼肉牛肉,所谓先苦后甜,应该就是这样吧。
她的妈妈也接着说:“那个张怀武成绩不行,你别和他走得太近,高三最后一年了,你好好保持,争取考进清华。”
夏林希点头,没再说话。
晚饭后,她提着书包走进了房间,打开卧室的壁灯,在柔软的单人床上躺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客厅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先是她的爸爸说:“孩子上高中以来,哪次家长会不是我去的,她现在已经高三了,你有空露个脸行么,林总?”
“林总”两个字,像是一种嘲讽。
夏林希的父亲姓夏,母亲姓林,她名字里那个希字,代表父母的希望。
不过她并不这么想。假如没有她,父母应该很早就会离婚,各自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互相捆绑和指责,在每个来之不易的休息日大吵一架。
“下个礼拜有客户,我们又要谈单子,”夏林希的妈妈开口道,“你参加她的家长会,我负担她的学费,互不干扰可以吗?”
夏林希爸爸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我们厂子里也不清闲,但是大家知道我女儿高三,凡事都会行个方便。”
“所以你们工厂发给你的钱,堵得上家里的开销吗?”
“我和你讨论孩子的教育,你和我计较什么薪水!”
“你的薪水不够养活我们一家,这是事实,你听不惯也要听。我很忙,顾不上家里的事,你有时间多分担一点,能有多难?你一个快五十岁的人了,受不了这个委屈?”
“我一个大老爷们,成天在家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如果不是因为孩子高考,我犯得着牺牲这么大?”
“那你出去挣钱啊,我拦着你了?”
“行行行你厉害,我不跟你吵,我出门散心。”
对话戛然而止,客厅瞬间变得安静。
夏林希的家不算小,一百八十平方米,坐落在江明市最好的地段。整个小区安保严格,闲杂人等很难入内。
自从小区落成后,在户主中口碑一直很好。
这样一套房子,单靠父亲的工资是买不起的。
无论房款还是装修,都是夏林希母亲掏的钱。她早年辞去了体制内的工作,投身商场如鱼得水,也做过一些风险投资,总归在业内小有名气。
他们家有两辆车,一辆江南奥拓,一辆奔驰E级,充分体现了夫妻之间的收入差距。
都说夫妻应该性格互补,但夏林希的父母不是互补,他们是性格相斥,虽然不至于动手打一架,却也无法在琐事上谈拢。
人人都向往相濡以沫,不过那只有童话里才会有的无忧无虑的婚后生活,并非所有人都能找到灵魂伴侣,大多数人都在日复一日地不断磨合。
所以如果一个人能过得很好,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寻找另一半?
夏林希以她不到十八岁的年龄,思考着一件到了八十岁都不一定懂的事情。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种凭空跳出的胡思乱想只会浪费她的时间,她应该把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比如学习。
倒不是因为学习能收获什么乐趣,而是因为完全沉浸其中就能彻底隔绝外界,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也不会由于虚度光阴而产生愧疚自责的心理,几乎是一种最简单的缓解压力的方法。
学习使人平静,这是夏林希信奉的准则之一。
她就这么平静了两个小时,写完一整套的理综试卷,正准备对着答案订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片刻后,门开了,夏林希的妈妈端着果盘走进来:“累不累?休息一会儿吧。”
夏林希扭头,接过果盘:“谢谢妈妈。”
“你爸爸今晚有事,迟点回家,”她的妈妈说,“明天一早我们开会,会议结束以后,我去一趟家政市场,给你找一个保姆。”
夏林希问:“不和爸爸商量吗?”
“这事和他没关系,”妈妈答道,“高三学习这么紧张,你没人照顾怎么行?”
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夏林希低头啃苹果,她妈妈又拿了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身上:“现在是关键时刻,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好好学习就行。”
只要好好学习就行。
人生的目标从来没有这么简单过。
夏林希妈妈离开房间时,特意给女儿关上了房门,这一刻是夜里十点整,走廊的壁灯依然亮着,色泽偏暖,光晕柔和,像是在等一个人。
凌晨一点,夏林希的老爸依然没有回家。
她的妈妈明显着急了,电话打出去七八个,每一个都是占线。夏林希用自己的手机给她老爸发短信,然而短信和电话没什么差别,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有人重重敲门,房门开了一半,就飘进来一股酒气。
夏林希她老爸喝得烂醉如泥。
他提着几瓶二锅头去了厂子里,拽着几个上夜班的小伙子,喝了一整晚的闷酒。黎明破晓时分,他终于想起要回家。
由于正门大开,客厅吹出来一阵空调冷风,她爸爸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倚着门框说:“保安……保安送我上的楼。”
夏林希站在妈妈的身后,抬手去扶她爸爸。她老爸醉得不轻,嘴里还念叨着:“都叫你林总、林总,怎么没人叫我夏总?”他背靠着鞋柜,周身一股酒气,舌头也打了卷,“嫌我穷,你直说,过不下去……”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夏林希听见父亲开口道:“过不下去,咱俩就别过了。”
话音落罢,“砰”地一声,房门被关上。
据说大部分夫妻在吵架的时候,都会不可避免地谈到离婚。夏林希的父亲没有吵架的打算,他目前的状态,更像是酒后吐真言。
他的妻子回应道:“老夏,你醉了,我不和你争。”她站在玄关的地毯上,伸手反锁了房门。由于一夜未睡,眼底有些血丝。
夏林希弯腰拿拖鞋,听见母亲补充了一句:“要不是因为女儿,你以为我想和你过?”
