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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们为什么热爱自己的故乡(5)

狗的时间观念

常听到狗的故事。如某人远走某地,把狗送人寄养。过了不久——《史记》将此写为“居无何”或“居无几何”——狗在某个早晨出现在前主人面前,像一个周游世界的乞丐一样眼泪汪汪,如谓: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主人原以为吾犬不可见兮,见此,唯有痛哭。居无何,狗死掉了,累的。长时间的奔跑,不舍昼夜。没有教练,没有科学的运动量,没有营养师配餐。狗跑死了。闻此,吾每每太息:不能养狗。在品德上我们不及狗,养反生累。虽然里根尝言,若想在华盛顿找一个朋友,就只好养一只狗。华盛顿的政客、律师太多,何以解忧?狗。

狗的奇不只忠诚,还在听话。听话者,闻其言观其行,进入人类的话语系统。我对此理解尚浅,狗怎么会听懂人话呢?倘如此,说明它掌握相当大的单词量,粗通语法。歌星最爱说一句话:“观众朋友们,你们好吗?”这话牵涉指代,“观众朋友”与“你们”是一回事,“们”乃复数,“好”与“吗”指出状态和疑问。狗众朋友们,你们懂吗?我的无数养狗的朋友以不容怀疑的事实举证——比这复杂的话狗也懂。

那么,这个事先放下,算懂。而在东村,吾堂兄朝克的狗懂的是蒙古语,更显好笑。狗懂汉语已经很难,怎么会懂蒙古语呢?对狗来说,蒙古语与汉语孰为难懂由专家研究,我说的是,当格日勒远逸之后,狗也离开了东村。

我在朝克家见过格日勒那只狗,名巴达荣贵。当朝克痛斥格日勒的丈夫不治生产时,与淮阴的漂丝妇女骂韩信口气差不多:“大丈夫不能自食。”狗在炕沿下面聆听摇尾,而后抬头看格日勒的丈夫宝莲。

格日勒家里最干净的东西是锅,不怎么做饭。我爸莅临格府,先掀锅盖,见而痛心,“看看!看看这锅!”格日勒、其夫其狗都低下了头。我爸接着找粮食。如果有粮食而锅太干净,证明其侄女懒。然而没找到粮食,吾父叹气,背手离去。巴达荣贵欢快地追随我爸,围前围后,极尽跳跃。它发现,在那些日子里,我爸到了哪里,哪里的锅就开始忙,香味绵延飘散。

过了不久,即居无几何,吾妹格日勒被牵涉到一桩愚蠢的讼事之中。他们借了别人2000元的高利贷,房子、马、几只羊和锅,特别是地,转移到债权人手中,反欠人家3000元钱。他们到苏木(镇)上请干部主持公道,说:我们借了这个人2000元钱,还不上,抵了财产,为什么反欠他3000元呢?干部把大茶缸子往玻璃砖的桌子上一墩,说:“懂不懂法?”

格日勒一怔,其夫躲到她身后,巴达荣贵“嗖”地跑了出去。

我听我妈介绍到此,不禁赞叹。只一句“懂不懂法?”就把什么房子地、谁欠谁钱都挡回去了,既不打,又不骂,还跟政策沾边儿,显示了语言的威力。愚夫愚妇怎么敢回复懂或不懂法?退一万步,姑且说“懂”,干部再问:“懂什么法?”还得败下阵来。谁能尽知世上都有什么法。在东村那个地方,司法助理、法庭庭长、派出所长都由一人担任,即墩茶缸子的干部。身兼数职是为着节省开支,减轻牧民负担。他还兼有其他官员的妹夫、外甥和舅爷这些社会职务。

巴达荣贵被“懂不懂法”吓跑了,宝莲在哆嗦。格日勒由于脑瓜不开窍,还嘴:“反正我不欠他3000元钱。”她意思是房子和地都没了,钱应该抹掉。

助理、庭长、所长又问:“懂不懂利息?”

格日勒败下阵来,她真不懂什么叫“利息”。朝克解释,钱和别的东西不一样,它要下崽,崽就是利息。格日勒认为朝克的解释很下流,无端地把钱与生殖联在一起。

她反问:“你们家的钱在箱子里下崽吗?胞衣埋在了房后吗?”

