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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额尔古纳的芳香(3)

他唱起来,气息很弱,但还能听出歌词——“骑上轻快的走马,拽上扯手,慢点走,要去的地方很远啊,别灰心……”这是哈扎布的歌。院子里所有的人——穿鲜艳的蒙古袍的歌手和观众们,约有一百多人齐声和起来——“越过山连着山的路途,骑马要掌握好快慢节奏,就要和知心朋友见面了,想起来,心里舒服”。

大伙一起唱这个歌,音场辽阔,他们仿佛是脸上镀金的天使。这时候,惊奇的一幕出现:坐在车厢里的羊倌扎木苏过世了,他还盘着腿,头歪着,脸上甚至带一点笑容。烙饼和好多人喊他不醒,把他慢慢平放在棉被上。

白巴日斯和他爷爷的事是旗里的人告诉我的,而我看到了羊倌扎木苏带着笑意上路的一幕。这是喜丧,大伙都没难过。我猜想,扎木苏想告诉烙饼的秘密不是烙饼,也不是桃罐头和小鸡崽,是他本人将在本命年生日那天的歌声中离开这里,如同一场事先的预谋。

爷爷的名字

从公社后面的护岸林往西看,是一片原始次生林。那天晚上,爽净的夕阳斜射下来,树林挂上了金子汁。落叶松站在湖泊边上,像为远航者招手送行。它们个个披着金色流苏的斗蓬,站立笔直。湖水在光线奇妙的安排下,变成孔雀蓝,上面有一道道浮萍。松树金色的倒影被绿萍遮挡间或露出,真应了那个词——壮丽。壮丽都在自然界,而非人间。

走过去,站在树下观湖。湖水变成清清的白水,而漂萍借夕阳的光线镀一层金红。林间行走,鞋底有绵软的腐殖土。我伸手往地下掏,一尺以下还有铁锈色的松针,烫手,散出一股氨水的气味。

隔不远的松树上挂一个木头小房子,麻绳栓的,里边絮着牙签那么细的树枝,鸟窝。

牧区没见过这种人工设置的鸟窝,德国斯特加特的大树常挂这种木头房子,也在路边。这儿的鸟窝是谁设置的呢?

然而草原少有德国那些在树林里散步的人。在斯图加特山上,方圆五十多公里的森林里,哪一个角落均可见到跑步、骑车或散步的人。他们脸上带着笑容,如演员上场一样从树后闪出,倏尔消失,回到格林兄弟童话第87页中。

夕阳照在这里的每一颗松树上,毫无偏私。树身下端的松针砖红色,干枯了,树顶仍然青翠,此刻染一层漆色线似的红色。

前面有两个小伙子走过,我用汉语向他们问好。高个子小伙儿遗憾地摊开手,他不懂汉语,用英语和我对话。我觉得幽默,我的意思是在偏远的乌兰扎德嘎的草原上,路人不懂汉语不算奇怪,但用英语应答,显得逗。我之英格,并不力士,只好说Good-bye,他们笑了,好像我搞笑。

回乡里,我问吉雅泰,此地不懂汉语懂英语的人多吗?吉雅泰摇头,说那是印度,这里没有。我说遇到两个小伙子,胸背挺直,像服过兵役,穿很高级的皮鞋,讲英语。

吉雅泰翻白眼想半天没结果。他打电话,手比划脚下的鞋,又比划腰板。吉雅泰就这么纯朴,估计他正跟村里人打听“直腰板、穿皮鞋,说英语的人”。

嗨,图瓦的人,吉雅泰告诉我。

我问,是俄罗斯南西伯利亚的图瓦,还是新疆的图瓦?

俄罗斯的图瓦。吉雅泰说,两个图瓦留学生,在呼和浩特的大学留学,假期到咱们这儿搞调查。

我说好嘛,我要接见一下他们。

吉雅泰用他的大阳摩托把我驮到葱村,到达图瓦大学生住的牧民家。

他们俩都在家,一人叫巴特,一人叫瓦申克,都会说纯熟的蒙古语。他俩坐着笑,细长眼睛堆起小肉眼泡儿,这是突厥式相貌特征。巴特说,他俩毕业于俄联邦图瓦自治共和国的克孜勒大学。他学德语,瓦申克学兽医学。毕业了,一起到中国内蒙古留学。

到中国学什么?我问。

我学作曲,巴特说,瓦申克学习古代蒙古文。

瓦申克说,巴特的爸爸是我们图瓦国的总统。

巴特指瓦申克,他爸爸有驯鹿群。他姐姐结婚那天,他爸爸请两千多人吃饭。雇中国人用铁锹在大锅炒菜,特别气派。我哥哥结婚,我爸爸只请三十个人吃饭。

我问,你爸爸是总统,来客多对他形象不好,对吗?

