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川背着她,边走边说:“顾晓曼,你胖死了。”
顾晓曼没有反驳一个字,她就这么安静地听着。
9月的下旬,各大院校开始正式上课。
第一堂课在早晨八点,课程名称是《数学分析》,实际上也是高级微积分。作为数学系学生的必修课,它贯穿了四年的本科学习。
夏林希翘首以待,很早就到达了教室。她和楚秋妍坐在同一排,两人都带了一沓草稿纸。前排的陈亦川瞧见她们,凑过来问了一句:“你们暑假预习了吗?”
夏林希反问道:“为什么要预习?开学再好好努力啊。”
“夏林希,我发现你没有高中用功了,”陈亦川拿着课本,敲了敲桌子道,“我把大一的课程全部预习了一遍,期中考试你肯定考不过我。”
此话一出,引得旁边几位同学发笑。
陈亦川扫眼看过去,然后一只手揣进衣服口袋,拿着那本《数学分析》,似乎要找人单挑。
同学们步入大学以后,多少会变得成熟一点,也会比高中时代更稳重。但是陈亦川和普通人不一样,他和高中时期没什么区别。
夏林希旁观他走进男生堆里,又见他撸起袖子,几乎认定他想打架,却听见陈亦川说:“我从教材里挑出三道题,我们比赛谁先做出来,倒数第一把名字倒过来写,你们敢不敢应战?”
夏林希很想应战。
然而回想整个暑假,她不是在学驾驶,就是在和蒋正寒厮混,并没有预习课程的时间。假如她此时跑过去,相信不久以后,她就要把名字倒过来写了。
于是夏林希一声不吭。
楚秋妍与她不同,她似乎学过这门课,因此整个人兴致高涨。她摸了两张草稿纸,匆匆忙忙加入了战局。
战局中不仅有楚秋妍和陈亦川,也有无辜躺枪的徐智礼,以及闻讯赶来的魏华同学。魏华的父母都是数学教授,他的参与也使得这场比赛结果更加扑朔迷离。
魏华和陈亦川差不多高,两个人都穿着深灰色的衣服,笔直地站在第一排桌子的旁边,像是两棵深灰色的树。他们交头接耳一阵,陈亦川忽然又说:“夏林希,你过来给我们选题目,免得别人说我作弊。”
夏林希实话实说:“我看不懂题目。”
楚秋妍道:“你随便选几道课后练习,我们看着做就行了。”
话音落罢,夏林希很快跑了过去,充当一个类似于裁判的角色。
她摊开整本教科书,凭借第一眼看上去的直觉,挑中了一些比较简单的题目,以至于陈亦川嗤笑一声道:“你干嘛选这么简单的,比赛都没意思了。”
楚秋妍立刻圆场:“只有这种题目,才能考查基础。”
夏林希表示赞同。她随即抚平一张纸,交握着双手,公平公正道:“待会儿你们谁输了,就把名字写在这张纸上,带回寝室留作纪念。”
众人纷纷点头称好。
近旁有人拉开了窗帘,清晨的阳光斜照入室,刚好映出几道光圈,夏林希偏头看向室外,耳边一片写字的沙沙声。
这时候的短信提示音,就显得有一些突兀。
夏林希转过脸,瞧见陈亦川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提示:“联系人顾晓曼发来新信息。”
“你看什么?”陈亦川一把盖住手机,另一只手还在打草稿。
夏林希道:“看你的手速。”
陈亦川不以为然地笑了:“你马上就能见识到,什么叫全系最快的手速。”
可他尚未收好手机,魏华便扔开了他的笔,言简意赅道:“我写完了,对一下答案。”
魏华同学心平气和地坐着,把一张草稿纸交给了夏林希。夏林希对照书中答案,给出了这样的评价:“完全正确,连格式都一模一样。”
约莫一分钟之后,楚秋妍和另外两个男生交卷,战场上只剩下徐智礼和陈亦川。
陈亦川没有预料到是这种局面,诚然他小瞧了对手,自以为预习了教科书,就能成为他们的全系第一。然而全系第一遥不可及,独孤求败的幻想也破灭了,他只觉得万万不能输给徐智礼,否则大学四年都要在夏林希的嘲笑中度过。
他带着一股子拼劲,赶在徐智礼之前算出答案。
陈亦川提笔落罢,楚秋妍也觉得惊讶:“所以徐智礼是倒数第一吗?”
是的,这次比赛的倒数第一,正是被封为“学神”的徐智礼。
夏林希心想,她还是保持安静,不要宣布结果比较好。
即便夏林希默不作声,徐智礼仍然觉得窘迫。由于他肤色偏白,这么略微一难堪,耳根处红得很明显。
夏林希试着解围:“好像快上课了,我们先回自己的座位吧。”
“哎?夏林希,”陈亦川喊住了她,“换作是我倒数第一,你肯定不会这么好心!”
