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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额尔古纳的芳香(5)

所有的泪水都已经启程”

用什么办法不让鸡雏出来,揣着这个鸡蛋周游列国呢?那些伪诗人,揣着鸡蛋旅行的人,他们把鸡蛋都阉割了。

诗原来是天生天长

席慕蓉的诗,如茉莉,好像没什么季节,想开就开,说香就香。

这样的诗或植物有一种危险,会突然湮灭,因为借不上“他生他长”的势。

《七里香》不止七里,大江南北,流被之处须波音飞机开五个小时,“繁华里生出繁华”。引出《无怨的青春》、《时光九篇》和《边缘光影》,层层叠叠。

这常常是一种败象。因为一个人的文字被太多的眼睛接着,就走样、变形,被迫演唱规定曲目。

而新诗集《迷途诗册》表明席慕蓉没败,宁静而阔大,风神清明。

金色的马鞍,引领她直至落雪的地方。

她说:“当你在远方呼唤别人的时候,我知道,其实有一部分也是在呼唤着我。”是的,铁马、黄河和蒙文课用低沉的喉音呼唤穆伦·席连勃。

温泉上的月亮

1

查干努德村在乌兰扎德噶的西北方向,靠近汗山,植被好,这里还有温泉。

我天黑后住进来,看不到景色。第二天早上,没等醒过来,已被鸟和虫子吵醒。我住的房子包围在树林里。虫子喊叫:篾~篾~篾,中间穿插圆润的鸟鸣,比虫子鸣叫高雅得多。我躺在炕上想,林中到底有多少种虫子和鸟呢?它们被青草和密密麻麻的树叶遮蔽着。它们不须走南闯北就拥有一个繁茂美好的世界度过一生,多好。露水、阳光、食物、床,在树林里应有尽有,何必到外边去呢?我昨夜入住的时候,一弯新月从树林缝隙露出半张脸,其神秘庄严会让鸟儿感到身在天堂,怪不得它们不停地鸣唱。

我觉得我不要再矜持了,应该去拜访这些虫鸟先生女士。但出门之后,我把虫鸟忘记了,吸引我的是大片的野花。

刚刚清晨,小花早已经仰起明媚的脸迎接天光。按照人的功利的思维,人所有的美好都是给人看的。野花不这样想,它们在荒山野岭照样显露最美,不为谁看,只在不辜负自己的一生。我眼前有一朵小黄花,它的脸多么干净,好像用画笔刚刚画出来的,颜料还没干。但花的面庞的色泽和露珠的质感画笔根本画不出来的。我看眼前这朵花,感觉人对花的形容多么无奈——鲜艳、娇美,都不准确。树林里的小野花独自开放,并不娇,也不柔,应该叫勇敢。鲜艳的鲜还靠谱,它多么新鲜,像婴儿刚刚来到世上。然而它每一天都这么新鲜。小孩子的脸三天不洗就成脏猴了,好多吸烟喝酒的大人,脸怎么洗都是脏的。它不艳,是质朴。小黄花在风雨里保持着最清洁的脸。它仰着脸,像对人说话,又像听人说话。可是,小黄花,我能对你说些什么呢?你比我们都纯洁,都漂亮,一点坏心眼都没有。我给你起个名字吧,管你叫二丫。

我不知二丫在对我说什么。从物理学讲,人所能听到的声音是极为有限的,人的耳朵听不到更多声音的波长,也听不懂昆虫之间相互传达的由一组化学模块编组的信息,它并非是物理学的声音。虎啸狼嗥、猫咪叫春和人作报告都是声音,“叫”是哺乳类动物获取信息的方式。而那些在人类看来属于“哑”的生物,比如草木、鱼类以及不发出声音的小虫,自然有自己的语言,只是人类听不到而已。小黄花二丫对我说的话是什么呢?我估摸是这样:

你好!小黄花说,你走了多远的路?

