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以善止恶,而不是以恶止恶。学会与人相处,是一场自我的修行,看开困厄与不平,爱永远比恨更长久。
当前这一刻,蒋正寒握着自己的手机,坐在寝室里查阅资料。与夏林希相同的一点是,他没有和任何人提及昨晚,他们不约而同地守口如瓶。
时值10月中旬,秋高气爽,阳台的门打开了一半,阵阵凉风从外面灌入。
他身后的一位室友问:“正哥,你昨晚去哪儿了,怎么一夜没回来?我们挺担心你的。”
“手机没电了,”蒋正寒解释道,“没接到你们的电话。”
这样一个答案,乍一听合情合理,但其实避开了疑问。
上铺的段宁躺了一会儿,随即一手撑起侧身,发出一阵低笑道:“蒋正寒,你小子可以啊,一晚上不回来,是去泡妞了吧?”
蒋正寒手指一顿。
他脑中回顾着昨晚,表面上仍然镇定道:“你说昨天晚上吗?我为了推导公式,学到了凌晨一点。”
段宁嗤笑一声道:“哦,我收回刚才的话,我高估你了。”
因为某种难以言明的骄傲感,段宁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烟,然后把烟塞进嘴巴里,背靠着一堵墙开口道:“哥几个都是雏儿吧,有兴趣听我的经验吗?”
蒋正寒已经不是了,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除了段宁和蒋正寒之外,寝室里还有其他两位同学。他们听见段宁的那句话,马上出声附和道:“段哥给我们讲一讲呗。”
“是啊段哥,我们洗耳恭听。”
段宁给自己点烟,兴致盎然道:“我高中的那个圈子,基本都是富二代,哥们儿出去泡个妞,比吃一顿饭还容易。”
他说:“我们男人图的是什么——新鲜感。女朋友就是你的玩具,过一段时间必须换一个,哥今天教你们一招……”
蒋正寒打断道:“你的经验是追求新鲜感,还是介绍女朋友?”他挑明道,“留着自己用,不一定适合别人。”
他一边分心说话,一边写着代码,手指敲击键盘,发出连续的声响。
“蒋正寒,我说一句实话,”段宁伸展着一双长腿,吐了一口烟圈道,“你不趁着年轻力壮,睡上几个漂亮妹子,大学四年都白念了。”
晌午的阳光一片大好,寝室里却陷入沉寂。
没过多久,同寝室的周云飞说:“段哥,我是农村来的,思想比较保守,我不想要几个妹子,会被家里人打断腿的,我要一个姑娘就够了,将来娶回家当老婆。”
钱辰也接了一句:“大学是一个成长的地方,不是让你到处鬼混的,你花时间去钓妹子,不如敞开心扉和人交朋友啊。”
这一番谈话的背后,伴随着键盘的响动,以及写字的沙沙声。这种气氛可以传染,因此不久之后,周云飞拿出了教材,开始预习C语言课本,钱辰则掏出耳机,专注于他的英语听力。
段宁掐灭了手上的烟头,觉得自己和这个寝室格格不入。
他掀开一旁的被子,爬下床站了一会儿,最终立在蒋正寒的身后,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
“你小子在搞什么呢?”段宁问道,“这是我们的课堂作业?”
蒋正寒道:“实习作业。”
他面对着满屏的代码,正在查找错的位置,同时注意着当前时间——等到下午一点四十,他就应该动身去上班了。
段宁眯眼看向屏幕,喉咙里滚出一声笑:“你真有本事啊,难怪对妹子没兴趣,原来是个玩技术的。”
蒋正寒没有反驳,顺着他的话说:“你也来玩一把技术,或许还能保持兴趣。”
段宁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话中带着一股烟味:“兄弟,你这么厉害,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蒋正寒尚未回答,段宁便自言自语道:“我的笔记本被人黑了,重装系统也没有用……”
这件事困扰他很久,此时终于吐露出来,绷紧的心弦放松不少。
秋日的下午,四周格外宁静,键盘的声音停止,蒋正寒扣上了电脑。他一手拎起书包,给出一个承诺道:“我今晚回来以后,帮你修笔记本。”
“好兄弟,你听我说一句,”段宁见他要走,连忙和他解释道,“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到底是谁在背后整我?”
不过片刻工夫,段宁就和蒋正寒称兄道弟,还伸手搭在他的背上,仿佛是老熟人的交情。
恰在此时,蒋正寒的手机响了。
他左手提着书包,右手握紧了手机,偏头看向段宁道:“我接一个电话。”言罢,他离开了寝室,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段宁目送他远去,心想电话的另一边,兴许是蒋正寒的女朋友。
段宁不愧是风流倜傥的“段王爷”,他这一番猜测十分准确,蒋正寒接到了夏林希的电话,他停步立在一栋宿舍楼下,听见夏林希和他说:“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她睡了不到一个小时,此刻仍然有一点困,嗓音比平常软了很多,成功勾起蒋正寒的回忆。
有关昨天晚上的回忆。
他反问道:“你几点有空,想去哪里?”