一旁的魏华同学也怂恿道:“愿赌服输。”
楚秋妍笑了一声,拽过空白的草稿纸,抢先一步写了自己的名字——当然是倒着的名字,然后把签字笔递给徐智礼:“好啦,我先写了一个,我们两个凑一对。”
夏林希差点给她鼓掌。
如此一来,徐智礼不再尴尬。他把自己的名字倒着写,位置距离楚秋妍很近,算是实现了刚才的承诺。
夏林希目睹这一切,心想她真的要好好学习了。陈亦川预习了一个暑假,竟然还是险中求胜,而徐智礼作为数学保送生,竟然沦落到面红耳赤的地步。
所以这一上午的课程,她听得很认真。
最后一堂课上,一位姓倪的教授叮嘱道:“我们系每年的毕业生,大部分都保研或者出国了,只有很少的学生直接工作。无论你们选择哪一条路,都要注重打好自己的基础。”
他笑着说:“脚踏实地,也要仰望星空。”
陈亦川接了一句:“我想好了,我要当数学家。”
倪教授站在讲台上,双手按住了桌沿:“英文里没有数学家的称谓,只有一个单词叫作Mathematician,指的是以数学为职业的人。预祝你们学有所成,成为一名职业数学人。”
楚秋妍听了这话,挨近夏林希问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将来?”她笑着解释道,“我也喜欢数学,但是没想过深造。”
夏林希“嗯”了一声,随即又问:“徐智礼呢,他想做什么?”
“他一直想创业啊,从高三就开始计划了。”
楚秋妍合上书本,与她推心置腹:“正好他爸爸的公司里,有一些相关项目是数据分析,因为几个框架都开源了,这一块的东西越来越热门。”
这一块的东西越来越热门。
夏林希听懂了这一句,就给蒋正寒发短信:“徐智礼告诉你什么时候去实习了吗?”
蒋正寒回答:“国庆节以后。”
国庆节就在近日,想来应该也不剩几天了。
她握着自己的手机,接着编辑了一条:“晚上的同学聚会,你想不想参加?”
所谓的同学聚会,指的是他们高中一帮同学,大学刚好考到了北京,彼此之间久未见面,因此有人组织了一场联谊。
楚秋妍瞥见这条消息,半开玩笑地问道:“你们的同学聚会,能带上同学的同学吗?”
“你也想去吗?”
“凑个热闹。”
这不是什么难题,因此夏林希一口答应。
傍晚七点左右,天幕完全黑透,灯盏点缀着长街,连成一条金色的线。站在高处向下望,那些奔流不息的车辆,像是一道又一道转瞬即逝的流光。
市中心的娱乐地点很多,由于本次聚会人数不少,组织者定了一个包厢。夏林希恰好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偏过脸看向楼下的立交桥。她忽然有一种感觉——其实北京和江明市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这样的高楼大厦,车来车往。
桌上摆着几桶雪碧,顾晓曼给夏林希倒了一杯,又被蒋正寒换成了矿泉水。
蒋正寒坐在夏林希的左边,她的右边只有一个手提包,顾晓曼见状,出声问了一句:“夏林希,你旁边有人吗?”
顾晓曼站在桌前,夏林希抬头看她:“有我的大学同学。”言罢,她从位置上站起来,望向四周的空位,“要不你坐另一边吧?”
张怀武许久没碰到蒋正寒,当下正在和他叙旧,听见夏林希和顾晓曼的对话,插了一句:“顾晓曼,你来我这里,我坐别的地方。”
顾晓曼闻言,依然走向了前方。
她坐到了陈亦川的旁边。
张怀武愣了愣,好像并不在意,随口问了一句:“对了,你们国庆节打算去哪里玩?”
夏林希道:“有山有水的地方。”
“那不如去桂林吧,”张怀武拍了一下桌子,有理有据地提议,“桂林山水甲天下嘛。”
蒋正寒坐在张怀武的旁边,算是离他最近的人,张怀武话音落后,蒋正寒却没有发表意见。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一眼扫过包厢的四周。
这场聚会的参与者都是大一学生,又因为他们几乎全部来自于江明一中,因此聚会进行到尾声的时候,有人离开自己的座位,站在包厢中央说了一段关于母校的话。
夏林希背对着那个人,喝了一口矿泉水,然后自言自语道:“声音有点耳熟。”
蒋正寒岔开话题道:“现在几点了?”
“晚上九点半。”夏林希低头看表,瞥了一眼包厢正中央,瞧见了神采飞扬的秦越。
作为6月高考的全市理科第一,秦越如愿以偿地踏入了顶级学府的大门,目前主修经济管理专业,将来也能更好地继承家族企业。
他成绩优异,家境富裕,为人热心又大方,常能收获同学好感。如今他站在包厢的中央,落落大方,侃侃而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非常引人注意。
嘈杂的声音渐渐安静,而在整个包厢内,唯有秦越侃侃而谈,就连楚秋妍也在看他,并且这样评价道:“这个人很能讲话啊,他是你的高中同学吗?”
