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旁坐着一个微胖的姑娘,姑娘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两颊生着浅褐色的雀斑,眼中满是少年和吉他,同样也是计算机系的学生。
蒋正寒记得她的名字,似乎是叫柯小玉。
柯小玉和蒋正寒同班,不过因为蒋正寒经常逃课,班上同学几乎见不到他。久而久之,蒋正寒在众人的视线中淡出,变成了一个有影无踪的神话,也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柯小玉不是这样的风云人物,她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从来没有受到过关注。但是今晚和平常不同,段宁弹完一首曲子之后,柯小玉忽然站了起来,挺直腰杆立在台阶上,大声告白道:“段宁,你弹得真好!”
段宁没用正眼瞧她。
他不会在意这样的姑娘。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呢?简而言之,就是肤白貌美,风姿绰约。
柯小玉完全不符合这个标准。
段宁一手按在吉他弦上,目光聚焦于周围的人群,没过多久,他一眼看中了夏林希。
但是夏林希身旁还有蒋正寒。蒋正寒搂住了她的肩膀,两人的关系不能更明显,段宁瞬间失去了兴趣。他把蒋正寒当朋友,朋友的女朋友,就是另一个星球的人,他一直深信这个道理。
段宁提包站起来,拎着自己的吉他,穿越拥挤的人群,走向了蒋正寒。
夏林希问道:“你认识他?”
“他叫段宁,”蒋正寒介绍道,“我的室友之一。”
夏林希点头:“你们开学的时候,我好像没有见到他。”
“因为开学那一天,我来得比较迟,”段宁背起了吉他,唇角一挑笑着道,“蒋正寒,这是你的女朋友吧?不错啊,这么漂亮。”言罢他又说,“我可不是在恭维你。”
夏林希道:“你是在恭维蒋正寒的眼光好。”
蒋正寒一手揣进衣服口袋,另一只手仍然搂着夏林希:“还有运气好。”
段宁笑道:“你们两个,妇唱夫随啊。”
三个人寒暄一阵,操场上的群众也散了。天边星光闪烁,夜空无尽延伸,周围一切归于平静,留下一片片单薄的影子,属于几个夜跑的学生。
蒋正寒转身走出操场,夏林希跟在他的左边,段宁换了一个位置,步行于蒋正寒的右侧。
“你这个点回来,是为了给我修电脑吗?”段宁笑出了声,与蒋正寒勾肩搭背,“兄弟,你真够意思,改天我请你吃饭,全聚德的烤鸭全席,你赏不赏脸?”
段宁话音落后,蒋正寒才想起修电脑的事。
背包里装着一台笔记本,段宁一手将它提起,交给了蒋正寒。
“除了修好笔记本,还要找到攻击的人,”蒋正寒接过他的背包,同他约定了一个期限,“至少需要一个月。”
“那没问题啊,一年都行,”段宁低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夏林希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于是这一日分别的时候,她站在蒋正寒的角度,思考着一个问题:“如果他招惹了黑客,会不会把你牵扯进去?”
此刻,段宁已经迈入了宿舍楼。
而在男生宿舍门口,一处靠近花坛的位置,树叶挡住了两个人,蒋正寒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那不是黑客的手法,是一个单纯的恶作剧。”
夏林希道:“你过来一点,我还有话对你说。”
她是真的有话要问,不过蒋正寒未解其意。
在他们感情发展的过程中,每当夏林希说“你过来一点”,蒋正寒俯身靠近的时候,她都会趁机亲他一下,几乎没有一次例外。
为了获取主动权,蒋正寒一手拎着书包,另一只手搂上她的腰。他正准备低头吻她,就被夏林希捂住了眼睛,听见她低声道:“年底我妈妈要来北京开会,她不知道我们的事情,要在北京待上一个月,所以今年的12月,我要在图书馆埋头学习。”
夏林希说得拐弯抹角,传达的意思却很明确。
她的母亲要来北京,下榻的宾馆位于五道口附近。年末的会议集中在上午,每天下午和晚上,她妈妈都有充足的时间,用来陪伴自己的女儿。
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夏林希打算闭门不出。
蒋正寒拉开她的手,与她对视了半晌,最终仍然笑道:“12月是考试月,你专心复习。”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向父母坦白,也没有强求一个合理的解释,完全顺从了夏林希的意思。这样的反应十分冷静,夏林希的感觉却很微妙。
晚上九点左右,她回到了自己的学校。
图书馆没心思去了,她坐在寝室里自习。老师讲课非常快,留下了若干疑难点,数学专业并不简单,它就像一个滚烫的熔炉,不断地烧掉学生的时间。
与从前一样,夏林希在做题的时候,内心最为空旷安宁。假如心境是一方湖泊,那它此时必定风平浪静。
楚秋妍搬了一把凳子,挪到了夏林希的旁边。
桌前摆了两盏灯,她们两个一起学习,遇到不懂的题目,双方会仔细地讨论。楚秋妍将知识点融会贯通,对夏林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夏林希摊开笔记本道:“经过了今天晚上,我的期中考试不会挂科了。”
“太谦虚了,”楚秋妍笑道,“你是一个会心算的人,只要明白了原理,做题肯定比谁都快。”
楚秋妍傍晚参加钢琴演出,至今还没有卸妆。她的五官轮廓很好,化妆之后相当出彩,不过头发上绑着皮筋,她稍微动了一下脑袋,那根皮筋就崩开了。
夏林希见状,从旁边的柜子上拿了一条发圈。
寝室里充满了英语对话声——不远处的庄菲正在听磁带,她抱着一个老式的录音机,一句又一句地跟读,那一股不服输的认真劲,说到底也很让人佩服。
她表面上正在背英语,其实也在关注楚秋妍。庄菲略微侧过身子,眼角余光看向了她们。
只见夏林希握着梳子,正在给楚秋妍梳头发,她的手法相当轻柔,说话的嗓音也好听:“你喜欢扎高辫子,还是低一点的?”
