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他低声补充道,“百年如一日。”
夏林希一觉醒来,是第二天的清晨。
蒋正寒准备出门了,不过在他离开之前,他走进卧室看了一眼,瞧见夏林希已经醒了,他上前一步和她说道:“今晚别等我吃饭,我迟一点回来。”
夏林希坐在床上,仰起脸望着他。
蒋正寒伸出双手,顺便捏了捏她的脸:“你要是觉得困,再睡几个小时。”他这句话刚说出口,夏林希便应声点头。
然而蒋正寒外出上班以后,夏林希立刻换好了衣服。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吃完早饭没几分钟,径直赶向那个辅导机构。
当天早上八点整,第一堂课开始了。
这是一节高考语文课,在座一共三十个学生,其中又以男同学居多——青春期的男孩子,心里多少有点躁动,再加上整个班级有不少人,因此夏林希的身影一出现,后排就有几个男生起哄。
他们如同开玩笑一般,充满调侃地喊道:“夏老师!”
“不用喊了,我在这里,”夏林希回答道,“如果你们不想上课,完全可以直接出去,”她一手扶住讲台,一手打开电脑和投影仪,“今天主讲高考阅读第一部分,对各位提高分数有很大帮助……”
底下有人窃窃私语。
夏林希停顿片刻,说出了一句实话:“我当年高考的时候,语文考了一百四十分,平常的期中和模拟,从没低于一百三十分,”她翻开教案,接着鼓励道,“你们继续努力,一定能保持高分。”
话音未落,最后一排的男生举起手,夏林希还没有叫他的名字,他便笑嘻嘻地开口道:“夏老师,分数考得像你一样高,还不是要来给人补课?”
他吊儿郎当地笑着问:“夏老师,你给我们讲讲这是为什么呗?”
不知是谁笑了一声,其他同学也跟着笑了。
学生时代的开怀大笑,可能并不是因为有趣,而是因为别人都笑了,你也不能面无表情。于是在整个教室里,唯独夏林希没有表情。
夏林希道:“等你的分数高到一定境界,你也不需要听我讲课了,”她用手指敲响了黑板,语声跟着放缓了一点,“如果我们是一对一的课,你说什么都没关系,教室里还有别的同学,不要耽误他们的时间。”
言罢,她继续讲课。
从表面上看起来,夏林希年纪不大,却有一种低气压,勉强镇住了场子。她并不是冷静自若,只是实在太忙了,教完语文又上数学,没有时间考虑其他。
好不容易结束半天的课,忙到中午才有空休息,她跟着几位高中组的同事,一起去了楼下的沙县小吃。
几位同事之中,也有夏林希的熟人——曾经的室友庄菲。
庄菲初见夏林希,惊讶都写在了脸上,别的同事问了一句:“小庄啊,夏林希和你一个学校,还和你一个专业呢,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一旁又有同事插嘴:“虽然说小夏很年轻,但她的课教得蛮好的,昨儿个刚上课第一天,就有家长打电话感谢……”
同事的话尚未说完,庄菲就绷紧了脸,一口咬定道:“我不认识她。”
“没事啊,你们今天就认识了,”同事兴致勃勃道,“小夏一个人要教两门课,比我们都忙。”
庄菲瘪着嘴道:“也比我们挣得多。”
沙县小吃生意很好,店内坐满了附近的白领,老板忙得不可开交。夏林希和同事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每个人都随便点了一份主食。不过今天的庄菲和往常不同,她在点过一道沙县拌面之后,又多要了两盘米冻糕。
“我请你们吃米冻糕,”庄菲主动开口道,“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她交握着双手,不自觉地抖腿,心里有点紧张,更多的是期待——这是她兼职以来,第一次请人吃饭。
她身旁坐着一位大姐,也是经常帮她的同事。那大姐听到庄菲的话,分外热情地笑道:“小庄,不用了,刚刚小夏说了,我们这一顿饭,全部是她请。”
果不其然,小夏去了柜台,已经掏钱结账。
夏林希回来的时候,没有和庄菲打招呼,庄菲也仿佛不认识她,两人都把对方当空气。然而归根结底,庄菲吃这一顿饭的钱,还是夏林希付的。
当天午饭过后,他们重回工作岗位。
直到日影西斜,天气依旧燥热,窗外蝉鸣阵阵,室内书声琅琅。公司门口扬起尘土,来往行人络绎不绝……由于到了放学的点,不少家长开车来接。
夏林希上完最后一堂课,只想找一把椅子坐下来。
哪怕不说别的,光是从早到晚,站上八个小时,其实也很累了。但她不光要站,还要不停地讲话,抄写板书讲解题目,仿佛是在打仗一样。
她静坐了一会儿,一手托着腮帮子,看向外面的风景。
天光渐暗,云朵沉浮,绯红霞色掩映着城市,满街都是汽车和人流。
周围的同事陆续走了,又忽然有人来喊她:“夏林希,夏林希在吗?有学生家长找你,你快来接待室吧,就是二楼那个,我们主管也在呢。”
夏林希站起身道:“有什么事吗?”