朝克称:“钱在自己家里下不了崽,借给了别人,一定会下崽。银行就是钱下崽的好地方。”

“BieLie!”格日勒说。这句话不好翻译,约有“妖障”的意思,骂人话。

在法和利息的威慑下,格日勒一家决定逃走。他们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朝克知道格日勒要跑,但没问具体地点,当然也没有送行,免得自己喝醉之后说出去。

过了半年,消息隐约传过来,说格日勒在锡盟。

下面说狗,即巴达荣贵所为。格日勒走后,巴达荣贵一度在村里游逛,也去朝克、阿拉它(格的二姐)和利宝(阿的长子)家里串门。居无何,这狗没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提起这个话题:巴达荣贵呢?

“吃肉了。”朝克认为这事太简单,有好事者将此丧家之犬宰了下酒,无它。一只无人庇佑之狗,又不治生产,问它做甚。

事实上,巴达荣贵奔赴锡林郭勒大草原,去找格日勒。但事情如此平凡,就不值得写下来。巴达荣贵到了锡盟之后,并没有去格日勒所在的东乌珠穆旗,而去了距东乌珠穆旗300里外的西乌珠穆旗的某人家里。有狗自远方来,这家人收之,和羊群同出同入。

隔了两年,即730个日夜之后,格日勒和宝莲离婚。这消息是听我妈说的,我问“后来呢?”

“后来,格日勒又找了一个人,建筑队的。”

“是蒙古人吗?”问。

“是。”我妈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哎,可别说了。你猜猜,格日勒在新婆家见到谁了?”

“谁?”

“嗨嗨,可别说了。狗,东村的巴达荣贵,跑他们家去了。”

“格日勒的狗跑到后结婚那个男的家去了?”

“对!”我妈拍腿,“格日勒还没离婚呢,狗先上他们家了。”

“这么巧?”

“什么巧!”我妈说,“这个狗见过那个男的,格日勒早就跟他有来往。”

我不禁惘然,“狗早就知道格日勒会离婚?”

“谁知道?”我妈感叹,她对离婚的事历来感叹,“格日勒算乱套了”。

格日勒的生活,早就“乱套了”,经济、政治无不如此。然而其狗巴达荣贵仿佛已经预知这一切,暗中等待甚至及早介入。如果狗真的这么聪明的话,人更不敢养它们了。譬如一个沈阳人想上广州读EMBA(高级工商管理硕士),而狗早在南国的校门口蹲着,太那个了。再如,某官喜敛,后收监青海劳改,那么在青海的一个农场的田埂上,官的犬正向他张望,更那个了。

狗犹如此,人何以堪!

送行的队伍

今年仲夏,我父母领着我姐姐塔娜及其子阿如汗和阿斯汗、我女儿鲍尔金娜,探亲结束,离开了科尔沁左翼后旗朝鲁吐公社胡四台大队——这是我的家乡。

出门,我的堂姐堂兄以及姐夫嫂子和不计其数的孩子全都穿上新衣服,送行。愚昧的蒙古牧人和西方的绅士一样,穿最好的衣服为客人送行,决不敷衍。这里面暗含一种隐喻,如节日的隐喻。离开亲人原本就像节日一样值得隆重。

我两个堂姐把辫子梳得光溜溜的,结实地盘在头顶,戴在帽子里,这是结婚的蒙古女人的发式。她们身上的新衣服每粒扣子都系好,衣上挂着在箱子底叠压的折褶。我的侄子们相貌英武,鼻梁直挺,眼里含着宛如悲悯的神情。他们“呼呼拉拉”走在我父亲的身后。

我大伯是瘫子,手把着窗框流泪。

雨后的草地现出沉绿,仿佛压抑着某种忧伤。铅云从天边列起,深者如蓝,浅者似灰。漫布在草地上的几百个水泡子盈不过数米,闪着亮光。有孤独的马低头吃草,以尾悠闲地撵扫虻虫。

我大伯家门口的路上,就这样走过来一列送行的队伍。孩子们的衣服五颜六色,招人眼目。这的确如办一件盛事。

邻居们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做什么,谁来了以及谁走了。在《圣经》中常常出现“荣耀”这个词,在那里,“荣耀”是归于主的。在俗世中,被一大群穿新衣服的人簇拥送行,应该说是一种荣耀。

当然,官员们倘肯深入牧区腹地,送行的人也许更多,但谁肯为你穿新衣裳呢?所有的人怎么可能同时想一个问题——你明年会不会再来并为此悲伤呢?他们悲伤着,并压抑着悲伤。当我父亲的目光转向每个人的脸上时,每张脸都带着谦卑的笑意。

在送行的队伍中,不止有孩子,还有黄狗、小羊羔和永远垂着头的老马。它们也许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但不妨这么走着。