花儿们像孩子一样,喜欢奔跑,可惜不会,这是它们最遗憾的事。小花只好等风,让风把花信吹到天涯海角。这么着,花又转世去另一个地方度过一生,也许是马路边上,看人流车流;也许在悬崖边上,看小鸟从身边飞。花的一生又一生在这片土地上开放、枯萎、再开放,比人之东奔西走的一生好得多。

2

出了树林,见一片长青草的土堆冒出白气,像蒸馒头的大锅刚揭开盖子,白气弥漫几十米。早上有人在草原蒸馒头吗?那得是二十几口大锅。我走过去,白气弥漫方圆一百多米。土堆高,我还是看不清什么在冒气。也可能牧民企业家建的汽水厂爆炸了,浪费了这些气。

登上土堆看,原来是温泉。每个池子长宽约四五米,鹅卵石砌里,看上去斑驳古旧。如果你愿意,说它始建于清代、康熙皇帝在里面治疗过静脉曲张也未尝不可。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九个温泉,浮漾着白雾。这时候,有趣的一幕出现了,走过来几个人,年龄不小,有男有女,女的穿大裙子。他们脱了鞋,直接走进池子,坐下,水漫脖子,相互谈笑风生。用“赴汤蹈火”这个成语的前二字形容他们很靠谱,他们接触水像接触空气一样毫无隔膜感。

有一个人看到我,手势比划,让我入汤。我不行,只带一身衣服,下不去。到边上,看到跟我说话的人留红胡子,说俄语。他们的相貌都像蒙古人。果不其然,他们是从俄联邦来的布里亚特蒙古人。

这些布里亚特蒙古人出浴,把外衣和裙子脱了拧干,放在草地上晾,然后躺成一个个大字,晒太阳。

红胡子布里亚特人邀请我像他那样躺下,我觉得我没什么理由躺成一个大字,说,我不会。

他一骨碌爬起来,用蒙古语说,在自己的土地上,你连躺都不会吗?

我被他噎得没说出啥。

他说,躺,是最安全的姿态。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和母亲的怀抱里才能放松地躺着,你难道不会躺着吗?

我被他逼得只好躺下,闭眼睛。阳光照在眼皮上,浑沌通红。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这个红胡子。

洪车臣。他说。

我问:你们是从俄国专门来这里洗温泉的吗?你们怎么知道这里有温泉?

洪车臣根本不理会我的问话,独自发表议论。他说:土地和水是一对兄弟,而温泉是水的母亲。温泉里包含着地球的秘密。你知道它为什么跑到地面上来吗?它要抚慰和救治那些疾病中的人,失去了故乡的人。你用手摸一下水就知道了,水是分不开的。有一个愚蠢的词叫水分子,就算是水分子吧,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开。天下的蒙古人就像水一样,汇到一个碗里、一个桶里、一条河里就分不开了。所以你不要叫我布里亚特蒙古人,我是蒙古人,只不过住在布里亚特,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听过中国的水和俄国的水吗?水就是水。你这个人很无知,所以我要教你一些东西。他唱起歌来:

龙棠啊,龙梅

是汗王爷的双胞胎女儿

海棠啊,海梅

是花园里的花魁

宝柱啊,宝莲

是汗王爷的双胞胎儿子

白银啊,白锡

是酒壶的身子

这是哪里的民歌,你知道吗?他问我。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他说这是科尔沁民歌。

他身边一个人坐起来,指洪车臣说,他是波。

“波”是萨满教的通灵者。我说,尊敬的波,洪车臣先生,感谢您告诉我关于水的知识,还唱了这首歌,祝您健康。

洪车臣说,今天晚上,我会让你看到一个波可以流露的一些秘密。晚上七点你再到这里来吧。

3

到了晚上,我觉得天上的月亮不太对劲。月亮在昨晚是一弯新月,月牙儿豁朝右,也就是一个C字。今晚上月牙儿豁转过来,变成了残月,像P的右半边。月亮会像手心手背这样掉过来吗?不会,也许我昨天看错了。

我在温泉边上看到的洪车臣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穿一身如同战袍的蒙古袍,红底金花图案,箭袖,头上戴一顶满清的官帽。

我跟他打招呼,他没理我。对一位波来说,他已置身灵界,我们这些凡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些影影绰绰的驴皮影。

洪车臣看了一眼手表,这个动作挺逗,我认为波不应该戴手表。他口里念诵咒语,闭眼,双掌向下。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温泉的水开始“咕咕”冒泡。我吓了一跳,以为我眼睛看错了,蹲下,仔细观察这些涌泉。我看到三个冒泡的泉眼,顺时针方向此起彼伏。这是波作法造成的吗?我没办法问。他身边站五六个人,都很肃默。洪车臣缓缓抬起双臂,小声唱起一首歌,歌词听不懂,循环往复,如谣曲。他喊了一声——者,温泉里的涌泉平静了,水面有一层梦幻般的蓝色,好像照相机加了一片滤色镜一样。