楚秋妍敲了敲桌子,轻笑一声道:“只要是你扎的,怎么样都好看啊。”
夏林希就随便选了一个位置,然后帮她绑好了发圈。
“你会盘头发吗?”楚秋妍又问,“我在微博上看到一种盘头发的方法,拍出来特别好看……”
夏林希弯腰靠近她:“什么样子的?我来试一试。”
楚秋妍打开手机,随即翻出了相册,夏林希依照步骤分解,完整地再现了盘发。她用手机拍好照片,反馈一般递给楚秋妍。
楚秋妍干脆站起来,拉着夏林希说:“我也给你盘一次。”
她们两个玩了很久,最后都有一些手酸。
楚秋妍回到她的柜子前,从中拿出了两瓶蓝莓汁。饮料的产地是加拿大,包装上贴着进口标识,她把一瓶给了夏林希,拆开另一瓶自己喝了。
“我想减肥的,”楚秋妍边喝边说,“但是没有自制力,一到晚上就很饿。”
夏林希拧开她的果汁,同样喝了一小口,但她脖子仰得太高,不小心呛了一下,因此连续咳嗽几声,楚秋妍搂着她的肩膀,为她拍背。
好像她们两个人才是室友,庄菲独自一人待在僻静的外围。
她并不能忍受这样的忽视。
“你们没看见我在听英语吗?”庄菲放下录音机,椅子拖出了巨大的声响,“你们两个烦死了,没有一分钟闭嘴,鸡都比你们安静,你们还不如两只鸡!”
庄菲所说的“鸡”,确实是两只脚的动物。
但在夏林希和楚秋妍听来,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
除了她们三个人以外,寝室里还有一个李莎莎,此时的李莎莎坐在床上,正在全心全意地关注美剧。她戴着一副耳机,调大了电脑的声音,不想参与这一场纷争。
李莎莎置身事外,夏林希却是局中人。
她偏过头看向庄菲,问道:“你的英语磁带,不比我们更吵?”
楚秋妍接话道:“别这么说,也许那个录音机不能插耳机,她有心无力。”
楚秋妍的这一句话,好比一把刀子,扎入了庄菲的心口。
人们把大学称为象牙塔,指代一个孕育理想的胜地,然而剖开现实之后,日常生活充满了柴米油盐和鸡毛蒜皮。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衣食住行,每一项都倚仗于金钱的供养。
夏林希和楚秋妍不用为此烦心,但是庄菲与她们两个人不一样。她一台录音机用了十年,至今没碰过智能手机,恼羞成怒之下,她把桌面的东西全部摔到了地上。
为什么要有贫富差距?!她简直嫉妒得发疯,心中烧起一把大火,燎原之势遍布全身。
成绩好的学生通常有共同的特质,比如他们多半聪明、争强好胜、自制力过人。庄菲拥有后两种属性,她处于一种自陷囹圄的状态。
“你今年十八岁了,”夏林希道,“你是一个成年人,别像八岁的孩子,把东西扔在地上。”
在寝室的中央,遍布教材和笔记本,还有一台录音机。录音机年久失修,按钮都褪色了,夏林希低头打量,终归决定退让一步。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她心中忖量了很多,自觉态度不够温和,因此缓慢弯下腰,捡起录音机,放在了庄菲的桌上。
庄菲站起来,反手扇了她一巴掌。
声音之大,响彻房间。
夏林希从小到大,生平第一次被人打。
父母对她限制严格,列了不少条条框框,但是教育建立在口头上,从来没有动用过武力。她倾向于和人讲道理,也曾经和同学吵过架,双方针锋相对,甚至引来了老师。
老师让她们看一本有关宽容的书。
书中警戒人们:要以善止恶,而不是以恶止恶。学会与人相处,是一场自我修行,看开困厄与不平,爱永远比恨更长久。
夏林希年轻气盛,达不到这样的高度。
或许等她五十岁了,她才能有超脱的心境。如今她不满二十岁,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狠狠踹了回去,踢在庄菲的肚子上,伴随着椅子摔倒的重响。
庄菲猝不及防,腹部火辣辣地剧痛,趋于惯性趴在地上,冷不防又被踹了一脚。她梗着脖子站起来,整张脸红得像灯笼,伸手就要拉扯夏林希的头发,却被楚秋妍一个反剪按在桌边。
“一个大学生,竟然动手打人,”楚秋妍开口道,“你太过分了。”
庄菲死命地挣扎,同时大声喊道:“夏林希她踹我,她踹了我!”一边说话一边扭动,很像一条田地里的蠕虫。
夏林希难以冷静。
假如当下楚秋妍不在场,局面恐怕会无法控制。夏林希没有挨打的经验,也没想过会发生什么,她之所以踢出那两脚,完全是因为气愤难平。
她讨厌暴力和打架,却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耳光,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她低声问道:“你听说过轰动全国的朱令案吗?还有今年4月的复旦投毒案,成绩优异的学生谋害室友,自毁前程一辈子受人唾骂。”
庄菲咬紧牙关,双眼通红。
夏林希接着问她:“你读了十几年的书,就是为了和我打架?”
