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要把信仰者和信仰对象区分开
信仰作为一种现象,在人们的心目中往往有很大的模糊性。这就给讨论信仰问题带来一定的困难,因为它有时指的是信仰者及其精神状态,有时指的又是人们信仰的那个对象。可见,这种模糊性的重要表现和原因在于没有把信仰者与信仰的对象区分开来。比如,当我们说“共产主义信仰”时,有时指的是我们对共产主义的信仰,有时指的又是共产主义理想制度或共产主义理论体系本身。
美国哲学家杜威,曾说自己宁愿用“证实的可断言性”一词,也不喜欢用“信仰”和“知识”这些字眼,因为这些名词有一种“模糊性”。“在信仰的事例中,主要的模糊之处就在于把它当做一种心理状态和可信的内容——题材之间,没有区别开来。”这种意见是合理的。
因此,对信仰的研究来说,首要的是要把信仰者与信仰的对象分开。这种区分不是主观随意的,而是有其自身的根据。也就是说,信仰现象本身也是一种人的活动,或活动的结果。而凡是人的活动,人的对象性活动,都是人与对象的一种相互作用。任何在人的活动中形成的社会现象,都是主客体相互作用的产物。信仰也不例外,它作为人的一种特定的活动,也有其活动者和活动所指向的对象,即信仰者和信仰的对象。用哲学术语来说,就是信仰的主体和客体。
信仰主体是信仰活动的发动者和实行者,而信仰客体就是信仰活动的承受者和指向的对象。从这个角度看,信仰表现为主客体之间的关系,从这个关系上可以将信仰定义为:信仰主体对信仰客体的由衷信赖和自觉追求。
既然信仰活动和信仰现象是信仰者与信仰对象的相互作用的过程和产物,那么这说明信仰活动或信仰现象是有结构的,是可以进行分析的。这种结构可以说就是“主体-客体”式的结构。研究信仰,首先就要分析这种信仰结构,即弄清什么是信仰者,什么是信仰的对象,以及二者的相互关系。这也是本书采取的主要分析方法,或可称为信仰主客体分析法。
2.动物有没有信仰
动物有没有信仰呢?或换句话说,动物能否成为信仰的主体?
这是一个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复杂的问题。复杂性在于,一方面,人是从动物进化来的,与动物界有着一定的割不断的联系;另一方面,人又是区别于其他动物的高等社会动物,人正是在与动物的对比中显示自己的特征的。在信仰问题上也涉及这两个方面。
从信仰的来源上,不难发现,高等动物的心理中有某种类似信仰萌芽的东西。罗素是主张动物有信仰的。他写道:“因为最低的动物和人之间有连续,信念并不是一个精确的概念。动物有各种行为,这些行为可以说是含有这种或那种信念。”“如果信仰相当简单,不借语言就能存在,我们很可以相信高等动物是有信仰的。”他打的比方是,猫在老鼠洞口等待,它专注地盯着洞口,有着一种期待心理,而且相信老鼠早晚会出来,这说明它有一种信念。或者一只蝴蝶飞进屋内,总是向着玻璃窗上撞,碰了几回壁仍不改悔,这说明它相信光明就是出路。与此相关,罗素还认为,在人的一些无意识动作中也含有信念的成分,比如当人下楼梯的时候并不是低头盯着楼梯小心翼翼地走,而是不假思索,迅速地完成一连串动作,这说明人的无意识动作中含有“相信楼梯就应该这样下”
或“这样下楼不会有危险”的信念在内。
有些比较高等的动物进入人的生活中,作为人的伙伴或助手,表现出某种忠诚的品质。比如狗就是如此。恩格斯曾谈到过狗相信自己的主人,他说:狗认为自己的主人是上帝,尽管它的主人也可能是个最大的无赖。这话是恩格斯随口说的,不是提出什么论断,但恩格斯无疑是描述了一种真实的情形。狗确实是忠诚的,这是高等动物才有的特点,可以说表现出了某种信念的萌芽。据说日本有一个人从车站离开家十余年未归,他的狗每天都到车站去接他,表现得相当执着,周围的人还为这条狗建了一尊塑像,使它成为忠诚的象征。青年们在约会的时候,往往把地点选在这尊塑像下面,无非是让这条狗(大概叫“秋千狗”或“秋田狗”)护佑对方不会爽约。如果确实有过这么一回事,我觉得这已经不简单地是一种动物本能的问题,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于条件反射,而是对罗素先生的论断的一个证明。
英国哲学家培根在谈到宗教信仰的必要性时,以一条狗为例,说明人对神的信仰就像狗对人的信仰一样,能使人产生巨大的勇气和信心。他写道:“以一条狗为例,看它在发现自己受一个人底护持的时候显得是如何的高贵勇武,一个人对于它就是一位神灵,或者是一种更高的品性;这是由于那条狗对于一种较自己的天性更高的天性有信仰的缘故。这种勇武显然是那个动物若无这种信仰则永不能达到的。人也是这样,当他信赖神灵底保护及恩惠,并以之自励的时候,就能聚积一种力量和信心来,这种力量和信心单凭人性底本身是得不到的。”(文字略有改动:“他”改为“它”)在培根的笔下,狗仗人势这个成语有了新的含义:狗因为有对自己主人的信仰,感到自己有了依靠,便有恃无恐起来,在生人面前有了极大的勇武精神,或用鲁迅的话说是巴儿狗比它的主人更严厉。
