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信仰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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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谁在信仰(2)

显然,说“人人都需要有所信仰”这是对的,不会有人天生地不存在对信仰的需要。或者是人必须有所肯定,必须有一个肯定的生活态度,而不能否定一切。或者是人必须有所敬仰,有所追求,或有所献身。这都是信仰的需要。

说“人人都能够有信仰”也是对的。这是讲人的信仰潜能,不会有人天生地不存在这种潜能。至于这种潜能是否一定变成现实,那是另一回事。总之,只要具备了外部的社会条件,人对信仰的需要,人所具有的信仰潜能,就会变成现实的信仰。

“人人都有信念”或“人人都有所相信”,也是正确的。一个人没有信仰,不等于没有信念。人的心灵中可能存在着信仰空白,但并不等于存在着观念的或信念的空白。人的大脑和心灵不是白板,其中总是有某些观念,而观念同时也就是信念。因此,只要是在社会中生活的正常的人,总是有所信的,总是有一定的信念的。

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个人可能失去了自己的核心信念,也就是说失了信仰,但他仍然可能具有某种信念,甚至具有各种不同的信念,只不过这些信念由于失去了核心和最高信念的统摄而失去了统一性。这些失去了统一性的各种信念,可能就因此而发生冲突和矛盾,使人在行为上进退失据,这种情形也正是信仰危机的一种表现。

因此,并不是具有信念的人都有信仰,也不是失去信仰的人就都没有了信念。

因此,“人人都有信念”并不等于“人人都有信仰”。说“人人都有所信仰”如上所述并不正确。也许有人会说,有的人没有这种信仰总有那种信仰,不信仰这个就是信仰那个。这样的说法有一定道理。确实,不能因为某人不信仰大家都信的东西,就说他没有信仰。因为他事实上可能信仰另外的东西。我们至多能说此人没有与大家的共同信仰,而不能说他没有信仰。人总是有所相信的,但有所相信并不等于具有信仰。而且,不能简单地断言人心灵中不可能存在任何信仰空白。当一个人完全失去原来的信仰之日,并不同时是他确立新的信仰之时。事实上还往往有一段间隔,这时既失去了旧信仰,又没有确立新信仰。当人没有信仰之时,虽然会感受到心灵上的痛苦,但一时的没有信仰并不会使人活不下去,人并不会因为失去信仰就导致生命的终结。如果断言没有信仰人就会死,那虽然是强调信仰对于人的重要性,但却是把信仰这种精神现象和精神追求变成一种生理现象和生理追求了。有的人把信仰等同于追求,认为凡是追求都是信仰或信仰的体现,认为失去信仰就是失去追求。

我不同意此种说法,因为信仰虽然是人的追求,但并不是所有的追求都是信仰,比如追求食物,追求异性,动物都会,这些总不能说是信仰。同样,当一个人的信仰失去时,他的这些追求仍然存在,也就是说他仍然能够生存下去。

6.狂信者、智信者、随信者

人们往往把信仰者同等看待,以为他们既然都是用一种模子——信仰的模子造出来的,理应完全相同。这种理解过于简单化了。当然,信仰者之间有共同性,也就是说,有信仰的人在与没有信仰的人相比时,能显出某种共同点,尤其是具有同一种信仰的人之间共同性就更大。但并不能因此而掩盖了其中的个性差异。在信仰者中存在着各种不同的情形。而且纵然同一种信仰铸造出的同一种人,也不是没有任何不同的,至少在相信程度或信仰程度上有所不同。从信仰程度上,大体可分出三种不同的信仰者:

第一种是狂信者,即狂热信仰者。这种信仰者有极为坚定的信仰立场,尤其是具有十分热烈的信仰态度。这对于他的信仰来说,当然都是美德。他是该种信仰的典型的体现者。但是,这种狂热的信仰者往往因为过于狂热而失去健全的理智。在他们看来,既然已经服膺于某种信仰,那么这种信仰就应该成为他的一切。在他那里,社会和生活本身都完全单面化了,除了信仰一无所有。没有了正常人的理智,没有了人情味,甚至对于人们的日常的生活持一种敌视的态度,想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来取代社会的生活方式。

他们对于自己的信仰体系,也是不喜欢其中平和的中庸的东西,而总是喜欢夸大的、极端形式的信仰方式,把自己信仰中的某种东西推向极端。狂热的信仰者往往是爱幻想的,往往受自己的幻想支配。他们在行动中是以幻想代现实,闭眼不看现实。他的幻想、想象和他的狂热态度相互加强,结果是使他离正常的健全的理智越来越远。