“是你们先惹我的!”庄菲眼中含泪,尖叫一般吼道,“我要去保卫部,告发你们两个败类……”
夏林希打断道:“先动手的人是你,李莎莎也能做证。我们学校管理严格,你会得到警告处分,然后记入电子档案,毕业找不到工作,大学四年都白读了。”
她披上一件外套,语气没什么变化:“要去保卫部吗?我和你一起去,讲明白前因后果,等待学校的裁判。”
庄菲按着桌子,身体有些打战。
不是因为她服软,而是因为她怕了。
她说:“你们威胁我,看不起我,我不去保卫部,我要找辅导员。”
夏林希冷声回答:“好,别忘了和辅导员说,我帮你捡录音机,你打了我一耳光。”
庄菲回头瞪了她一眼。
楚秋妍松开手,站在庄菲的背后:“别再折腾了好吗?你有空多认识几个校友,在任何方面都能发现比你强的人,如果你自己看不起自己,所有人都可以看不起你。”
庄菲闷不吭声,低头收拾书包。她把笔记本塞进去,一手拎包,转身跑出了寝室。
她的眼泪落在椅子上,像是洒了几滴自来水。
夏林希走过去关门,对着门后的镜子一照,发现自己半张脸肿了——单打独斗少有赢家,通常是两败俱伤。
她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用湿毛巾贴在脸上冷敷,但是楚秋妍打断了她,走过来说:“你现在去拿手机,给自己拍一张照片,如果庄菲找辅导员告状,你手上也有证据。”
夏林希依言照做。
楚秋妍心有余怒,她平常很少生气,一生气就要吃东西。所以寝室熄灯之后,楚秋妍还在吃薯片,同时给夏林希发微信:“我计划去保卫部,给庄菲记一次过。”
夏林希回答:“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给她留一点余地。”
这并不是她的真实想法。
她一共踹了庄菲两脚,叙述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变成一次打架斗殴。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之间,存在一条摸不清的界限,距离开学还不到三个月,她有意避开正面冲突。
回顾刚才的反应,她还是不够理智,也不够冷静,下脚的时候没轻没重,仿佛一个被逼急的泼妇。如果没有楚秋妍按住庄菲,那她们两个肯定会打起来。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执,她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忍不下那口气,也免不了心烦意乱。
夜里接近十二点,她怀抱枕头睡着了,次日一早,七点起床,脸上的浮肿完全消退,一切又好像恢复了原状。
庄菲没有找辅导员,也没有去保卫部,她依然和整个寝室不合,几乎一天到晚泡在图书馆。
11月悄然来临,也捎带了一场期中考试。
楚秋妍没怎么复习,考前一整天都在玩手机,然而成绩出来以后,她却是全科满分。夏林希和李莎莎差不多,分数徘徊在八十与九十的区间内,虽然算不上震撼,却也是学霸的范畴。
唯独一个庄菲,两门不到七十分,还有一门不及格。
夏林希对庄菲漠不关心,比起这一位室友,她更关注时间的行走。眼看12月即将到来,她的母亲也要抵达北京,和蒋正寒的相处机会越来越少,因此她规划了每一天的安排。
11月的某个傍晚,她在蒋正寒的学校里,和他一起去食堂吃饭。北京的冬天刮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般,她把围巾往上拉了一点,接着打了一个喷嚏。
蒋正寒侧过脸看她,伸出一只手将她搂紧。
“你实习了一个多月,”夏林希问,“心里有什么感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