但狗若失却了主人,成了丧家之狗或野狗,尾巴可就夹了起来,“高贵的勇武”不见了。
还有的人扯得更远,谈到了植物的信仰问题。尼采似乎认为植物信仰太阳。因为他说,我的信仰与植物的信仰一样,那就是太阳。
这种说法提醒我们注意植物与太阳的关系。植物离不开太阳,它在阳光中生长。也就是说植物对于太阳有一种依赖——这往往是信仰的一个要素。而且在有的植物那里这种依赖表现得有点拟人化,比如向日葵……但我们不能沿着这一思路走下去了,否则会受到尼采的嘲笑。考虑到尼采的写作风格,我们不可对此过于当真。简单地说,信仰体现着主体对外部某对象的依赖关系,但仅仅这种依赖关系本身还不是信仰,而只有对这种依赖关系的意识才有可能成为信仰。不用说,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发现植物具有这种意识。
那么动物呢?动物心理已有相当程度的发展,至少在高等动物那里有一定的意识能力。这就使它们有可能形成类似信仰萌芽的现象。为了能够承认这一点,我们就必须打破人与动物之间的那种不可比性的鸿沟,暂时放下一会儿“万物之灵”的架子。在人类的文化系统中,只有童话和神话对于动物的意识能力估计过高,而在此之外,人们更多的是对动物的意识能力估计过低:因为在这里通行的是人兽之辨。而且在童话和神话中之所以对动物估计过高也是有原因的,即原来那些有意识的动物不过是人自己的替身。总而言之,人出于把自己与动物区别开来的需要——这是人类脱离自然界和动物界的过程中的一种基本需要——总是喜欢低估动物的精神活动能力。在今天,在人对于动物的优越性已没有任何疑问的情况下,我们应该有一颗平常心来仔细研究动物所达到的意识能力(也包括信念能力)了。
但是,正如马克思所说,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低等动物身上表现出的特性只有在高等动物身上才能得到理解。对信仰来说也是如此。如果我们不能理解人的信仰现象,就不能在动物身上发现并说明那些所谓信仰的萌芽。因此,尽管从进化史上讲动物是人的前提,但从信仰研究上讲,研究人的信仰才是前提。而且,信仰问题不是作为一个动物界的问题在动物研究过程中提出来的,而是完全作为对一种人类社会的现象的研究而提出来的。至今为止,人类关于自己的信仰问题,还没有作出真正科学的研究和说明。而克服这一不幸的状况正是信仰研究的根本任务。至于动物的信仰问题暂时还不是信仰研究者的任务,而只是动物学家的任务。
总之,尽管动物也可能具有信仰现象的萌芽,但动物还是不能成为我们所说的信仰者或信仰主体。从信仰的本质特征上说,动物没有信仰,不能成为信仰的主体。因为动物没有意识和精神活动,没有语言,而信仰的真正特征则是与意识、精神活动和语言联系在一起的。在信仰起源上可以追溯到动物的特性是一回事,动物有没有本来意义上的信仰是另一回事。信仰现象虽然有各种从简单到复杂的形式,但真正成为信仰的,却是信仰现象的高级形式。
因此,我们不得不终于放下动物界的信仰这一饶有趣味但并不太现实的问题。
3.信仰主体是人,不是神
动物不是信仰主体,那么神灵是不是信仰主体呢?在宗教信仰中,广泛涉及人和神的复杂关系,包括信仰关系。在这里,是人对神的信仰,而不是神对人的信仰。因此,很显然,人是主体,神是信仰对象即客体。这一点在基督教神学中也说得比较清楚。基督教神学认为信仰是人对神的单向关系,启示是神对人的单向关系,而前一个单向关系是后一个单向关系的回应。也就是说,既然神选中了人,并向人作出了启示,那么人就应该感恩于神,对神表示信仰。
但在宗教信仰中,主体和客体的关系有一种含混的地方,容易引起误解。比如说,本来信仰是人的信仰,人是当然的信仰主体,但在宗教信仰中,发生了主客体关系的倒置。在这里主体是被动的、无能的,而客体则是主动的、全能的,于是似乎神就成了主体,而人则成了客体。由此也可看到,宗教信仰是一种扭曲的信仰形式,它颠倒地表现出信仰的属人本性。因此,在看待宗教信仰时,不要因为看到上帝万能,就说上帝是信仰主体,也不要因为看到人在上帝面前的无能,就说人是信仰客体。
不用多绕弯子了。动物和神都不是信仰主体,只有人才是。因为只有人才需要信仰,才能够形成信仰,也只有人才是现实的信仰者。离开了人的信仰活动,动物那里的信仰萌芽就不成其为萌芽;离开了人对神的信仰,也不会有神是全能的这种说法了。而人之所以是信仰的主体,是由于他是实践的主体,也是认识的主体。人的信仰活动与人的实践活动、与人的认识活动息息相关。离开了人的生存实践,就没有了对于信仰的需要,离开了人的认识活动,也就没有了产生信仰的可能。