这蓝色是你……,我问他,被他用手势制止。

水面上的蓝雾缓缓移动,变成一个圆圈,慢慢旋转,然后像一只蓝荧荧的龙抬头飞出去,钻进树林。

可能我的表情显出痴呆,洪车臣说,你看看你脚底下的草。我低头看,草变成了白色,像结霜那样的白,草尖立着,像一片锋戟。

我明白这是波作法所致。我不想讨论唯心唯物这类的陈词滥调,我甚至不劝别人相信我此刻所见到的这一幕。人们一生中难免会见到一些难以置信的事情。“难以置信”是因为我们所持有的知识界面和其它的界面不一致,信不信都无所谓,如此而已。

这时候,树梢飞起一群鸟,它们都是白色的鸟,盘旋。脚下的草恢复了深色的绿,但枝叶上挂着露珠。刚才可能是结了霜,也可能是温泉冒泡给草熏了一层霜。

你摸摸水,洪车臣对我说。

我摸温泉,水凉了。

这一刻,温泉、草和鸟都归洪车臣统治着,发生什么我都不奇怪。也许他在变魔术。洪车臣用得意的、激将的眼神看我,意思为:你怎么不惊讶?你怎么不提问呢?

我故意表现得漠然,使他的所谓奇迹显得平凡。

他们打开一瓶啤酒,用一只玻璃杯传来传去喝啤酒。后来,洪车臣对我说:我什么也没有做,是月亮的能量让温泉和草发生一点点变化。世上的一切变化都是能量转化而已。

我抬头看月亮,它又变回了C,新月。难道我刚才又看错了?月牙儿变方向,是我最大的疑惑,但愿我两次都看错了。

铁匠

早上醒来,一个想法钻进脑袋——我想当铁匠。当铁匠多好,过去怎么没想到这个事呢?

在铁匠铺,用长柄钳子从炉中夹一块红铁,叮当叮当地砸,铁像泥一样柔韧变形。把铁弄成泥来锻造,是铁匠的高级所在。暗红的铁块烧透了,也懵了。这时,当然不能用手摸它,也不可用舌头舔。砸吧,叮当叮当。

铁冷却了,坚硬了,也不红了,以暴雨的节奏打击,那么美也那么短暂。那时候,铁是软的。

用钳子夹着火泥向水里一探,“滋拉”一声,白雾腾焉。这件事结束了,或完成了,这像什么呢?真不好形容。这是一种生命扩张与凝结的感觉。

而铁匠,穿着白帆布的、被火星儿烫出星星般窟窿的围裙,满脸皱纹地向门口看——门外的黄土很新鲜,沿墙角长一溜青草,远处来了一个骑马的人。

历史上,铁是强力的象征。《旧约》上说:“以色列整个地区未发现铁匠,因为腓力斯坦人说,免得希伯来人制造剑和矛。”在非洲,冶铁是宗教仪式的中心。安哥拉人在冶炼时,巫师把神树之皮、毒药和人的脑浆放入灶穴,当拉风箱的人开始工作时,伴有歌唱、舞蹈和羚羊的粗野音调。在苏丹西部,铁匠像祭司一样得到国王的保护。而在北非,铁匠可怜地处于受侮辱的最底层,正如西藏的铁匠被视为最低等级的成员,因为他们制造了屠刀。而布里亚特——蒙古人认为铁匠是神的儿子,像骑士一样无比光荣。

铁匠是刀的父亲、犁的母亲。在人类的文明史或杀戳史上,铁匠比国王的作用更大。不说刀剑,一个小小的马蹬便能带来版图的延伸。

铁匠所以神奇或另类,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古代人类最为敬畏的两样东西:火与铁。铁匠铺如同产房,在火焰中催生奇特之物,从车轴到火镰。布里亚特人的萨满仪式唱到:

你们这九个“波信陶”的白色铁匠啊,

你们下降凡间,你们有飞溅的火花,

你胸前有银做的模子,你左手有钳子,

铁匠的法术多么强大啊,

你们骑着九匹白马,

你们的火花多么有力量!

漆黑的铁匠铺里的“铁”味,是锻击和淬火的气息。炉火烤着铁匠,他的脸膛像通红的铁块一样光彩焕发。在太阳下,铁匠的脸黝黑,像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