“他是我们隔壁班的,”夏林希回答完毕,补充了一句,“我和他不熟。”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远处的秦越不可能听见,但是在她话音落后,秦越巧合般停了下来,眼神转向她所在的位置:“我高三那一年,关注到了隔壁班一位女生……”
蒋正寒侧过脸,目光与他对上。
秦越仍然自顾自地说:“她现在有了男朋友,不过那个人不是我,大学生活刚刚开始,各方面都很圆满,这是我唯一的遗憾。”
截至目前,秦越的发言包括了追忆高中时代、感恩母校栽培、憧憬未知的明天,以及一些感怀和缺憾,多少能激起一些共鸣。因此他说完这番话以后,在座的同学都给他鼓掌。
除了蒋正寒和夏林希。
他们两个低声交谈着,近旁的楚秋妍和张怀武也没听清,张怀武捧起汤碗吹热气,便瞧见秦越走向了这里。
秦越端着酒杯,站在蒋正寒身边道:“老同学,我敬你一杯。”
蒋正寒和他不是老同学的关系,他们两人说过的话屈指可数,高三阶段也曾有一次正面冲突,相互其实看不顺眼,当下还要碰杯共饮,像是在考验他们的演技。
或许是因为演技不够,蒋正寒并未给出回应。
蒋正寒从桌上拿了一瓶白酒,很平静地打开了瓶盖。
秦越举杯的手指一颤,杯中的矿泉水也跟着一颤,水面浮起晃荡的波纹,映着流光溢彩的灯色,像是某种价格不菲的晶石。
蒋正寒端着两个新杯子,往杯中倒满了白酒,多到快要溢出来。他把其中一杯递给了秦越,随后站起身来,两人顺理成章地碰杯之后,蒋正寒似乎和他分外熟稔:“老同学,我也敬你一杯。”
秦越笑着点头,准备放下白酒杯,重新端起矿泉水。
但被蒋正寒制止了。
蒋正寒说:“我们把酒喝光,祝愿母校人才辈出,同学友谊万古长青,大学生活蒸蒸日上。”
附近不少人听见这话,顿时给予他热烈的掌声。
夏林希拿起白酒瓶,看了一眼酒精浓度,心中陡然一惊。这瓶酒摆在桌面上,一整晚都无人问津,恐怕是因为……度数真的太高了。
她拉了拉蒋正寒的袖子,没有吸引到他的注意,却引来了秦越的目光。
秦越笑得尴尬:“我们还是大一年级的学生,用不着社会上的那一套,这一杯白酒下去,肯定不省人事了。”
大一年级的学生,不仅有高中时代的青涩,也有摆脱不掉的年轻气盛。附近同学听闻秦越的话,非但没有劝他们停酒,反而一同起哄道:“喝喝喝!感情深,一口闷!”
就连张怀武也说:“不是老同学吗,怎么不喝了呢?”
他说这话也是无心之失,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秦越面上挂不住,又找不到台阶下,更不愿意喝一杯白酒——他最终还是放下了酒杯。
秦越和蒋正寒勾肩搭背:“不喝了,敬酒都是虚的,今晚玩得开心吗?”
他语气温和,笑了一声又说:“我付钱请大家吃饭,就是想让你们吃得高兴,玩得开心。”
“付钱”两个字,似乎用了重音。
蒋正寒套用他刚才的话,也很温和地回答道:“各方面都很圆满,但是没能和你喝酒,这是我唯一的遗憾。”
秦越哑口无言,自认为遇上酒鬼。
诚然蒋正寒也不会喝酒,更没有一次性喝过一杯,但他今晚仿佛换了一个人,丝毫不惧五十二度的贵州茅台。
秦越犹豫了两秒钟,伸手端起了白酒杯。
整个包厢内,只有他们两个站着,其余同学都安静地坐着,有意无意望向这边。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注目礼,秦越最终握着杯子,一口气喝了一半,喝到一半便停了下来,涨红脸开始剧烈咳嗽。
烈酒入喉,喉咙火烧火燎,像是被酒气烫熟。
蒋正寒给秦越拍背,另一只手扶着他,顺势放下了酒杯。他表现得很有耐心,像是在对待自己的儿子,以至于秦越拽着他的衣袖,不得不接受这种帮助。
蒋正寒道:“没人催你,喝这么快?”
他说一句马后炮,秦越心中更觉窝囊。
秦越反问道:“你怎么不喝?”
陈亦川坐在对桌,目睹了事件全程,很快就大声起哄道:“蒋正寒,你也喝啊!秦越都这样了,你千万不能输啊!”
夏林希想说喝什么喝,但她抬头看向蒋正寒,却见他已经端起了杯子,她不知道要如何制止。
夏林希心中烦躁,握着自己的水杯,正准备闷下一口,却闻到了强烈的酒气。
杯子被人换过了。
她坐在这里哪儿都没去,杯中一直有矿泉水,而且是整整一杯。倘若没有近距离观察,确实不知道那是白酒还是矿泉水。
蒋正寒拿着夏林希的杯子,倒是真的喝完了水,致使秦越目瞪口呆,心头顿时疑窦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