“哎,还有谁没走啊?”这位同事没有回答夏林希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地催促他们道,“都来接待室吧,我看那学生家长啊,气势汹汹的。”
话音刚落,办公室里出来了几个人,跟着去了公司的二楼。
他们尚未跨进正门,便听见一声声质疑:“我是你们的老客户,我舅舅是你们的股东之一,为了给我儿子补习,我前后花了多少钱啊?”
主管赔着笑说:“太对不起您了,赵同学报名的时候,我不知道您是家长。”
谈话进行到这里,接待室的玻璃门开启。
夏林希第一个进门,目光落到了客厅——她看见主管一身休闲打扮,脸上带着一副谄媚的笑。而在主管的斜对面,坐了一个中年妇女,态度很强势的样子。
“这就是夏老师吧?”那位妇女自我介绍道,“我是赵同学的妈妈,今天放学接他回家。”
夏林希马上说:“您好。”
语毕,夏林希想了一下,那位被提到的赵同学,大概就是早晨语文课上,坐在最后一排的男孩子。
她还没明白前因后果,就听到对方的妈妈说:“夏老师,你最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儿子告诉我,你上课的时候让他出去,还说要是他的分数足够高,根本不用听你讲课?”
她这句话刚抛出来,接待室就陷入了沉寂。
宽敞的接待室内,摆放了四座沙发,一张玻璃茶几,地上铺了软毯,走路没有声音。
夕阳余光照进窗户,镀上一层斑斓剪影,夏林希径直走过来,站在窗户旁边,也离学生家长很近:“对不起,您可以问一问别的学生,我当时并不是那个意思。”
主管在一旁帮腔道:“是啊,赵女士,我们的夏老师,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她的素质一定过关。”
“我管你是哪里的学生?”赵女士撇开了手提包,“还有啊,我儿子的手机里,存了很多夏老师的照片,都是今天上课拍的,没有一张和学习有关……”
她伸出一根手指,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指向一旁的夏林希:“这样吧,我就坐在这里,你给我一个解释。”
暮色四合,天光更暗,夕阳渐渐下沉,车流依然不减。夏林希瞥了一眼窗外,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想自己也是为了挣钱,能忍一时是一时,尽量不要惹是生非。
她努力保持心平气和,到底还是脾气上来了,最终回应了一句:“您让我给出一个说法,还不如让赵同学解释,那是他自己的手机,我不可能逼着他拍。”
茶几上放着星巴克的纸杯,里面大约装了半杯咖啡,赵女士端起那个杯子,喝完一口咖啡便说:“夏老师,你年纪也不小了吧,觉得自己刚进社会吗?就能听人家说好话,一点意见都不能提?”
夏林希偏过脸,看到接待室的门开着,门外还有几个同事,此刻依次站在那里,就好像凑热闹一般。而在他们之中,也有庄菲的身影。
夏林希退让道:“没有,您请说。”
主管也丧失了耐心:“赵女士,您看改天再聊成吗?这眼看着都天黑了。小夏确实还年轻,但她真的有实力,高考理科全省第五名……”
“我们就事论事,”赵女士道,“不能因为她考试分数高,就看不起自己的学生吧?”
夏林希一声不吭。
她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从口袋里掏出她的手机,才想起来自己没开机——为了防止蒋正寒定位,她一整天都是关机状态。
夏林希低头摸手机,对面的赵女士又说:“把你的脑袋抬起来,我和你说话呢,要家长供着你是吗,哪儿惯出来的臭毛病?”
主管眼见形式不对,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您看这样成吗?我给赵同学转班,保证去最好的班级,绝对是一等一的名师。”
夏林希补充了一句:“一定比我教得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变得缓慢不少。
夏林希是想让赵女士听清,然而这在赵女士耳边,却有一种推卸包袱的意思。
“学生叫你一声老师,你还真把自己当老师了?”她端着咖啡杯站起来,一手拎着自己的皮包,“我花钱买你们的服务,还不能提意见了?!”
夏林希答道:“我一直在听着。”
赵女士张大了嘴,快人快语道:“我刚才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端着一副架子,脸色也臭得很,你家里死人了吗?”
