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吹到天上去了,”徐智礼心中没底,再三叮嘱道,“你千万别给我丢人,不然我没办法面对我爸。”
徐智礼的爸爸考虑充分,不仅给了他们实习机会,还安排了前台小姐接应他们。两人进入公司正门不久之后,前台小姐笑着开口道:“你们好,请跟我来,我带你们去工程部门。”
蒋正寒很快跟上,其间也没有什么问题,他始终保持着安静,偶尔侧过脸看向附近,观望大楼内部的电子告示牌。
工程部门坐落于五楼,电梯载着他们不断上行,周围一片香水混杂的味道,和空气清新剂交错在一起,呛得徐智礼打了一个喷嚏。
前台小姐很客气地提醒道:“这里是五楼。”
话音未落,电梯门缓慢打开。
徐智礼靠近蒋正寒,传达一些内部消息:“我爸说了,那个项目组的副组长吧,是一个姓谢的技术大牛,美国加州留学回来的,能力很强就是脾气不好……”
“你在说我吗?”
电梯外站着一个人,和蒋正寒差不多高,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他穿着一件白衬衫,系了一条深色领带,双腿笔直且修长,西装裤腿严丝合缝,像是一条垂直于地面的竖线。
“我叫谢平川,英文名不重要,”那人自我介绍道,“我是DA项目组的副组长,你们遇到任何不懂的地方,都可以发邮件咨询我。”
蒋正寒刚好与他对视,两人就这么握了一个手。
电梯之外摆着巨大的盆景,其中栽种着几株滴水观音,碧绿色的叶片遮挡了办公区,除了敲击键盘的响动,还能听见低浅的交谈声。
谢平川抬手,把领带弄松了一点,一边往前走,一边和他们说道:“我不管你们和徐经理是什么关系,只要进了我的组,做事情必须按照规矩来。”
话语稍微一顿,他继而看向蒋正寒:“你今年大几了,是学数学的吗?”
“计算机专业,”蒋正寒诚实道,“今年刚上大一。”
谢平川挑眉,接着问他:“有过相关项目经验么,你会哪些编程语言,熟悉什么操作系统?”
大约是在小学二年级,蒋正寒接触了台式机。彼时家中的书房有两台电脑,装着最老式的VC++编译器,他凭着一腔好奇心,学会了简单的编程语句,又在书店买了很多的书,编写几个基于DOS窗口的游戏。
那时他看书还要查字典,网络搜索也并不方便,不过因为真的感兴趣,他的父母总是非常支持。
学完C语言还有Visual Basic,窗口拓展延伸到了图形界面,他逐渐学会了推导公式,累计的行数也越来越多。假如所学的东西是出于喜欢,就会有强大的动力支撑,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了初中,他的水平稳中有升。
初中升入高中之后,蒋正寒比从前更需要钱,刨掉在校上课的时间,他的日常空闲并不多。作为一个高中没有毕业的年轻人,他很难找到一份回报丰厚的工作,于是那时候的编程写代码,就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换钱操作。
蒋正寒回答道:“我写过Java的解释器,模拟过脚本引擎,用OpenGL编写3D游戏,高二接触数据分析……”
“你一个人完成吗?”谢平川打断他的话,兴致稍微提高了一点,“这些项目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你从网上见到的冰山一角?”
蒋正寒跟在他身后笑了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为了不被市场淘汰,这个行业里的所有人都要不断地钻研与学习,他们只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蒋正寒顿了一下,模棱两可道:“一部分是自己的想法,实现的过程借鉴开源代码。”
谢平川笑着问:“说到开源代码,你是GitHub的星级用户吗?”
蒋正寒也笑了:“我有九十颗星。”
九十颗星其实不算多,但也马马虎虎过得去,至少证明他有自己的项目,并且收获了别人的赞同。
谢平川拍了拍他的后背,似乎是一种无声的表扬。
徐智礼旁观他们两个聊天,找不到一个插入的机会。他对编程不太了解,也没有什么深入的认知,因此忍不住说了一句:“谢组长,我是数学系的,我们组里有数学系的人才吗,我能不能和他们沟通沟通?”