狂热信仰者往往是不宽容的,甚至是喜欢迫害的。他们唯我独信,唯我独尊,看不惯别人在信仰上的冷静和理智态度,总以为那是别人信仰不坚定的表现;也看不惯那些没有信仰的人在自己周围优游。他们喜欢把自己的信仰强加于人,而如果别人不愿意接受,他就怒不可遏,往往施之以迫害,并且把这看作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用说,笔者是不赞成这种狂热信仰者的。但这不是说他们没有优点。他们信仰坚定,勇于行动,不怕困难,不怕牺牲。他们被一种信仰的热情、一种行动的热情所激发,渴望着行动。因此,信仰的行动,甚至是需要付出牺牲的行动,在他们都不是难事。他们不怕困难,把困难看作是一种特殊的考验。他们的行动体现了信仰的扩张性,在某种信仰的传播和发展中起了推动的作用。特别是在一些特定的关键时刻,他们的热烈的态度和坚定的信仰往往能使他们漠视死亡。

一般来说,在任何一种信仰中,狂热的信仰者都是少数。但是,实际情况往往因现实条件而不同。对于偏于理性的、科学的信仰来说,其狂热的信仰者就会少,而对于偏于非理性的,如一些宗教信仰,则狂热的信仰者往往更多见。另外,这类信仰者的多寡与一定历史条件有关,当一个时期人为地掀起信仰的狂热时,也许整个社会或大部分人都陷入这种狂热之中。当然,这样的情况也毕竟是少数。

第二种是智信者,即真诚而理智的信仰者。他们虽然也有坚定的信仰,也有热烈的信仰热情和献身精神,也勇于为了信仰和事业而献出自己的生命,但他们对自己的信仰有更为理智的理解。他们总是能从更为理智、更为合情合理的甚至更有人情味的角度来理解和阐述自己的信仰。他们不喜欢把自己的信仰变成偏狭古怪的东西,而是宁愿使之变成更易于为更多的人所能够接受的东西。他们不热衷于自己信仰中的那些幻想色彩较浓的东西,也不像狂信者那样爱走极端。他们不失健全的理智,不缺乏正常的生活态度。他们能以冷静的理智的眼光来看待问题,特别是与信仰有关的问题。他们能分清幻想与真实,不以自己的幻想代替现实。因此,对待和处理问题能够从现实出发,从理智出发。他们更能善意地看待生活,看待生活中的缺陷和人们身上的弱点。他们是以严格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使自己的言行符合信仰的要求,但对别人并不强求,特别对于非信仰者。

这样的智信者,他给人的印象不是古怪的、变态的、憎恶快乐生活的,而是喜欢生活、具有健康生活态度的。他的信仰使他没有失去什么,反而使他更加焕发出生命的潜能,更能施展出自己的才华。这样的人,不仅受到信仰者的尊重,而且其人格的光华也容易为非信仰者所承认。每一种信仰之中都有这样的人,他们是这一信仰的真正的中坚力量,是建设性的力量,代表了这一信仰健康发展的方向。比如,周恩来,他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铁杆的共产党人,他对毛泽东忠心耿耿,信仰的坚定性和行动的执着性是显而易见的,但他不像林彪那样“万岁不离口,语录不离手”,那样热衷于煽动青少年的信仰狂热,也不像“四人帮”那样歇斯底里地高喊极“左”

口号。在他身上体现的坚定、崇高、理智而通情达理的共产主义,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信仰。

第三种信仰者是随信者,他们是信仰者中的一大类,往往构成了信仰者的大部分。所谓随信者,即随众信仰者。他们内心没有很坚定的信仰,尤其是没有很自觉的信仰态度。他们只是随着众人去信仰,并在众人中做一名没有个性的、不突出的信仰者。当然,也不能说他们就不是信仰者,因为他们确实也是在信仰着。至少他们对于社会通行的信仰没有怀疑,更没有抵抗。他们是人云亦云、人信亦信。即使内心没有诚挚的相信,至少在行为上也是一副有信仰的样子。人家去做礼拜,他也去;人家去开会,他也到会场;人家喊口号,他也跟着举胳膊。而且,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很不情愿,也不是故意地装出这种样子以欺骗别人。他只是不自觉、不郑重罢了。

随信者是随众而信仰的,因此,当众人改变了信仰的时候,他们也会跟着改变自己的信仰。正像他的信仰选择不是自觉的一样,他的信仰的改变也不是自觉的。因此,他们之改变自己过去的信仰,并不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情。坚定的信仰者在改变信仰的时候,尤其是由于现实的变化而不得不改变信仰的时候,往往是痛苦的,是经历一个内心的痛苦煎熬过程的。他们不会轻易地改变和放弃自己的信仰。而随信者则会毫无痛苦地,或没有多少痛苦地就能改变自己的信仰,而成为另一种信仰的随信者。比如,在有的社会主义国家发生演变以后,社会的形势和风气变了,一些人的信仰也发生了变化。在这种变化中,以往那些自称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的人很轻易地改变了自己的信仰,成了资本主义优越性的信奉者。他们没有信仰转变的痛苦,这说明以前他只不过是一个共产主义的随信者而已。