夏林希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才接了一句:“晚上八点以后,我有充足的时间,”她说完这一句话,很快又补充道:“我们去图书馆自习吧,你们学校的空位置多吗?”
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这种出人意料的安排,很符合夏林希一贯的作风。
蒋正寒并未犹豫,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夏林希的期中考试快到了,她需要时间复习课本,与此同时,蒋正寒的考试也在迫近。他不仅需要面对学校的考试,还要参加公司的第一轮考核。
他这一日来到公司之后,见到了部门主管。主管的年纪在四十岁以上,姓曹,因此被大家称作“曹主管”。
曹主管听了谢平川的话,对新来的蒋正寒多有厚待。不仅亲自介绍了业务流程,而且为他讲解了系统分工,最终拿出一份实习生合同,指着上面的条条框框道:“我长话短说,你再看看规则,实习期一共六个月,税后月薪是五千,如果有额外的贡献,还会有相应的奖励。”
合同拟定得相对完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曹主管没等多久,蒋正寒就签了字。
曹主管满意一笑,接着描绘蓝图道:“我们公司的总部在洛杉矶,将来如果有合适的机会,也要选派人才去总部学习,你要是在北京待得烦了……”
蒋正寒也笑道:“北京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他拿起自己的合同,又和主管道了一声谢,重新走回了项目组的位置。
郑寻因为出门接水,听见了他们的交谈。
公司的数据分析组成立不久,待遇和氛围相对比较好,迄今为止没有招收实习生。那些劳动密集型,又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都是郑寻和另一位同事在做。
出于这个原因,蒋正寒和徐智礼到来的第一天,副组长把他们交给了郑寻,因为对他们不抱任何期待。
然而蒋正寒出现之后,与副组长相谈甚欢,他没有展示出任何工作成果,就吸引了副组长的注意力。
蒋正寒刚开始实习,不能负责某一个模块,需要浏览文档和项目源码,遇见不懂的地方,还要请教同组的郑寻。
他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研究编程长达十年,积攒了不少项目经验,多次在网上与人合作,混他自己的交际圈。正因为此,他展现出来的操作能力,和他的实际年龄严重不符。
他看得太快了。
“小蒋,你有没有搞错?”郑寻忍不住说,“这一部分你不能看,明白什么是清洗算法吗?”
蒋正寒坐在他的位置上,抬头看向郑寻。
他刚来的那天,郑寻自称为“小郑”,但是此时此刻,组长与副组长不在旁边,郑寻就丧失了耐性。
蒋正寒道:“每种数据都有不同的流程,你说的清洗算法是哪一种?”他同时打开了三台显示屏,其中一个还包括了编译器,但他现在分明没有任务,其实不应该编写代码。
组内使用的清洗算法,少说也有一百多种。郑寻当然不会让他解释,为了挫一挫蒋正寒的锐气,郑寻把自己的工作任务分给了他。
他们业内有一句话,叫作:人工智能,有多少人工,就有多少智能。人工智能少不了大数据的支撑,数据分析更是重中之重,而在数据分析领域,百分之八十的任务量,都集中在数据清洗之上。
数据清洗是一个累活,郑寻做得满腹牢骚。
蒋正寒接管了他的任务,一整个下午没再说话。
直到这一天临走之前,他给谢平川发了一封邮件,其中包含了下午的进展,以及目前遇到的问题。
作为本组的副组长,谢平川可谓兢兢业业,他很快就回复道:“你来我的办公室一趟。”
蒋正寒独自去了。
办公室内宽敞透亮,窗前摆满了盆栽,书架上堆积着期刊——除了期刊以外,还有《健身指南》之类的书。
谢平川一共沏了两杯茶,并且把其中一杯递给了蒋正寒。
他问:“你从前接触过数据分析吗?”
四周没有别人,蒋正寒端过茶杯道:“去年得过一次金奖。”
“你老家在哪里?”