她说得言简意赅,当着女儿的面,没有回避的打算。
然而在夏林希的印象中,父母不是一开始就性格不合。那时候的父亲和现在一样,是食品厂的普通工人,他们一家住在郊外,一座带院子的平房,没有自来水,七八月会限电。
彼时的夏林希还在上小学一年级,学校和家离得有点远,她爸爸每天骑一辆二手摩托车,早出晚归接送女儿上下学。
因为家里有院子,他们养了一条狼狗,看家护院当属一把好手。每天傍晚放学回家,狼狗摇着尾巴在院子里吠叫,她爸爸将她从摩托车上抱下来,妈妈在厨房喊他们吃饭……更多的细节,她记不清了。
后来她妈妈的工作渐渐变忙,没有时间给他们做饭,爸爸就去学习如何下厨。
但他有时候实在不想做饭,当然也没什么钱下馆子,于是一年里有那么一两次,会从工厂带回方便面和火腿肠。
夏林希坐在桌子旁,把火腿肠泡进方便面,掐表计算时间,心中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
那时她见识浅薄,总觉得方便面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发明,面饼是被烘干的美食,开水和调料包赋予它生命,煮饭做菜至少要花费半个小时,而方便面只需要五分钟。
五分钟,一晃而过。
后来他们搬家了,狼狗也送了人,住到了省城的核心地带,名下房产逐年递增。与之保持同步增长的,还有父母的吵架次数。夏林希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阵,和她妈一起把她爸爸扶到了卧室,抬头一看时钟,已经五点四十了。
“今天早上八点,我要去公司开会,”妈妈对她说,“你今天上午有补习课吧,还打算参加吗?如果确定参加的话,妈妈开车送你。”
夏林希想了想,仍然表示她要去补课。
几乎大半夜没有休息,她的状态并不是很好,但是补习班是由江明一中的退休教师开办的,夏林希担心如果她不去,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补习的地点在市中心,A座写字楼的最高层,夏林希下车以后,正好遇到了几个同学。
走在最前面的是张怀武,他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全是冰棍,包含了各种口味。
“我和大家说一件事,今天我过生日!”张怀武打开塑料袋,分外热情道,“你们都知道,我没什么钱嘛,所以就买了一些冰棍请大家吃。”
周围几个男生跟着起哄,勾肩搭背,笑着走了一路,后来又唱起了生日歌,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至于那一袋冰棍,每个人都抢了不止一个。后来张怀武望见夏林希,就冲她招手。
夏林希跑了过去,冰棍已经不剩几个。张怀武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你随便挑一个吧。”
这种冰棍分为七种口味,其中最受欢迎的是西瓜味,最不受欢迎的是薄荷味——那个薄荷味就好比强效绿箭口香糖,吃一点提神醒脑,吃一块辣出眼泪。
为了驱散困意,夏林希拿了薄荷味。
张怀武非常吃惊,连连称赞道:“不愧是优等生啊,这品位就是不一样!”
“我昨晚几乎一宿没睡,”夏林希道,“吃这个能打起精神。”
言罢她又祝贺他:“生日快乐,你终于年满十六岁了。”
一旁另一个男生问:“夏林希啊,你昨晚又通宵学习了?你怎么对自己这么狠啊?”
夏林希没有解释,撕开包装纸,扔进街上的垃圾桶,然后对着冰棍咬了一大口,成功引来一片吸气声。
“我说夏姐,”张怀武问,“你待会儿肚子疼怎么办?”
一语成谶。
当时他们正在上数学课,任课教师是一个有四十年教学经验的老头,两鬓花白,背有点驼,戴着一副老花镜,看东西要眯眼睛,然而讲课却能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在这样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下,很少有人注意力不集中,蒋正寒算一个,夏林希算另一个。
就连一向不听课的陈亦川,此时也听得津津有味。
夏林希来得迟,所以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她的左边是蒋正寒,斜前方是陈亦川。此时老师在黑板上写出了一道例题,大家纷纷埋头解题,没人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除了抱着笔记本的蒋正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