谢平川拉开玻璃门,还算有耐心地回答:“我们组有一个数学系的博士,你可以给他发邮件。”
谢平川外貌俊朗,衣着整齐,不过因为他气质非凡,就很有一种禁欲的意味。
蒋正寒看向前方的工作室,忽然听闻他感慨道:“我看见你,就像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
蒋正寒接话道:“你现在也很年轻。”
组内办公室均属隔间,今日组长和主管都不在,上午刚刚结束了一场会议,当下组员都在各忙各事,直到谢平川领着两个实习生进门,打断了一位职员的工作。
谢平川敲了一下桌子道:“给他们访问权限,把功能代码共享到系统上。”
在今日上午,谢平川接到主管的通知,才得知下午要来两个实习生。两人都有背景和裙带关系,算是徐经理强塞进来的人,所以谢平川心里觉得很排斥。
但在见到他们两个之后,他最初的定论改变了一点。
他的心理活动并未反映在脸上,目光依然没什么变化。徐智礼瞧见他的神色,或多或少有些忐忑,他知道自己是拼爹,所以只能尽量低调。
蒋正寒略微俯身,听见那位职员和他说:“我们是多人协作开发,平常的交流和沟通,用的都是公司内部软件。”
蒋正寒点了点头,随即又问:“实习生有公司账号吗?”
那位职员给了他一张字条:“早上就写好了,你们拿去用吧。”
蒋正寒低头的时候,发现这位职员有点眼熟——他仔细想了想,记起今天下午进入公司之前,遇到了一位抱怨公司的年轻人。
那个想在北京安家落户的年轻人,正是眼前这一位忙于公事的职员。
蒋正寒还记得,他被人称作“小郑”。
谢平川适时介绍道:“这一位是郑寻,和你们负责一个模块的同事,他是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平常也能带一带你们。”
郑寻笑着点头:“你们叫我小郑吧,大家都这么叫。”
徐智礼问:“没有英文名吗?”
“组长听不惯英文名,”郑寻答道,“中文名多顺口啊。”
徐智礼心想,郑寻口中提及的“组长”,一定不是留学归来的谢平川,毕竟谢平川只是一个副职。而郑寻刚才所说的,八成是这个项目组的正组长。
蒋正寒没有考虑这些问题,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随即打开桌上的台式机,三面显示屏将他环绕。他静坐不到一分钟,郑寻长满痘印的脸就出现在屏幕上方。
“你们先浏览项目代码,”郑寻扶高了黑框眼镜,手指抠了一下自己的痘印,“遇到什么不会的,尽快找我就行。”
徐智礼轻抽一口气,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他忍不住说:“不对吧,我不是计算机系的,为什么要看代码?”
近旁另一位职员站起来,走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
这些话没能说通他,在下午四点左右,徐智礼一个人提前走了。他没有径直走出公司,而是进入电梯上行,去楼上的行政部找他的老爸。
剩下了坚守岗位的蒋正寒。
徐智礼知道蒋正寒喜欢做技术,见到父亲以后,他也提了一句:“爸,我在工程部待不下去,我和蒋正寒不一样,那个部门更适合他。”
徐智礼的父亲坐在黑色转椅上,面前的烟灰缸里,还插着半截烟头。桌上文件被他推到一边,他向后靠了靠,随即开口问道:“怎么待不下去,谢平川和你说了什么?”
“没啊,他没说什么,爸,你甭误会,”徐智礼道,“谢平川他还可以,没有为难我们,是我不想做技术。”
他站在办公室的沙发边,指了指门外道:“行政部是搞管理的吧,我能不能在这里实习,技术和知识可以自学,管理只能靠实践啊,你说对吧,老爸?”
徐智礼的父亲觉得他言之有理,所以耐着性子回答道:“好,我把你介绍给行政主管,你在我们部门实习,我照顾你也容易。”言罢,他又多说了一句,“你要来行政部,你那个姓蒋的同学,还打算待在技术组吗?”