巴特回答,请到的人越多形象越好,我们的婚礼不收礼金。我爸爸挣钱少,总统挣不到太多钱,跟同等工龄的警察挣的钱一样多,没医生挣的多,更没他爸爸有钱。

我问瓦申克,你爸爸在婚礼上请的人都是亲戚朋友吗?

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瓦申克说,提前三个月就告诉他们了。有人赶牛车从蒙古国乔巴山过来,有人从布利亚特国的贝加尔湖西岸那边来。

为参加你姐姐的婚礼?

对嘛,瓦申克自豪地回答。

我参加了婚礼,巴特说,两千多人,在山坡下一个圆圈儿一个圆圈儿坐着吃肉喝酒。啊,婚礼上的人根本望不到边,到处都是人。我们借中国工地的手推车垫上塑料布装洋葱炒肉,烤羊腿,运来运去。白酒装在白塑料桶里,用大碗舀出来喝。

简直是格萨尔王的史诗。我问,什么人围在一起吃喝?

一家人呗。巴特回答,随便啦,想和什么人在一起就在一起。坐在草地上,喝多了躺一会儿,一直吃到第二天早上。

这真叫狂欢。有人送礼物吗?我问。

有。瓦申克说,有什么送什么,送马的,送珊瑚珠,也有送酒的,都喝了。

不送礼物会不会窘迫?

没有,瓦申克说,大家快乐跟送东西没关系。

巴特说,他爸爸领着女儿女婿,自豪地跟每一圈儿的人碰杯,接受别人的祝福,一共醉了五次。

五次?

就是躺地上睡了五次。休息一下,起来再和别人碰杯。巴特问瓦申克,你爸爸一共跟多少人碰了杯?

瓦申克说,一千多人吧。

太厉害了。我说,宴会一共花了多少钱?

不知道,瓦申克说,我爸爸也不知道。婚礼的肉啊、菜、酒啊、盘子、碗和直径一米五的中国铁锅都是克孜勒一家公司提供的。婚礼结束后,他们把我家的鹿都赶走了。

你爸爸又穷了?我问。

不穷,瓦申克奇怪地看我,他还有房子和三头奶牛。他养鹿就是为我姐姐举办婚礼。

这个胸怀,一般人比不了。我问巴特,总统先生参加他姐姐的婚礼了吗?

巴特拘束地说,参加了,他喝醉了,睡了三天才醒过来。

总统先生带礼物了吗?我问。

带了,送给瓦申克爸爸一个德国产的打火机,巴特说。我爸爸是柏林大学的哲学博士,当过教授。他当总统是为国家服务,像服兵役一样,这是议会的意志。在我们国家,谁也不能违背议会的决议,当然,普京例外。

你们到这里做什么?我问。

我们来收集蒙古人爷爷的名字,他们俩的表情很得意。

爷爷的名字?我说没听明白。

巴特说,有人不知道自己爷爷的名字,这是可耻的事情。蒙古人尊敬老人,都记得自己爷爷的名字。好多人的爷爷还活着,并记得自己爷爷的名字。我们要出版一本书,叫《爷爷们》。按着几条大河流的走向,按户调查记录。我们调查到的爷爷们大约是1890年到1960年出生的人。他们的名字、出生年月和居住地组成一个词条,按字母顺序排列。我们已经在德国出版了第一册——《额尔古纳河流域的爷爷们》。其实,每个男人最后都变成了爷爷。记录了他们的名字,就记下了名字里的文化史。

我觉得这个调查包含着有趣的信息,虽然我不知道趣味在哪里。我问,你们调查的学术意义是什么?

保留蒙古人的传统,巴特说。你看,1910年到1940年出生的东部蒙古人的姓名有许多藏语名字,这是喇嘛教的影响,桑布、敖日布、尼玛、玛希,太多了。有满州语,跟清朝有关系,肖昌阿、益昌嘎、德德玛,都是满州语的名字。还有突厥语,巴特——我的名字就是突厥语。也有波斯语,胡格吉胡,这是从元朝传过来的波斯语名字。这些名字的语意和时代性都是非物质文化遗存,再过一百年就有用了。

瓦申克说,姓名还有词源学的信息,记录现代蒙古语的来源。比如乌兰,来自古日耳曼语。名字里还有匈奴语,跟现在匈牙利的马扎尔语近似。姓名还有博物学信息,姓名记录着过去的山川和湖泊的名字,工具、兵器和法器的名字。核心价值在于注释,我们不具备注释的学识。中国学者知道的也不算多,我们请德国的蒙古学教授做注释。

你们在这里还做什么?我问。

瓦申克说,搜集民歌,告诉牧民每天晒十五分钟的太阳,这是世界卫生组织最新发布的卫生提示。劝牧民戒烟,他们如果戒了烟,送他们一头牛犊。

谁出钱?