“江明市。”
“哦,我知道了,”谢平川捧着一杯新茶,落座在了老藤椅上,“学我们这行的,最好能有天赋,你在这方面不差,甚至非常出色。”
他衣领处挂着工牌,面上依然不苟言笑,语气却放缓了很多,“从明天开始,我给你分派正式的任务,你每天向我汇报进展,每周参加组会的讨论,月末进行相应的考核。”
谢平川道:“我相信你的能力,期待你的表现。”
蒋正寒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谢平川站起身,顺口说了一句:“能者多劳,你的实习期虽然辛苦,但是一定有等价的回报。”
蒋正寒不怕辛苦,也不求回报,他只想走得更远。
于是在实习的第二天,他加班到了晚上七点。本公司实行弹性制度,从来不提倡加班,但是对于技术组的成员而言,加班加点都是寻常事。
公司的食堂在四楼,吃完饭将近七点一刻。同组的前辈们还在聊天,当前的气氛格外融洽。蒋正寒偶尔说两句话,因为他态度温和有礼貌,不少同事愿意为他答疑解惑。
然而在蒋正寒临走之前,郑寻隆重介绍了他,说他是本组第一个实习生,今年刚刚上大学,就让谢平川另眼相看,又让曹主管赞不绝口,希望大家能多多栽培他。
另一个女同事立刻笑道:“小郑,不用你说啊,我们肯定要照顾小蒋,小蒋你今年多大了,领导这么器重你……”
郑寻出声打断道:“是的是的,领导非常器重小蒋。”
蒋正寒笑着回话道:“我和各位前辈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郑寻前辈不仅负责数据清洗,还负责引导实习生,更受我们领导的器重。”
为了赶在八点之前返校,蒋正寒与同组前辈告别,郑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忘嘱咐一句:“明天早点来公司,我们一起开展进度。”
此刻,蒋正寒心里没有郑寻的进度,只有图书馆里的夏林希。
他提前十分钟守在门口,远远望见夏林希走近,很快走到了他的身边。周围都是本校的学生,大庭广众之下,他只能牵过她的手,然后顺理成章地握紧。
“我睡了一个下午,到了五点才起床,”夏林希开口道,“楚秋妍参加了艺术团,有一个钢琴独奏的表演,我去给她捧场了……”
她讲完钢琴演出,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因此发问道:“你今天补觉了吗?”
蒋正寒如实道:“没有时间,”他把话题转回了上文,“楚秋妍加入艺术团,你选择了什么社团?”
“我选了推理协会,”夏林希脚步一停,抬头看他,“你昨晚睡了多久?你不应该上自习,应该回寝室休息啊。”
蒋正寒笑了一声道:“寝室里没有你。”
夏林希拉着他往东走,通往男生宿舍的方向,但是蒋正寒并未顺从,他说:“自习两小时,我们再回去,”言罢又说得合情合理,“室友都在宿舍,现在回寝室,也睡不了觉。”
夏林希立刻道:“我现在定房间,可以去附近的宾馆睡觉。”
夜晚八点的校园,街边灯光明灭,操场上有人起哄,人群围成了一个圈。
夏林希被吸引了注意力,侧过脸望向操场,同时听见蒋正寒说道:“假如我们去了宾馆,我会和昨晚一样。”
他说出了真实想法,却让夏林希耳根红透。
“你不要这么想,我没有那个意思,”夏林希道,“我听徐智礼说,你开始正式实习了,一天到晚那么忙……”她顿了一下,轻声道,“我有一点心疼你。”
蒋正寒笑着说:“嗯,我知道。”
他松开了她的手,继而搂上她的肩膀:“实习期六个月,明年4月就结束了。徐智礼和我不在一个组,他转方向去了人事部。”
“人事部?”夏林希问,“因为人事部待遇更好吗,你的实习月薪是多少?”
蒋正寒道:“五千元人民币。”
言罢,他又在心里想,实习期六个月,税后月薪五千。结束之后净赚三万,远不及北京一平方米的房价。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需要钱。迈入大学之后,这种诉求比以往更强烈,没有经济实力作为支撑,他和夏林希的未来大概寸步难行。
蒋正寒考虑到了这一点,不过夏林希对此一无所知。她拉着他的手晃了晃,站的位置离他更近:“我认识一个计算机系的学姐,她在一家很大的互联网公司实习,税后的月薪好像是四千。”
蒋正寒没有回答,只是低声笑了笑。
当空明月照着他们,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融入了月下的树荫,夏林希抬脚踩在上面,牵着蒋正寒往前走,势要将他拉回宿舍。
男生宿舍毗邻一方操场,从中传来一阵吉他声,伴随着抑扬顿挫的和弦,周围不断有人鼓掌喝彩。
夏林希心中好奇,忍不住走了过去,蒋正寒陪在她身边,目光也落在了前方。
透过厚实的人墙,可以瞧见一位瘦高的男生,他正抱着一把古典吉他,弹出一串好听的前奏。乐声流畅如泉水泠泠,顷刻间盈满了整个操场,他用了不少复杂的指法,技艺堪称炉火纯青,引得周围女生赞叹不已。
与此同时,也有别的男生说:“大晚上一个人来操场装逼,这人是不是计算机系的?”
这名男生料事如神。那一名装逼的吉他手,不仅是计算机系的学生,也是蒋正寒的室友——喜好抽烟与泡妞的段宁同学。
段宁弹吉他的时候,终于不像一个痞子,而像一个诉诸心事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