“是啊,”徐智礼笑道,“不过他学得再好,将来也得给我打工。”
北京的秋冬季节,天气总是格外干燥,墙角放着一台加湿器,偶尔往外溢出水蒸气,水量虽然微不足道,也能缓解室内的沉闷。
谢平川站在加湿器的旁边,距离电脑和显示屏很远。蒋正寒攒了几个问题,不知道问谁比较好,但见谢平川似乎有空,他便拿着草稿纸走向了窗边。
窗户是落地窗,面朝一条繁华的街巷。
来往行人匆匆忙忙,他们的匆忙体现在脚步上。而在写字楼内,一处格子间像是一个私人世界,里面装着静坐不动的劳劳碌碌。
蒋正寒立在谢平川身旁,两人交流了十几分钟,其间用到了纸笔和手势,随后谢平川也忙了起来,蒋正寒回归原位继续查看代码。
代码数量庞大而复杂,他觉得时间非常紧张。
这一日的傍晚,夏林希给他发短信,两人约好一起吃饭,地点选在附近的酒店。
天幕渐渐黑沉,余光缓慢收尽,路灯点亮了城市,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而在公司的停车场外,满是下班回家的职员,蒋正寒与他们不同,他站在这里等人。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夏林希出现在他的眼前。
“今天第一天实习,你感觉怎么样啊?”夏林希走近他身边,接着拉上了他的手。
她很少这么自觉。
蒋正寒回答:“还好。”
他笑着说:“为了今天的实习,我逃了下午的专业课。”
“什么专业课,C语言吗?”夏林希马上道,“你不需要上C语言,你肯定早就会了。”
秋风沿着前路吹过来,也扫荡了一整条街的落叶。
夏林希踩上一片落叶,忽然想起什么,拉开背包的拉链,从中摸出一个毛绒团子,犹豫了半晌的工夫,才开口和他说道:“我想送你一个东西。”
蒋正寒停下脚步,站在路边侧过脸看她。
夏林希略感忐忑,搓了搓那一团毛线,硬着头皮告诉他:“这是我织给你的围巾。”
为了不让夏林希失望,蒋正寒当即称赞道:“别具一格的围巾。”
言罢他就笑了,一如既往的好看。
他抬手摸了摸夏林希的头,然后从她手中接过围巾,打开之后翻看了正反面,比他的预计还要好一点。
蒋正寒牵起她的手,随即把围巾挂在了脖子上。
因为相貌和身材出众,他们两个人的回头率都很高,再加上围巾的作用,回头率也就变得更高了。
夏林希没料到这种结果。她当然知道自己手工差,但是再差也是一份心意,她想让蒋正寒感受到这一份用心……然后把围巾藏起来压箱底。
她转身站在他面前,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好了,我们把围巾收起来。”
蒋正寒没有听话。他说:“我再挂一会儿。”
“可是路人都在看我们。”
“那是羡慕的眼光。”
他说得从容淡定,听在耳边像是真的一样。
夏林希背着书包,手指伸到了他的脖子上,在她解开围巾的过程中,指尖刚好擦过他的喉结。他站在原地任她为所欲为,不过自始至终都看着她。
“你看我干什么?”夏林希问。
蒋正寒笑道:“我在想将来结婚了,你是不是也会……”
夏林希脸颊一红,虽然有一点害羞,仍然出声打断道:“是啊,我会这样。”
她以不到二十岁的年龄,揣测似乎遥不可及的婚姻,并且做出了丰富的假想:“你每天上班之前,我帮你系领带。”
你每天上班之前,我帮你系领带。
这句话像是一支笔,绘制出一整幅的蓝图。
命运如一方轮盘,生活像一场赌博,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厄运可能兜头而至,福泽也能从天而降……然而无论前方道路如何,夏林希也分外期待。
期待的前提条件是,她会和蒋正寒一同成长,心中怀揣着理想,肩上扛负着担当。作为一个即将迈入二十岁的成年人,她比从前拥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如何最大化地利用这些时间,她认为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夏林希满心都是未来的考量,蒋正寒仿佛被她传染了一般,伸手搂上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握着那一条围巾,片刻之后忽然说道:“我希望那一天来得早一点。”
虽然没说别的话,却让气氛更加微妙。
夏林希道:“我也是这么希望的,”话音落后,她接着问了一句,“等你大四毕业之后,你打算念研究生,还是留在北京工作?”
蒋正寒顿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没有想好。”
夏林希马上圆场:“毕竟现在才大一,谈这个有些早了。”
“不早了,时间过得很快,”蒋正寒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决定权在你身上,假如你毕业出国……”
夏林希没等他说完,拉住他的袖子道:“我们专业有不少人出国,但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
“为什么?”
“因为不想离家太远。”
夏林希自欺欺人,几乎都要当真了。
然而事实的真相是,她没办法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和他之间相隔一整个太平洋。
时钟仍在行走,夜幕悄然降临,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划破一条长街的静谧。他们两个人走走停停,也在断断续续地聊天,其间夏林希接了一个电话,来电显示是她的妈妈。
夏林希预定了酒店。她抬头向前方望去,已经看到了醒目的招牌,手机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她不得不停下脚步,站在蒋正寒身边道:“有什么事吗?”
“怎么和妈妈说话呢,”夏林希的母亲回答,“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学校的功课难不难,你这时候在干什么呢?”
耳边一片汽车鸣笛,夏林希心中有鬼,说话也没有底气:“专业课非常难,和高中完全不一样,我学得有一点吃力。”
她妈妈没有被绕晕,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你在哪儿呢,学校里有这么吵?”
“我在街上,”夏林希道,“为了买书。”
因为这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她的心情瞬间七上八下。她今晚不仅预定了一顿晚餐,而且开好了一间房——当然不是为了做别的事,而是为了写完她的数学作业。
国庆长假一共七天,她积攒了不少作业,课后习题都是未完待续,明天开学就要检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