巴特出钱,瓦申克说。巴特的呼麦唱片在英国卖得很好。他的帐户每年都打进来五六千欧元。

唱一首呼麦吧,我说。

巴特瞟一眼瓦申克,他俩几乎同时哼唱一首歌曲,用呼麦。巴特唱高音和中音两个声部,瓦申克唱低音声部。他们手拍胸脯确立节奏。歌声很优美,有一点点忧伤。巴特说,这首歌名字叫《呼和浩特的小鸟》。

树林里的鸟笼是你们放的吧?

是的,瓦申克回答。有的小鸟从树顶的窝里掉下来,被喜鹊吃掉了。路过的人遇到雏鸟,拣起来放进人工窝里,它们就活了。

喜鹊吃小鸟吗?我奇怪。

哎呀!吉雅泰说,喜鹊还吃水里的青蛙呢,它爱吃肉。

巴特说,树上的小鸟握不紧窝里的树枝,会掉下来。它们没长翅膀,飞不了,也不会觅食。小鸟的爸爸妈妈急得叽叽叫。喜鹊、蛇都会吃掉它。人工的鸟窝是救护站。爸爸妈妈叼虫子喂它们,半个月,它们就飞走了。

飞到了呼和浩特,我说。对对,他们说着笑了。

银匠

我来到乌兰扎德嘎草原,苏木(乡名)里陪我的副苏木达(副乡长)吉雅泰很惶恐。他惶恐不是由于我矫情,我——用他的话说比老百姓还朴实呢。吉雅泰觉得记者(他认为我长的像记者)不朴实才对。

我问他这种印象从哪儿得来?

吉雅泰说,苏木书记接待过市报的三个记者。记者戴眼镜,走路背着手,很气派。

吉雅泰说,他们喝酒能讲出三个多小时的话,介绍国家形势。

乡长能听懂他讲话吗?

哎呀,可能也听不懂,乡长原来是兽医。记者说话滔滔不绝,没等你听懂,人家说完了。

我问记者还有哪些不寻常?

吉雅泰说,记者嘛,就是领导。乡长酒没喝干,他们掐乡长脖子灌下去。记者说你们这个地方太落后,喝完酒没有练歌房洗浴中心,太落后了。

吉雅泰叹气,拿牙把衣服上露出的线头咬掉。

我说我在这里呆得很高兴,比城里好。

你还想见什么人吗?吉雅泰问。

我说我想见一些特殊的人。

吉雅泰陷入深思,他摸自己的脸,巴掌从眉毛往面颊捋下来,嘴里嘟囔什么。他突然问,肾结石算不算特殊的人?

我一愣,说肾结石患者算特殊的人,但这不是技艺。

他说有技艺的人多了。给羊治病的人,吹笛子的人。绍冷村有一个人,煮羊不放水,在大锅里干犒。他用肥羊身上的油把羊肉做熟了,特好吃。我们去绍冷村吧?

你们这的人还有什么技艺?

吉雅泰又深思,还有的话,就不厉害了,会做靴子的人,给树嫁接的人。我们这里有一个银匠。

银匠?这几乎是一个古代的行业。他打什么?我问。

吉雅泰似乎对银匠不那么重视,说,银匠打银碗、银戒指。还有什么?掏耳勺,都是小玩意儿。

咱们去看看吧,我说。

第二天早上,吉雅泰弄来一辆驴车。那地方有沙漠,不通汽车。他知道我骑不了马。

驴车里面铺着红花绿叶的棉被当座垫。吉雅泰赶车,我坐在车上观赏风景。牧区的干部真是纯朴,吉雅泰虽然大学毕业(学医),身穿时尚T恤衫,但还会赶驴车。这里官民差距不大。

草原上的草刚刚晒干了露水,花儿还没完全打开自己的朵,像刚刚睡醒,藏在草叶的身影下。远看,草原平坦得没有起伏,但深绿的草长在凹地,高高举着红穗子的草在高处。野花好像越远处越多,待走过去回头,觉得野花还是原来的地方多。驴车走了十多里路,空气中青草味浓烈。草深了,车轱辘压碎草茎散发气味。天空宽阔的连一只鸟儿都没有。