随信者之为随信者,并不是因为这些人天生地形成不了真诚的信仰,而是他们在信仰中处于被动状态,信仰还没有真正激发起他的自觉性和热情。他可能还对信仰缺乏理解,缺乏共鸣,或者他还没有重视起精神生活来。因此,随信者中也有许多不同的情形,而且也是处在变化中的;其中也会出现狂热的和真诚的信仰者。当然,随信者从不自觉转变为自觉可能有两个方向,一个是自觉地信仰,一个是自觉地不信仰即放弃信仰。不论是成为自觉的信仰者还是不信仰者,他都不再是随信者了。

7.不信者、伪信者、背信者

在社会中往往存在着各种界限,以此把社会的成员划分为不同的种类。信仰就是一个常用的界限,它把人划分为信仰者与非信仰者,即信者与不信者。不信者本来与此问题无关,却无意中成了与信仰者相对的概念,被人惦记上了。比方说,从前的中国人,信天地,拜祖宗,过着自己的生活,既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基督教,也没有想到去反对那个基督教。但忽而有一天,西方殖民者来到中国,发现中国人不信上帝,不拜耶稣,是不信仰基督教真理的异教徒。

于是,中国人就作为非基督教徒与基督教发生了某种并不真实存在却也不是子虚乌有的联系,就被传教士惦记上了,成了传教的对象。

所谓不信者,正是相对于信仰者而言的。他们之间的区别本来也不过是在于对某些东西持相信或不相信的态度罢了,但人们却十分认真地把信者与不信者严格地区别开来,似乎他们是两种人类。

柏拉图说过:“相信这一点的人与不相信这一点的人没有讨论的共同基础,但是鉴于他们的见解,必然彼此轻蔑。”在这方面往往彼此都有偏见,比如,不信仰者往往把信仰者看作是某种怪物,以为他们不合情理,脱离了正常的人类生活,而陷入某种魔道。如果在某一社会中,某种信仰者是少数,而没有这种信仰的人即非信仰者是多数,那么这些信仰者就会受到来自社会的压力。他们就得承受某种异样的目光,被看作是异己分子。犹太人在别的民族国家中就处于这样的情形。反过来说,信仰者对于不信仰者也有偏见,而且往往是偏见更大。他们难以用平常心来看待不信仰者。如果信仰者在社会中是处于少数或防御的地位,那么他们的偏见或许只是一个小圈子中的偏见而已,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可是,如果信仰者在社会上占了多数,处于优势的位置,那么他们对非信仰者的偏见就会更明显而且产生更大影响。信仰者总是首先把不信仰者看作是迷误者,说他们不懂得真理,生活在谬误中而不自知。因此,不信者首先是同情和可怜的对象,因而同时也就成为传教的对象。对不信者来说,被信仰者看作是迷误者和可怜的对象,这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暂时还没有被看作是妖怪甚至罪人。但是,如果他们不接受来自信仰者的教诲,不接受信仰者传来的所谓真理,也就是说,如果你拒绝成为他们一样的信仰者,那么“罪人”、“妖孽”的恶谥就会降临。信仰者就会用自己信仰的语言系统中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他们,让他们在来世下地狱。当然,仅仅让他们在来世大倒其霉还算客气,因为毕竟还没有让他们在现世大倒其霉。事实上,在历史中,信仰者迫害非信仰者的情况是屡见不鲜的。简言之,狂热的信仰者总是有点缺乏耐心,不仅自己等不及来世进天堂,还等不及别人来世下地狱。

伪信者即伪装的信仰者,事实上是不信仰者。但他与不信仰者不同的是,他尽管内心并没有这种信仰,却公开地表明自己有信仰,故意地做出有信仰的样子。伪信者之所以假装为信仰者,可能有多种原因。他或者是想投机一下,企图通过假装信仰者而取得一种加入信仰团体的资格,从而在信仰团体中谋取某种个人的利益或达到个人的目的。伪信者的出现,往往是在某一种信仰已经有了较大的影响和社会势力的时候,换句话说,是具有这种信仰的身份能够给他带来某种好处的时候。而在该信仰初起之时,尤其是在这种信仰受到外力的强制和迫害的时候,这时对那些投机的人来说就没有多大投机的必要,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投机成本太大,而且达到目的的把握也太小。比如,在革命的残酷岁月里,加入共产党的人往往都是共产主义信仰坚定的人,投机分子是不敢来沾边的。而当共产党发展壮大起来,并且成为一种巨大的社会势力的时候,投机分子就出现了。他们也会表白自己相信共产主义,或以某种行为来表明这一点,装出进步和革命的姿态,力图混入革命队伍,混入共产党内。这样的投机分子就可以说是伪信者。当然,除了投机者外,还可能存在着具有其他动机的伪信者。比如,可能由于周围的信仰环境,而感受到信仰者的社会气氛的压力,而惧于受到信仰者的迫害而假装是信仰者;也可能受到其他信仰团体的派遣,而打入某种信仰团体内部。如此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