最后七个字一蹦出来,夏林希的脸色白了一点。
这大概也是儿科医生越来越少的原因。
她心想假如自己有了孩子,一定不会溺爱他们,更不会骄纵他们,凡事要问青红皂白,而不是以一副护犊的姿态,表现得像一个市井泼妇。
主管似乎见过类似的家长,所以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他搭上赵女士的肩膀,准备把她请出接待室。
然而或许是因为夏林希十分年轻,看起来很好欺负,大学生出来兼职,显然没钱没背景。赵女士为了撒气,干脆打开咖啡盖,最后指责了一句:“板着一张脸给谁看呢?我说一个脏字了吗?你自己讲,我说一个脏字了吗,我和你说一句脏话了?我告诉你,我送儿子去了那么多辅导班,第一次看到你这种人。”
言罢,半杯咖啡往前一泼,全部洒在了夏林希身上。
门外有人惊呼出声。
7月底的傍晚,天色依然昏暗。夏林希站在窗前,脑子空白了一瞬,等她再次反应过来,就气得有些发抖。
她穿着一件白衣服,其上满是咖啡的污渍。
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从茶几上拿了几瓶橙汁,依次把它们全部拧开,似乎要一个一个泼回去,然而此时,主管扶着赵女士,两人早已走远。
夏林希安静几秒,松手放开了橙汁。
今非昔比,她没有谈条件的能力。
盛夏的黄昏即将谢幕,她的好戏也要落场,看热闹的同事们散开了,庄菲还讽刺一般问:“大小姐,你要辞职吗?”
“不辞,”夏林希道,“我缺钱。”
五分钟之后,她拎包离开了公司。
从公司的高楼望向地面,恰巧能发现夏林希的身影,她穿着一件被泼了咖啡的短袖,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背影一如既往的好看,但在庄菲眼中,没有从前那么刺眼了。
她好像有些释怀。
夏林希不知道谁在看她,此时,她唯一万幸的一点是,蒋正寒今天回来得晚。
她到家的那一刻,天幕已然漆黑一片,她换了一双拖鞋,拎包走进了书房。不过手机刚一打开,就接到了顾晓曼的电话。
顾晓曼没有别的事,只想和她聊一聊盈亏,但是白天没有打通,此时她忽然接听了,顾晓曼有一些惊喜,也就多说了两句话。
通话长达二十分钟,在打电话的过程中,夏林希拉上了房间窗帘,脱掉了她的衣服和裤子,然后跪在衣柜前,翻找一件合适的睡裙。
然而当她挂上手机,才想起来这是书房,柜子里只有蒋正寒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属于她的。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蒋正寒回来了。
他其实是提前回家,右手拿着家门钥匙,左手还拎着一个电脑包。跨过玄关之后,他看了一眼客厅,并没有发现夏林希。
他大概等了几秒钟,夏林希就从书房出来了,她光腿穿着他的衬衫,长发散在胸前背后,结结巴巴道:“你回来得好早。”
蒋正寒放下手上的东西,目光没有离开夏林希。
夏林希的身后是墙壁,蒋正寒站在她面前,两只手撑在她的旁边,她似乎也就跑不掉了。
她听见他出声问道:“你在书房做什么?”
“刚刚和顾晓曼打了电话,”夏林希禀报实情,“然后我听见你回来了。”
蒋正寒没有细想,误会了她的意思,他一手搭着她的扣子,往下一颗一颗地解开:“你听见我回来了,特意穿成了这样吗?”扣子解到一半,他想起什么,“等我十分钟,我去洗澡。”言罢他低笑一声,把她按在墙上亲。
夏林希伸手推他:“没有……”她严肃地解释道:“我随便拿了一件衣服,你不能这样误会我,”而后说了一句,“我现在又累又饿,我们一起做饭吧。”
她是真的很疲惫,小腿往上的地方,恰如灌铅般沉重。为了节省自己的力气,她干脆倒向了前方,倚靠在蒋正寒身上:“冰箱里有两条鲫鱼,今晚可以炖鱼汤。”
蒋正寒搂住了她:“你好像很累。”
夏林希深吸一口气:“我白天去逛街了,”后面跟着一句实话,“差不多九个小时,没有坐下来休息。”
“一个人逛街吗?”蒋正寒道,“下次我陪你。”
夏林希乖巧地点头。
蒋正寒见状,没有多说什么。但他觉得哪里不对——夏林希不喜欢热闹,也很少出门逛街,每当她有空的时候,她更倾向于独处。
但他没有多问,便走向了厨房。
趁着他做饭的工夫,夏林希收拾了房间,她拆开一个垃圾袋,把今天的短袖塞进去,考虑片刻之后,连牛仔裤也一起扔了。
倒不是因为她不会洗衣服,而是当她看见这套衣服,就会想起今天被泼咖啡,心里并不好受。
她维持了从前的习惯,这一天晚上吃过饭之后,拿起数学课本学习了很久,权当是一种平静的方式,这种方式也是一如既往地奏效。
半夜十二点,准时上床睡觉。
或许是因为白天辛苦,夏林希很快就睡着了。梦里的景象不再清晰,人影也变得交错重叠,她不是身在房间卧室,而是走在一条长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