当然,人作为信仰主体,有潜在的主体和现实的主体之分。还未获得信仰或再度丧失了信仰的人只能算是潜在的信仰主体,他有可能通过确立一种信仰而成为现实的主体。因而,具体地说,信仰主体是信仰着的或处于某种信仰之中的人。
同时,人作为信仰主体还有个人主体和群体主体之分。信仰的主体有时指单个的信仰者,也有时指某一信仰团体或社会的成员,比如一个宗教团体,一个政党,一个阶级或阶层,乃至一个民族或国家。恩格斯曾谈到德国人是信仰基督教唯灵论的民族,法国人是信仰古典唯物主义的民族等等。这说明信仰主体可以是一个民族或国家。但是,个人主体是立足点,也是归宿。因为信仰归根到底是个人的事情。即使是在一个有共同信仰的团体中,这一共同信仰也是存在于每一个信仰者心中的。一般存在于个别之中,个别才是基础。
4.信仰是人的主体性和主观能动性的体现
过去我们说人的主观能动性,通常指的是认识的能动性和实践的能动性,即人能动地认识世界和能动地改造世界。一般地说,这是正确的。但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在这两个能动性之间还有一个信仰的能动性。作为从认识到实践的一个中介环节,信仰确实发挥着一种能动的作用。而且,不论对于实践,还是对于认识活动,信仰都有其能动的作用。
大体说来,信仰的能动性表现在:
第一,它大胆地涉及并处理人的认识所暂时不能触及的领域,对于尚且不能认识和断定的东西作出大胆断言。这是从已知到未知的一种大胆的跳跃,表现着一种认识和探索的能动性。可见,信仰的能动性首先在于,它以一定的认识为基础,从一定的认识水平出发,而又不为这种认识水平所局限,是大胆地超越这一认识水平。
第二,宗教信仰对另一个世界即来世和神灵世界的创造,也表现出一种变形的扭曲的能动性。看起来,似乎宗教信仰作为一种信仰是人类被动性的一种表现,好像是体现不出什么能动性。但是,它毕竟创作了现实世界中所没有的东西。这些创造物虽然是虚幻的,不是对于世界的真实的反映,但是这些东西发挥了人的想象力,发挥了人的愿望和期望,使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意愿来创造一个令自己满意的虚幻的世界图景。这些虚幻的东西在当时的时代条件下,吸引人的注意力,为人们的生活和文化创造提供了一个领域。
第三,信仰的能动性突出地表现在行动性上,在于它能把主观的思想变成行动,把认识和期望变成实践的活动。
当然,这里讲信仰的能动性,不是一般地讲信仰的作用。从作用上讲,内容要广泛得多,它涉及信仰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所起到过的各种作用。可以说,信仰的作用是信仰的能动性的展开和表现。
5.是否人人都有信仰
只有人才有信仰。但是否人人都有信仰?
是的。——这是通常的回答。不仅一些普通人,而且一些理论家和思想家也都是这样认为。这样看来,“人人都有信仰”几乎成为一个毋庸置疑的前提和公理了。当然,人们的具体表述和说法在角度和用词上是不一样的。比如,有的人说,人人都有自己的宗教,如黑格尔。也有的人说,人人都有自己的哲学,如波普。也有的人说,人人都有一定的世界观以及价值观念等。总之,意思都是一样,认为信仰人人都有,而且不可能没有。
这一论断的提出,是为了证明和说明信仰对于人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一论断基本上是成立的。但是,对此不能理解得过于绝对,否则就会得出荒谬的结论。比如,既然人人都有信仰,那么就不会有没有信仰之人,因而也就不会有信仰危机现象,也不用进行信仰教育了。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信仰的人不仅有,而且还不少。信仰危机也现实地存在着,有些人失去了或正在失去原有的信仰。可见,简单地断言“人人都有信仰”是不正确的。当然,这一断言也包含着某种正确的成分,但问题在于“人人都有信仰”的说法颇为笼统和含混,事实上是把一些相近而不相同的意思都包括在里面了。因此,有必要对此作出区分,分成几个不同的论断。
事实上,“人人都有信仰”这一论断可以作四种理解:“人人都需要有信仰”,“人人都能够有信仰”,“人人都有所信仰”,“人人都有着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