进沙漠,我下车走。吉雅泰说你不要下车,车轻,毛驴使不上劲。我又上了车,心里说对不起了毛驴,你就把我当记者吧。吉雅泰步行。沙漠如泥沼一样,脚踩下去,流沙淹没鞋。拔出脚,另一只脚又陷进去了。风在沙丘脊背刮出柔和的刀锋一样的曲线,上面有野兔蹬出的很深的脚窟窿。

到山峰,山下有一个绿树遮蔽的村子,七八户民居。

那就是银匠的村子,贵力思台村民组,有山杏的地方,吉雅泰说。及近,柳树的荫凉地有一群鸡挑蚂蚱吃,斑驳的树身钻出细绿枝,像一脸胡子的维吾尔老人。

那家,吉雅泰用鞭子指。

一座土房子前,几个人手遮阳蓬朝这边看。我们到了跟前,他们转身回屋里。驴车进了院子,他们再次出屋,脸上全有谦恭的笑容。老汉在前边,七十多岁,估计是银匠。炎热的夏天,他穿一件厚厚的毛哔叽中山服,一看就是为迎接贵客而穿。他身后的蒙古老太太前额的皱纹顺眉毛一根一根向外舒展,像草叶一样,这是常年笑出来的结果,格外慈祥。

吉雅泰介绍,银匠,云登扎布。这是记者老师。

云登老人双手捧过来我的手,上屋吧。

我一迈脚进屋就闻出他们杀羊了,又一只羊成了记者的牺牲品。屋里地面洒了清水,扫过,门帘子是新换的花布,一只小猫在堆积的农具上惊讶地看我。炕桌摆满奶豆腐、黄油、炒米和切成薄片的羊肉。每见到这场面,我心里总是愧疚。他们为什么为素不相识的人破费?农牧民总是觉得欠城里人的,其实是城里人欠他们。大家坐下,气氛庄严。银匠云登坐在一只三脚圆凳上,双手抚膝,仿佛接受我的考试。吉雅泰介绍:云登扎布老汉是闻名十里八村的银匠,他打的银首饰、银碗和银烟袋锅很受到群众欢迎。

银匠用蒙古语提示:我去通辽讲过课。

对,吉雅泰说,云登上通辽讲过课。讲什么来着?你自己说吧,咱们喝茶。

银匠手指墙,用笨拙的汉语说,那是我跟旗长的合影。

墙上挂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镶框。

他说,我们苏木没有人跟旗长合过影,只有我自己。吉雅泰白他一眼,苏木干部跟旗领导都合过影,怎么说是你自己?

牧民只有我自己,云登说。我这个银匠已经干了四十年了。我师傅扎木彦是和他师傅白龙学的,白龙是和他师傅小桑布学的,小桑布是锡林郭勒王爷的银匠。

云登头上开始冒汗,他用眼神询问吉雅泰。

吉雅泰一边吃羊肉一边说,脱了吧,你的礼服是冬天穿的。

银匠脱下中山服,身上剩个带许多小窟窿眼的白背心,上印红字:海日苏灌渠大会战——1972。他接着说,我到通辽的大学讲过课,说银首饰的花样,四十多人听过我的课。

我等他往下说,银匠沉默了。

后来呢?我问。

他疑惑地看我,没有了,讲完课我回来了。

我说看看你作品吧。

他拿出一个蓝布包袱,打开,白花花的银器像对着人笑。一对银碗,银片镶在带花纹的榆木碗上。两枚银扳指,一只银烟袋锅。云登打造的纹饰十分古老,我觉得里面有匈奴人的遗韵。内蒙博物馆的“虎衔羊银饰牌”就是这样的纹样。花纹里有动物变形,也可以说云彩纹里藏着动物的眼睛和牙齿,这是匈奴人的创造。

这都是别人订做的,云登说。

我明白。银匠没有多余的资金打作品。他家北墙放三节红漆箱子,漆已剥落,木头炕沿向外倾斜,该换了。

我说完了,吃饭吧。银匠换上了轻松的笑容。

他灵巧地上了炕,大盆的羊肉端上来,热气腾腾,闷在烧水铝壶里的白酒也冒着热气。云登和吉雅泰像玩魔方那样用手转着骨头啃,流利地用蒙古语交换对天气和庄稼的看法。

我觉得对银匠的作品看到得太少,问,你还有银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